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子从外科医院来到青山大街,乘上了出租汽车。
手表指针已过下午一时。立夏子想尽快返回文代家,把日常用品塞进背包,就像前天早晨跟头骨碌滚到文代面前一样,现在又必须以同样的方式离开这个家了,要尽可能快,赶在文代一无所知之前。
快到文代家时,立夏子警觉地望了望四周,在离文代家不远的地方下了车。
虽说同是住宅街,但趣味与青山不同,在塞满了小商。
店、旧住宅的狭小道路上,立夏子没有发现警车。就在进入文代家住宅的细窄马路的尽头,也只看到几个悠闲的主归牵着孩子在散步。
立夏子这才稍微放松了一下紧张的情绪,快步朝文代家走去。
文代家的门关着。立夏子用向文代借来的钥匙开了门。
见屋里没有人,立夏子以为文代大概领着孩子上街买东西去要打点行装,还是没人的好。立夏子一边整理着换洗的衣服和梳洗用具,一边考虑是否给文代留个条,后来转念一想,等事后从外面打电话告诉文代,可能更稳妥……
突然,立夏子听到身后门扇响动的声音,便回过头来。
只见文代站在客厅的门口。这时,立夏子才知道文代并没有外出,而是在里面的房子里哄小孩睡午觉。文代平时那调圆圆的红润的脸庞,今天突然变得从未有过的苍白,那双有点儿肿泡泡的单眼皮的眼睛,也变得呆滞起来。她无声地俯视着立夏子,就好像在自己的家中,发现了一个陌生人一样……
“原来你在家啊,我还以为去卖东西了呢。”
立夏子故意向朋友做了个鬼脸,随即笑了笑,然后赶忙把背包往自己身后拉了拉。”
“真澄已经睡着了?”
“你最好快点准备行装。”
文代冷不丁说道。表情仍然那么呆板,声音也象陌路人一样冷冰冰的。
“嗯?……”
“我看了中午的电视。里面有你的名子、年龄、和其他情况。说你是掌握着天城山事件钥匙的女人……”
“啊!”立夏子倒吸一口气。
“立夏子君,你真的……”
立夏子一边望着文代那充满疑虑的目光,一边将吸进去的气慢慢地吐了出来。接着,她不知为什么,突然为一种烦恼的心情所困扰。在冷酷的现实面前,她想请文代相信自己的清白无辜,想使地理解自己,这也许是分担自己命运的第一道关口,然而,她怎么也鼓不起要说明真相的勇气。
立夏子只是扭过头去,看了看文代的眼睛,慢慢地摇了摇头。
文代的表情刹时间变得像哭一样。
“说的是真的吗?你到底做什么啦?”
“我什么也没有做……”
“啊?!那不是事实?!”
“是的,那不是事实,不过,无论如何,我也要做好离开的准备。”
立夏子指了指背包。
“是啊,越快越好。不过,你到哪儿去呢?”
“还没有决定。但是,无论如何要离开这儿。如果你逼我走的话,以后决不会再……”
“你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这时,文代突然发出刺耳的叫声,连立夏子都大吃一惊.文代的脸上露出了轻蔑的表情,两眼冲满了泪水.一向忠厚,温顺的文代,神情如此激愤,就是在整个中学时代,立夏子也未曾见到过。
“听完新闻以后,我一直在想。”
文代好不容易坐到了席子上。
“你,如果……如果还没有遇到侦探,就关在家里,哪儿也别去……”
“这可不行呀。这样做,连你的丈夫都会受牵连的。”
文代的目光落到了穿西服裙的膝盖上。
“这件事,如果我去说的话,我丈夫也许会理解的,可是……不过还是很危险的。侦探来这调查,如果到邻居家去打听的话,隔壁就有一位见过你的夫人呢……”
“是啊……”
“不过,要离开这儿的话,有什么地方可去呢?”
“还没……”
“东京的任何地方都是危险的,警方正在全力搜捕呢。”
既然东京无藏身之处,可以去东京以外的地方。立夏子想了想说:
“那我就去静冈。可那是父亲所在地,警察会真接找到那儿去的……”
“是啊,是啊。先到函南去段时间怎么样?那是我祖父母的家。祖父他们那些人,是不看报,不听新闻的。所以你的事情,我想他们不会知道的。”
“乘新干线到热海,穿过丹那隧道,对面的那条农村街道就是。暂时先在那儿避一避,我想在这段时间里,事件的真相肯定会搞清楚的。那么,我现在就给祖父挂个电话,就说你去准备毕业沦文,也许要住上一段时间……”
立夏子的喉头好像有些梗塞,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有感激的泪水不住地外流,顺着脸烦落到膝盖上。
立夏子的视线一片模糊……
逃跑。
逃亡者……
这样的字眼,掠过了她的脑际。
文代说,躲过一段时间,在此期间,真相就会大白,这也许是一种安慰,不管怎么说,案子没有那么简单。
逃跑的话,不就等于自己认罪了吗?
可是,不这样做,如果束手待擒的活,不更是一点活路都没有了吗?
立夏子突然眼前发黑,头晕目眩起来。
结果立夏子还是顺从接受了文代的一片诚意。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次和那次去天城山自杀走的是同一条路线——乘新干线到热海。不过,这次只有她一个人。
在热海换乘湘亩电车,钻过丹那隧道,立夏子在南站下了车。时间是九月十六日傍晚。
出了检票口,迎面就是巍然耸立着的绿色群山,站台修在很高的山坡上,周围密集了一群像工人住宅一样的小建筑物。下了斜坡,是一大片待收割的庄稼地。望上去,给人以心旷神怡之感。
立夏子按文代所画的图示,找到了她祖父母的住处。这是一座位于山脚、无邻无舍、充满农家风味的二层楼建筑一文代的祖母六十多岁,是一对寡言而慈祥的老人。
所谓准备论文,还为时尚早。但无论如何要以这个借口,在这裹住下来。因为时有过在行人,立夏子不敢出门半步,只得每天在二楼的小屋子里,眺望那满山坡累累果实压弯了枝头的柑桔林。
立夏子通过这家订的县报和从文代处借来的袖珍收音机,密切地注视着关于事件的消息。可是他们只对本县的事件做详细的报道,而对天城山事件只简单地写了写经过。
根据地方报纸报道,在发现尸体的第二天早晨,雪乃去大仁警察署认了尸,证实是朝永的尸体。在那段消息的旁边,还刊登雪乃手帕捂着脸侧身照片.地点好像是警署的一间昏暗的房子里。
朝永的死因被判断为用登山刀刺向心脏而致死。从刀子剌入的位置、角度看,否认了自杀的可能性。尸体已经相当腐烂,根据从口袋中发现的遗书的日期和对旅馆的调查,推定死期为尸体发现的前三天,即九月十三日半夜。
尸体解剖的结果,验定出服用了少量的安眠药。同时还判明,朝永十三日傍晚,伴着一位年轻的女性,在天城山旅馆休息过,十时左右进的山。
于是乎,警察下面的推理似乎也就顺理成章了:朝永和一位女伴,计划一起上山自杀,先服用少量安眠药,在昏昏欲睡之际,女方首先拿起刀杀死男方,然后准备自杀;但自杀未遂,便逃走了。这是一种推测,另一种说法是:他们一开始就打算服用大量安眠药自杀,未曾想到服药后不久,便都吐掉了,自杀失败(在现场因有呕吐物)第一次服用致死量的安眠药,其后全部吐掉,这种情况并非罕见,警察们列举了大量例证,接着决定用刀子结束生命,而男方发生了动摇,女方寻机,操刀将男方杀死,自己自杀未遂,逃之夭夭。
立夏子的姓名、地址、大学等等,在十八日的期刊上发布了。消息的题目是:“作为事件的关键知情人,正在搜捕中”。这是一则对谁是最大的杀人嫌疑犯,读后便能一目了然的新闻报道。
事态的发展令立夏子十分恐惧。
但是,在第五天的下午,立夏子突然决定离开函南。
从东京出发来函南之际,文代曾劝她,半个月也好一个月也行,总之一直等到安全的时候再回东京。但是,逗留那么长的时间,立夏子无论如何是做不到的,因为不知什么时候,老夫妇就会察觉。而且一直住下去,形势也只会不断地恶化。外出越危险,那种焦躁的心情反而像本能的冲动一样,越发倔逼着立夏子尽快地离开这个栖身之地。
从函南出发的当天晚上,立夏子是在箱根汤本的一个小而古老的旅店里留的宿。从家里来的时候,她原打算乘车直达东京,可是刚乘上电车,恐怖的气氛立到笼罩了立夏子的心。她觉得车上的每一双眼睛都在注视着自己。于是,她便临时在小原下了车,立夏子猜想,很有可能东京的报纸和电视,已经公布了自己的照片。如果不遮住真实面目的话,随时都有坠入法网的危险。在文代父母面前,太阳镜一直带着,而男式服装就没有昔身了,她唯恐受到别人的猜忌。
在汤本的旅店又熬了一夜,立夏子的心才稍稍趋于安定。
不论选择哪条路,就这样是逃不脱的。手头的现金,虽说都带在身上,但也支持不了多久,而且这样东躲西藏,也许会被警察发现得更快。如果逃跑的结局仍然是被警方抓获的话,自己必须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因为对于逃跑的行为本身,一切辩解都是苍白无力的。
还是冒险返回东京,在自己尚自由的时间里,抓住杀害朝永的证据,哪怕一个证据也好。
立夏子乘上从箱恨汤本到新宿的小田快车时,身穿从东京带来灰色套装,颈上系着的一条胭脂红的宽领带。近来,即便是女性也流行这种装束。但对立夏子说来,她是以此做为改变自己容貌的一种方式,从而多少获得一点儿心灵上的慰藉。
然而奇妙的是,当立夏子把身体隐藏在男服之中的时候,除了取得掩人耳目的效果外,在她的体内还产生了一种奇特的不可言喻的快感。这是变身愿望的本能,还是隐蔽自己足迹的满足感呢?
在人们的心灵深处,尽管平时没有觉察到,也许真的潜藏着一种幻想变为异性的那种不可思议的**……
当立夏子正在遇想的时候,目光触到了膝盖上的一本周刊杂志。上面刊登着一条在美国女性通过性转换手术完全变成男性的消息。立夏子不由得吓了一跳。
文章中写道:有个女人,作为普通的女性,长大成人,结婚后生了两个孩子,但在她的体内,生来就具备男性和女性两方面的机能,即所谓“性转向症”的指向很强。最近,她刚过了三十岁,在某医科大学的附属医院里,接受了性转换手术,获得了一个完全的男性**。
文章对手术的程序等等都详细地做了介绍。最后,立夏子对关于“性转向症”所触及的部位发生了很大的兴趣。
文章指出,这是想变为异**望的病态加剧,也就是说,它是异常**的一种表现形式。近年来在欧美等先进国家大有增加的趋势。医学专家称它是一种精神病、文明病,这种说法,似乎已为人们所接受。而且对这类患者,在试用各种各样的精神疗法不能奏效时,就实施性转换手术。所以认为性转换手术是使患者恢复精神平衡的唯一治疗法,这种见解好像也正在被接受。
在日本,现在还正处于拿出“试行方案”的阶段,而实行手术的那所美国医院,据说已经设置了由各部门的专家所组成的性转向症专门诊所。文章的结尾,登的是这所医院的声明书:
“如果他的**不能被他的**所满足的话,那么,我们可以考虑改变他的**,以满足他的**。”
看后,立夏子的身体颤动了一下。她不由得联想到了自己,她想判断一下目前自己的精神状态。当用男式服装套在自己的身上时,在她的心底就涌现出一股淡淡的安适和自豪。这种奇特的感情,是过去从来未曾有过的……
抛弃现在的“自己”,变身成为一个崭新的男人……立夏子注视着雾雨如烟的车窗外,突然陷入一种奇妙的幻想之中。
东京,小雨仍渐浙沥沥地下着。
立夏子毫不犹豫地朝南青山走去。
她仍然怀疑雪乃。
事件发生之后,立夏子首先将樱井老人视为仇敌。然而,在八丁掘附近的公园里,她突然出现在樱井面前,并对他进行试探后,对他的怀疑渐渐打消了。相反,雪乃的存在,却总像个威胁的影子,笼罩着立夏子的心。
那时,樱井老人就说,雪乃的身边有情夫。
她和那个男人联合起来,对已陷入昔境的朝永加以种种心理上的压迫,这不等于把他逼死路上去吗?她希望朝永去自杀,这样就为他通奸扫除了障碍,为了确定朝永是否真的已死,她本人、或者是他的情犬一直尾随其后,见朝永自杀未遂,便从背后刺了一刀。事实难道不正是如此吗?
雪乃那般残忍地窥视着朝永自杀,除了有情夫存在之外,也许还怀有其他更深刻的动机。
雪乃的情夫,就是那个往酒吧间打电话,让朝永出来的男人,他的名字,立夏子暂时假设叫“岩田”。几天前的夜里,在朝永家附近的坡道上企图刺杀立夏子的人,看来也是他。
下午二时一一一此时的南青山道路上,撑着雨伞的行人和川流不息的汽车、在一天之中显得是最匆忙的。这使立夏子感到踏实多了。她用黑阳伞遮住脸,缓缓地走过自己所熟悉的一座又座建筑物。不久便来到朝永家附近。
只见朝永家仍是大门紧闭,好像门上面还捅着门栓。这一点同几天前的情况是相同的。但不同的是,挂着窗帘的二楼窗户,暗绿色的百叶窗也紧紧地关闭着。一楼的窗户,被有墙和花草篱笆遮住了,看不清楚。
从房子的外表看,给人以家中无人的印象。
立夏子打算尽快地通过朝永家门口。
当她从房子对面的马路走过时,突然一个明显的变化跳入了她的眼中:朝永家的门牌被摘掉了!在被雨淋湿的黑乎乎的门往上,在立夏子记忆中的铜板门牌取掉的地方,只图下一块长方形的水泥印子。
在确认门牌被取掉的一瞬间,立夏子心里“咯噔”一下,顿感不妙,——雪乃逃跑了。
立夏子继续向前走着,看见从附近的住宅中走出一位四十岁左右、像家庭主妇模样的人,便走上前去问道:
“喂,对不起,想打听一下——”
对方抬起弯弯的细眉,注视着立夏子。
“朝永君已经搬走了吗?”
“是啊。”
对方依然很稀奇地看着立夏子。但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反应。
“什么时候搬走的?”
“两、三天以前。她丈夫那样的结局……安葬一结束。立刻就搬走了。”
“那么,朝永君的夫人搬到什么地方去了,您知道吗?我是他们的一个熟人……”
“听说是目黑那边的一个高级公寓……详细地址,您去问一下隔壁的邻居吧。”
“高级公寓?”
“是啊。我们也觉得——丈夫死了,公司也被制造厂的大公司接管了,她反而……”
啊——果然不出所料。立夏子悬浮着的心,沉了下来:
“这所房子,好像转给别人了。夫人现在住的公寓,看样子以前就准备好了,尽管如此,她也够倒霉的了,真的……”
满脸福态的主妇,以优雅的表情,收缩了一下红润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