白帝十八年十月二十六日,暮色初起。
平日喧嚣繁忙的叶城城门紧闭,东西两市均已提前结束,连通往帝都的水底御道都被关闭了,大批的军队聚集在镇国公府,将慕容氏全族关押——这一切,都因为叶城的城主、镇国公慕容隽,此刻已经成为了头号被通缉的要犯。
“禀白帅,全城都搜遍了,还是没有镇国公的下落!”
眼看日头一分分偏西,有斥候上来禀告,令元帅的眸子又黑了一分,凛然可怖——慕容隽,你犯下了逆天大罪,害死了夜来,如今却做了缩头乌龟躲起来了么?
“喂,你想干什么?”琉璃看到他眼神阴沉下来,连忙上前了一步,“别乱杀人!”
“九公主,快和我们回去!”珠玛眼见天色一分分暗下来,心下焦急万分,生怕白墨宸在盛怒之下把方才的赌约当了真,真的要把九公主的命也给留在这里——听说昨夜帝都里发生了大事,作为外族的卡洛蒙世家如今躲都来不及,这个丫头还真是不知好歹。
“我不回去!”琉璃却站在那一群被锁起来的男女老幼旁边不肯离开,生怕自己一走,坐在马上的那个家伙就会把这些无辜的人杀了。
慕容到底去了哪里呢?她有些担忧地想着。
今天清晨,她带着慕容隽乘坐比翼鸟,从帝都那个魔窟的大火里飞出,落在叶城北门。那时候,她还想送他回府邸里去,可慕容隽却坚持就此告辞——
“你已经靠得太近了,”他说,“小心火会烧到你身上来。”
她愣了一下:他的意思,是说自己会惹祸上身么?
“烧就烧,怕什么?”她嘀咕,“刀山火海都闯出来了。”
“不能再带累你了。”虽然刚经历过重大的打击,然而慕容隽的神智却还算清明,不曾乱了分寸,坚决不再让她同行,“慕容氏立刻要有灭顶之灾,你身为卡洛蒙家族的九公主,要和我保持距离,不可卷入。”
“灭顶之灾?”琉璃心里咯噔了一声,“怎么了?”
“放心,我不会就这么死了……还远没到结局呢。”他冷冷低笑,手指在抽搐着,上面那个细小的伤口里又有血沁出来,他顾不得冰族那边的事情,只想尽快打发了这个丫头:“快回家去,什么也不要管。接下来是我和白墨宸之间的事情——你今晚在帝都里对我的恩情一定我会记在心上,希望来日能报答。”
“我才不需要你报答什么……”琉璃嘀咕着,却只是看着他的手,有些发呆——这个伤口,真的很奇怪啊……有那么重的邪气,似乎不像是割伤那么简单呢!
琉璃皱了皱眉头,恨不得把他的手扯过来看个仔细。然而慕容隽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只是迅速地跳下了比翼鸟,匆匆离开了北门城楼。奇怪的是,她注意到他并没有直接奔回镇国公府的方向。
帝都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他不立刻回家,到底是准备去干嘛?
她虽然有些担心,但也只能这样和他分道扬镳。
回到秋水苑,就看到父亲和族人早已连夜准备好了行装——广漠王也顾不得责问女儿昨天一夜去了哪儿,立刻喝令她上马车,和族人一起即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她不得不随自己在世间的唯一监护人离开,然而一路上心里却忐忑不安,觉得可能有事情就要发生。
果然,刚走到叶城门口,就看到镇国公府被白帅带兵围了起来——更奇怪的是,到了这样的关头,慕容隽却居然不在府邸里!
珠玛催促着她赶紧离开,然而这样的事,她既然遇到了,又怎能袖手旁观?
“九公主……”珠玛还想劝这个不知好歹的公主。“随她吧。”忽然间,广漠王出声说了一句,也走下马车来和女儿并肩站着,“马车里不透气,我下来陪你站一会儿,一起等等镇国公。”
琉璃看了一眼这个“父亲”,忍不住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
一看到王走下了车,全部卡洛蒙族里的勇士呼啦啦地都跳了下来,将两父女围在了中间。骁骑军看到那么多全副武装的西荒战士加入了这个局面,不由得一阵紧张,个个如临大敌,刀出鞘,箭上弦,一触即发。
骏音看到这样的局面,心里越发不安,虽不便公开和白帅对立,却私下叮嘱战士们克制情绪,不要一时失控起了冲突——帝都那边的局面还没彻底平静,这边如果又和广漠王的人起了冲突,白帅无疑要腹背受敌了!
一时间,双方刀兵交错,只要一个克制不住便要演化成激烈的战斗。
白墨宸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在旁边的少女,眼神凌厉,然而彷佛知道他想要说什么,琉璃抬起头来,恨恨:“放心,他一定会来的!”
“呵。你倒是相信那家伙。”白墨宸冷笑了一声,握着马缰的手青筋凸起,“那好吧,”他用一种冷淡到残酷的声音道,“我们一起等。等到酉时,如果他还没有来的话,那么……慕容氏所有人都要被扔到火里活活烧死,一个不留!”
他看了一眼琉璃,淡淡:
“九公主,别忘了你和我打过赌。到时候你如果输了,就别怪我一并请君入瓮。”
白帅带兵包围镇国公府的消息不到半天便传遍了全城。然而,和这个消息相关的人却昏昏沉沉地醉在了温柔乡里,浑然不知危险已经步步逼近。
“怎么办啊……”国色楼里,老鸨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那边白帅要族灭镇国公府了,可这慕容家的大公子居然在这里醉倒得不省人事了!
“算了,还是把他交给白帅吧?”老鸨只犹豫了片刻,便下了决心。
“可是……”天香扭着身子,坐在榻边看着大醉的人,有些犹豫:“逸公子好歹也是老恩客,这些年来洒了多少钱在这楼里?”她嘀咕着,有些于心不忍,“如今外头一个不好,妈妈就要把他给卖了,也未免太无情了吧?”
“没奈何,”老鸨叹了口气,“我们这些青楼女子是蝼蚁草芥一样的命,哪里敢和那些有钱有势的贵人作对?小妮子你可别犯糊涂——今日包庇了他,说不定被灭门的就是我们国色楼了!”
天香本来是个没多少见识的女子,吃了这一吓,顿时也不敢再多说话了。只能任凭老鸨开门出去,吩咐了小厮去给白帅通风报信,自己看着榻上醉醺醺的贵公子暗自垂泪。
毕竟还年轻,刚入这个行当不到一年,她的心还是软的。慕容逸是她的第一个男人,这个世家公子就算对自己没有真正的爱意,至少也在自己身上挥霍了那么多金钱,如今要把他推入死地,她的心里不能说没有一丝波折。
难道……真的让嬷嬷就这样去叫人来把慕容大公子卖了?
天香看着沉睡的人,挣扎了良久,刚伸出纤纤十指去推了他一下,想把他叫醒让他快逃,忽然间只听到背后的窗户响了一声。
“谁?”外面形势紧张,她已经如惊弓之鸟。
然而,还没有回过头,只觉得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对不住了,”悄然出现在房里的是一个和慕容逸差不多年纪的年轻公子,满身风尘,面色疲惫地看着昏过去的女子,叹了口气,“真是没想到你一个身为妓家,居然还有这等善心……也算是难得了。”
夕阳西下,晚霞如血。外面都是士兵,全城都在搜捕——然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镇国公慕容隽,却居然这个时候出现在了这里!
慕容隽看着榻上酒醉酣睡的兄长,眼神微微一变,对着一边的北阙尘点了点头,家臣心知肚明,便立刻带着昏迷的天香退了出去。
国色楼里一片寂静,只有浓香和酒气弥漫,充满了醉生梦死的味道。
外面都已经这样危机了,他的兄长却还是自顾自在这里酣睡。慕容隽默不作声地叹了口气——逸,已经在这样的气息里浸泡了十几年了吧?昔年那个轻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兄长早已不复存在。如今他沉迷酒色,已经把自己糟蹋成了这个样子。
慕容隽俯下身去把大醉的人提了起来,用力摇晃:“哥……哥!快醒醒!”
然而慕容逸醉得狠了,只是咕哝了几声,继续鼾声如雷。慕容隽看着烂醉如泥的兄长,眼神一冷,忽地一松手——“啪”的一声,慕容逸直直摔在了地上,身体先是在硬木的案几上重重磕了一下,然后又落在了地上,后脑着地。
那一瞬,剧痛终于让醉酒的人醒过来了,慕容逸嘴里嘟囔骂了一声,醉醺醺地动了一动,睁开了眼睛来,眼神却游离。
“起来!”慕容隽一把将他提了起来,“跟我走!”
“是……是你?你想干……干什么?”慕容逸朦朦胧胧看到是弟弟在面前,却懒得动上一动,大着舌头,“怎……怎么跑来这里了,镇国公大人?我……我又不和你争什么,找……找个粉头取乐,你……你也要管么?”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了他脸上,把半梦半醒的人彻底打醒。
“等你一觉睡醒,慕容家都要死了!”慕容隽厉声,“死绝了!”
他一贯是个温文尔雅的人,甚少有这样激动凌厉的语气。慕容逸全身一个激灵,猛地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兄弟:“你说什么?”
“自己来看!”慕容隽拖着兄长一直到了窗边,抬起手指给他看镇国公府的方向——那里,赫然有密密麻麻的士兵包围着巍峨的府邸,水泄不通,府里一片慌乱,隐约听得到里面传来妇孺老幼的哭喊声。
“那里面有我们的叔伯婶娘,大小上百口人,还有嫂子……你的妻子。”慕容隽低声,“哥,你就准备在这里看着他们死么?!”
“这……这是怎么回事?”慕容逸算是彻底清醒了,“骁骑军?”
“白墨宸下了灭族令。”慕容隽脸色苍白,“日落行刑。”
“什么!”慕容逸一震,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脱口而出,“不,不可能……我们慕容氏有祖传的丹书铁券!开国的光华皇帝有遗命,就算我们慕容氏犯了滔天的大罪,也不可以株连九族!”
容隽咬牙,“但现在白墨宸管不了这些了。”
“你……你干了什么?竟然要让慕容氏落到这样的境地!”慕容逸回过头,一把抓住了弟弟的领口,“你干了什么?白墨宸……白墨宸和我们哪来这样的深仇大恨?!”
任凭对方推搡着,慕容隽脸色死去一样苍白,沉默着,许久才道:“是我的错。是我连累了族人——但现在多说这些毫无涌出,我来找你,是希望在这样的时候我们能兄弟同心,挽救家族于危难。”
“兄弟同心?”慕容逸怔了一怔,忽地大笑起来,“从小到大,我们什么时候‘同’过心?——你害得我还不够么?当初是谁在族人里散布谣言,不停诋毁中伤我,是谁把我的私情密告给父亲让他棒打鸳鸯,是谁令我母亲背负了善妒的恶名?!”
在这一连串的叱问里,慕容隽无话可答。
他看着满身酒气的兄长,眼神里掠过一丝的愧疚,低声,“是。当初是我不择手段——这一切都是我的不对,也并不奢求你今日能原谅。”
“你认错了?隽?”慕容逸定定看着他,忽地苦笑,“你居然也会低头认错?”
“无论我认不认,但从一开始,我心里就知道那是错的。”慕容隽却抬头和他对视,眼神里慢慢露出一丝痛苦,淡淡,“只是我不得不那么做而已……你是嫡长子,不会知道像我这样的庶出外室孩子一旦对家主的位置发起了挑战,如果失败,又会有什么结果。”
顿了顿,他一字一字:“我一定要赢。否则,就是死。”
“赢,或者死?”慕容逸不出声地吸了一口气,彷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弟弟一样看着他,喃喃,“这是君子之表,狼子之心的人啊,弟弟……在你的人生里,从没有退让或者无争这些词么?——所以你夺走了权位不算,还毁掉了我整个人生?”
“对不起。”慕容隽低声,“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但我们毕竟是兄弟。”
“对不起?我们的兄弟之情,也只不过到十岁那年为止……”慕容逸满身酒气,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你对我做了那些事,我却不想报复你——因为你已经代表了整个家族的利益,如果要报复你,就等于报复整个慕容氏。我不能这么做。”
慕容隽低声:“我知道你比我宽容。”
“宽容?”慕容逸苦笑,“木已成舟,我不知道报复还有什么意义。其实我也明白,从小你就什么都比我优秀……功课也好,权谋也好,处事也好,样样都比我强十倍——你远比我更适合当城主,慕容氏应由你来重振家声。”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一把抓住了弟弟的衣襟,厉声:“但是,今日又是什么局面?你……你做了什么,怎么将慕容家推到了这种地步?!”
慕容隽任凭他怒斥,没有一句话可以回答。
要怎样才能对这个只知道醇酒美人的哥哥解释这十年来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如今地步的呢?时势逼人,诸方逼迫,不在其位不知其艰难……他有千百种的理由。可是,到了如今,这一切的话语又是如何的苍白无力。
“都是我的错。”他只是低声,“如今只有你能出面救他们了。”
“救他们?”慕容逸怔了一下,忍不住苦笑,“连你都做不到的事,我能做到?我已经是一个废人了……”
“不!”慕容隽忽然开口,“此刻你若是不站出来,传承九百年的慕容氏就完了!”
“昔年你夺去了镇国公之位,今日却要我作为嫡长子站出来?哈!”慕容逸怆然大笑,满身酒气地推开门,走下楼去,“好,既然你要我‘站出来’,那我就如你所愿!我回镇国公府去自首,和他们死在一起!这是目下我唯一能做的——你可满意?”
“不!不要贸然去,先听我说!”慕容隽抢先一步,握紧了兄长的肩膀,眼神灼灼,“如今只有你能救他们了……按我说的去做,一定能救他们!”
“什么?”慕容逸回头看到弟弟的眸子,忽然间静了一静。
那样的眼神,猎猎如火,却深如不见底的海——隽从小就是极聪明且有城府的孩子,每次他有这样的眼神,就显示着他对某件棘手的事已经胜券在握。宛如十年前的那个黑夜里,他带着人将自己抓回府去的时候一样。
那一刻,他在隽的眼里知道,自己的所有终将尽归其手。
“你……要我怎么做?”顿了顿,他用干涩的嗓子低声问,“真的可以救他们?”
容隽侧过头,在兄长的耳边低低说了几句什么。慕容逸听着,脸色忽然一变,不敢相信地看着他:“这……这是真的?”
“真的。”慕容隽语气平静。
“不……不,”慕容逸喃喃,“不可能!她……”
“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就在今晨。”慕容隽低声,紧握着兄长的肩膀,“所以如今慕容氏一族的安危就要拜托你了……除了你,别人再也难办到。”
慕容逸身子微微晃了一下,脸上有悲欣交集的复杂表情。
“那你呢?”他忽然问了一句,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弟弟,语气不知不觉变得带了一丝讥讽,“你推着我出面顶缸去救族人,自己却准备置身事外地逃跑么?”
慕容隽苦笑:“原来在你眼里,我一直是这种人么?”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抬起了手,放到了兄弟面前。慕容逸一眼看到,忍不住失声惊呼——他手上那一个原本只是微小的创口,不知何时已经迅速扩大了,整个掌心一片黑气,彷佛死人的手,冰冷而诡异。奇怪的是溃烂的地方却不见血,就像是一个窟窿一般,在慢慢地被看不见的力量撕裂。
“这是……”慕容逸低声,看了一眼兄弟。
“这是来自于冰族元老院十巫的诅咒,无法可解。”慕容隽咬着牙,“你以为我赌上的只有慕容家么?我当然也赌上了自己的命!”
“……”慕容逸怔怔地看着弟弟,说不出话来——冰族元老院?从什么时候开始,弟弟居然胆大妄为到了和海外冰夷勾结的地步!
“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事啊,隽!”他忍不住低声叫了起来,一把将他推了个踉跄,“为了你自己的野心,整个慕容家都会被你害死!”
“我不是为了自己的野心才去冒险的!”慕容隽冷冷地截断了他,“我是为了中州人的未来,才赌上了这一切。”
“中州人的未来?”慕容逸不敢相信地看着他,愤怒而激动,“可如今中州人的命运就要毁在你手上了!为什么你放着好好的城主你不当,偏要去做这些犯上作乱掉脑袋灭九族的事情!——你非要连累所有人么?”
“到底是为什么?”慕容隽忽地冷笑了起来,“为了自由——或者说,是为了让我们中州人能平等地生活在云荒这一片天和地之间。”
“自由?平等?”慕容逸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地重复了一遍。
“怎么?”慕容隽看着哥哥,“从我嘴里说出这两个词,很可笑么?”
慕容逸看着锦衣玉带的贵公子,无法理解地喃喃:“难道你现在不自由么?你是高高在上的叶城城主,连藩王都要对你礼让三分,在领地里几乎可以随心所欲,要什么有什么!还要什么自由,平等?”
“……”慕容隽看着哥哥,眼神悲凉,忽然间再也忍不住地大笑起来,“哈哈哈!”
“你笑什么?”慕容逸低喝。
“我是笑别人也罢了,为什么连你都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你眼里只有自己那点不幸的爱情,还是因为醉生梦死的生活过多了?”慕容隽笑容苦涩,看着他,“哥哥,你真的觉得在这片土地上,我们生活得有自由,有尊严么?和那些空桑人平等么?——别自欺欺人了!”
“……”慕容逸没想到他会忽地说出这一番话来,不由得语塞。
“几百年前,我们中州人为了生存,不远千里迁徙到云荒,勤苦劳作,积累财富,奉公守法——可那些空桑人又是怎么对待我们的?十二律断绝了我们所有生路,歧视和掠夺处处都在!”慕容隽咬着牙,语气却越来越激越,“这几年来,连我这个城主都当得如履薄冰,受尽了藩王贵族的逼迫和欺辱,普通百姓又怎能有立足之地!再这样下去,不出一百年,中州人就要从云荒上被彻底消灭和驱逐了!”
“你,想看到中州人逐步沦为以前的鲛人奴隶那样的卑贱存在么!”
慕容逸看着弟弟,一瞬间似乎被他的气势压倒了。
“鲛人奴隶?不至于吧……毕竟几百年都这样过下来了,也没有活不下去过……”许久,他才喃喃,“这里是空桑人的云荒,中州人寄人篱下,还能如何?”
“那就把它变成我们中州人的云荒!”慕容隽咬牙,一字一句,“只有在属于自己的家园里,才能让我们的孩子世代地生活下去,不被任何人欺凌!”
慕容逸一惊,抬起头看着弟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样的话,从来没有人敢于说出口,然而,他却说了!
“知道么?在十七岁第一次遇到堇然的时候,我就曾经告诉过她我的这个梦想……不,应该说,那是我们共同的梦想。我永远不能忘记那时候她站在码头上,用手指着叶城,给我描画未来梦想天堂的样子,”慕容隽喃喃,“但那个时候的我还是太天真,太自负,不知道实现这个梦到底有多难……难到、居然要出卖一切来换取,包括堇然的爱和生命。”
年轻的城主眼里燃烧着一种暗火,炽热而不顾一切,令他几乎不敢对视。
慕容逸转开头去,叹了口气:“隽,这就是我们的不同……我没有你这样的勇气和胆魄。我也不敢拿全族、全中州人的命运去赌博。”
“是的,”慕容隽看着她,忽然不留情面地开口,“正因为‘不敢’,所以在十年前你才会失去继承人的位置和至爱的女人!”
“……”慕容逸如遇雷击,脸色瞬地苍白。
“所以,不要再第二次退缩了,哥哥!”慕容隽看着他,语气低而深,“上一次你输给了我,就已经失去了那么多东西。如果这次再来一回,你将真正一无所有!”
酒色多年的慕容家长公子站在青楼上,定定看着弟弟,说不出话来。
许久许久,他重重点了点头。“我答应你,”他一字一句,“我这就回到镇国公府,按照你说的去做。”
慕容隽长长松了口气,身体忽然晃了一下,差点跌倒。
“你怎么了?”慕容逸连忙扶住他,“脸色太差了!”
“呵呵,和你说过,我就要死了啊……”慕容隽看着自己已经快要变成漆黑的右手,冷笑,“白墨宸要的只是我的命,本来送给他也无妨。但是,我们要对付的何止是白墨宸而已?——我搞砸了这件事,那边的冰族还少不得要去给一个交代。”
“……”慕容逸只觉得头绪繁多,心乱如麻,“冰族?”
“哈,我天真的哥哥,你真的是除了醇酒美人什么都不知道……这些年来如果没有冰族,我们慕容氏早就要被空桑人巧取豪夺到破产了么?”慕容隽喃喃,“是的,我几年前开始就和他们做了一笔买卖——我收了他们的钱,卖了这个国家。怎么样,想不到吧?”
“……”慕容逸说不出话来,定定看着这个弟弟。
那一瞬,沉醉了多年的他才从朦胧的醉眼里第一次发现眼前这个世界是如此清晰而残酷。沉默了片刻,他低声问:“他们……会杀你么?”
“不知道,或许会,或许不会,”慕容隽摇头,“但我必须去。”
慕容逸看着弟弟苍白的脸,忽然发现隽居然瘦了那么多。这几年的城主生涯,表面上看似风光无比,其实内底里他也承受了很多吧?他本该是憎恨这个弟弟的,然而这一刻,两人之间却似乎又达成了微妙的原谅。
“今天一别之后,你就当我这个弟弟死了吧!”慕容隽低声道,“去承袭镇国公的位置,对外宣称我已经暴毙。去接过一切的权力,不要有丝毫的犹豫——抱歉,哥哥,慕容家这个千斤重担可能要轮到你来挑了。”
这是托孤的语气,令慕容逸震了一下,不由得追问:“那你准备……”
“我?我没有其它退路了,只能做一个彻底的叛国者,”慕容隽摊开了手,微微苦笑,“如果冰族人没有因为这次的失败而杀我,那我就会不惜一切地帮助他们击败白墨宸,夺取这个云荒!”
慕容逸说不出话来。沉默了片刻,低声:“你可以逃啊,隽!云荒那么大,为什么不离开叶城、离开帝都,去隐姓埋名地过完这一生,而非要做一个危险的叛国者呢?!”
“是啊,苟活太容易了……可是,那不是我慕容隽想要的人生。”年轻的城主冷笑起来,一掌重重地拍在哥哥的肩膀上,低声一字一句,“听我说,哥哥。本来这一次我想直接夺得云荒的控制权,可是我失败了——为了慕容氏,或者说整个中州人的命运,接下来我们两兄弟最好各为其主。这样,无论最后是谁赢得了这个天下,我们慕容氏都将屹立不倒!”
“……”没料到弟弟会说出这样深远的打算来,慕容逸一时间无法回答。
“时间不多,我要和你在这里告别了,”他叹了口气,转身,“放手去做吧!忘了我还活着——就当这个弟弟已经死了,就当我们兄弟之情从此断绝。直到最后一刻我们重逢。”
“到最后,如果是空桑人赢了,那么就请你杀了我这个叛国者,用我的头颅去向空桑人邀功,换取对慕容氏、对中州人有利的东西。反过来,如果冰族赢了,我也会如此对待你。”
他的语调冷静而残忍,令慕容逸微微颤栗了一下。
那一刻,他才真正地相信,眼前这个弟弟身上流着先祖的血。他,的确是在为了慕容氏、乃至中州人的未来,做了一场不顾性命的豪赌!
出神时,慕容隽松开了放在他肩膀上的手,低哑地说:“好了,该说的我都说完了,就不多留了。白帅日落之前就要动手,我已经秘密派人从府里准备好了这些……”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盒子:“都交给你吧。”
慕容逸强自忍住了询问那是什么的冲动,只是点了点头——是的,事到如今,他也不怕隽再利用自己一次了。慕容家的生死存亡在此一举,自己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呢?最多也不过是和所有家人死在一起罢了!
“如今四大家臣已经四折其三,唯有北宫尚在,我已经吩咐他向你效忠。”慕容隽叹了口气,再度低声,“对于这十几年来明里暗里对你做过的所有事,我要说一句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好弟弟,请……请你原谅我。”
这样的语气,几乎从未在这个深谋远虑的人嘴里听过,慕容逸不由得微微一怔。
然而慕容隽侧头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忽地道:“你该去了。”
不等慕容逸说什么,他俯过身来,用力地拥抱了一下兄弟的肩膀,然后头也不回地跳出了窗外。窗外有人在檐下伏着,看到他出来,便立刻带着他消失在暮色里。慕容逸定定地看着那些背影,心里无比失落和茫然——在遥远得几乎记不起了的童年,他和这个弟弟之间也曾经有过真正的手足之情,然而,一切都终止于他们知道权欲是什么的那一刻。
直到今日,他才真正了解了那个令他憎恨的弟弟的另一面。
可是,就在今日,他们两兄弟便要永远地分道扬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