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阳离扬州已经很近,离南京也不远。
头天傍晚建奴大军刚刚兵临山阳城下,到第二天傍晚时,这一惊人的消息就以四百里加急送到了南京。
古代消息不畅的弊端,再次暴露出来。
建奴打到淮安府的消息不慎走漏之后,牛鬼蛇神都冒出来,各种谣言满天飞。
有说是徐州已经失守,崇祯已经战死,太子、永王及随军士子也一并战死,大明朝已经是亡国在即了。
也有说崇祯没有战死,但是受了重伤,已经败逃到武昌。
也有说崇祯败兵已经逃往山东,与山东总督王家彦合兵。
还有人说,清廷和硕豫亲王多铎即将率五十万大军南下,并且扬言要将江南上千万官绅百姓尽数屠尽、鸡犬不留!
总之就没一个好消息,全都是坏消息。
南京城内的官员缙绅,包括三位阁辅,全都是一日三惊,惶惶然不可终日,甚至有御史提议让永王赶紧即皇帝位,稳定民心军心。
这一提议,遭到孟兆祥等官员坚决反对。
史可法他们四个阁辅也不可能同意这建议。
但是同时,史可法他们也以御史享有风闻奏事权的由头,将孟兆祥、吴麟征等国难九卿提出来的严惩挑头御史的条陈驳回。
总之,南京官场已经是风声鹤唳。
官场尚且如场,民间也就可想而知。
钞库街的市易所已经被“维权”的缙绅商贾们团团包围。
不对,大缙绅和大商人是不会出面,出面的是他们的豪奴还有那些中小缙绅以及中小商贾,这些豪奴还有小缙绅小商贾挥舞着已经贬为废纸的债券,有的人义愤填膺,更多人则是痛哭流涕,哀求市易所回购他们的债券。
“还我们血汗钱,狗官还我们血汗钱。”
“大明朝还有没有王法,这不是抢钱吗?”
“老天爷呀,这可是小老的棺材本啊,嗷嗷。”
看着这些或痛哭或怒骂的豪奴以及缙绅商贾,朱由崧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船迟还遇打头风,原以为进了市易所当了伙计,就能有一份颇为不菲的薪水,从此又过上体面的生活,谁想?
还没有入直,内务府发行的债券就开始暴跌。
这一跌,市易所的债券交易直接就陷入停摆。
再然后,那些持有债券的缙绅商贾更开始闹事。
朱由崧便只能哀叹命不好,看来这份差遣又黄了。
苍天啊,大明朝到底咋了,混口饭吃咋就这么难呢?
……
市易所外已经闹得沸反盈天,康百万等大小股东却只能干瞪眼,因为身为市易所最大股东的内务府还没有给出明确指示。
虽然圣上已经下了旨,可是没给期限。
所以最终的决定之权,就操之于马鸣騄之手。
在马鸣騄没发话之前,没人敢回购哪怕一分的债券。
方文箴匆匆回到大厅,说道:“诸位,又有几个缙绅当场昏厥,这样下去我担心又会闹出人命,那些御史言官就又会借此做文章,这便如何是好?”
张翰目光转向康百万,问道:“康兄,要不派人请示马副主事?”
“马副主事现在已经被都察院的人搅得焦头烂额,哪有闲功夫管市易所的事。”康百万摇摇头,又说,“不理他们,他们愿意耗,那就耗着吧。”
说此一顿,康百万目光又转向詹仰之:“詹兄,兵工厂的扩建进行得怎么样了?”
“别提了,属实不顺利。”詹仰之摇头苦笑说,“匠人的数量太少,尤其是浇铸、制模、锻打以及钻铳等熟练匠人的数量远远不够,新招募的学徒手艺又不济,所以要想在短时间内把鸟铳、鲁密铳、虎蹲炮以及红夷大炮的产量提升上来,属实不可能。”
“这事闹的。”康百万有些懊恼的说道,“原本以来,制约兵工厂的只是原材料,好不容易将原材料的问题给解决了,才发现熟练匠人更难招募。”
“可不。”詹仰之苦笑道,“一个学徒要想成长为一名熟练的匠人,非得三年五载的苦功夫不可,然而圣上还有内务府要得如此之急,真真愁人。”
方文箴说道:“要不然直接从红夷购入吧,红夷不是也有红夷大炮?”
“数量太少。”康百万摇头说,“而且从红夷购入,远水难解近渴哪。”
一众大小股东正说话之间,门外人影一闪,穿着青袍的马鸣騄匆匆进来。
马鸣騄原本是扬州府知府,有资格穿绯袍,可是自从当了内务府副主官,就只能穿回以前担任知县时曾经穿过的青袍。
不过市易所的股东们可不敢因此小觑于他。
包括康百万,在座的所有人赶紧起身相迎,口称马副主事。
马鸣騄此时显得越发消瘦,以至颧骨突出,边作揖边说道:“各位东翁,到此火候已经差不多,这就开始购回债券吧,就按四折回购。”
崇祯说半价,但是马鸣騄只肯以四折回购。
其实马鸣騄觉得,给四折的价格都偏高了。
如果让他全权做主,他只会给一折的价格。
……
此时在市易所的大门外,汪韬正悔不当初。
汪韬对孙廷兰已经改了称呼:“廷兰贤弟哪,愚兄悔不听你的金玉良言,要是当初听了你的在最高位将债券卖出,就已经稳赚了五万两!”
顿了顿,又懊丧的说:“哪像现在,老本都蚀掉。”
“汪公莫急。”孙廷兰道,“市易所或许会回购债券。”
汪韬苦笑道:“就算回购,价格也不及当初十一,血亏!”
孙廷兰劝道:“汪公,你已经比大多数人要好了,多少人连一分债券都没卖出,那才真是赔得倾家荡产。”
“这倒也是。”汪韬心情稍微好些。
无论如何他在债券价格暴跌之前卖出了一小部分。
所以就算亏,也只是略有亏损,不至于伤筋动骨。
但是那些将全部身家都押在了债券上的缙绅商贾,真是血本无归,几千两、几万两甚至几十万两真金白银就换回来一堆印刷精美的废纸而已。
正说话之间,市易所紧闭的大铁门突然之间打开。
随即一个管事走出来,将一纸公告贴在了公示栏上。
守在市易所广场上的世家豪奴、小缙绅还有小商贾顿时一拥而上。
待看完公告,便有人喜极而泣,一边嚎啕大哭一边跪地连连叩头:“圣上英明,圣上英明,我等有救了,我等终于有救了!”
“天大喜讯,市易所回购债券了。”
“诸位诸位,我等不用倾家荡产矣。”
“圣上恩德,小老来世再结草衔环以报。”
马鸣騄之所以拖到现在才回购,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如果这些缙绅商贾豪奴一闹事,市易所就立刻回购,不仅换不来这些人的感恩,反而会助长这些人的气焰,今后的债券交易就再无法正常进行,因为一旦价格再一次下跌,这些人就会再次聚众闹事,逼迫市易所回购债券,这怎么能行?
所以一直拖着,拖到这些人快要绝望,彻底没脾气,再行回购。
唯其如此,这些人才不会养成聚众闹事的恶习,而且还会对圣上感恩戴德。
马鸣騄也是够狠,非让这些缙绅商贾赔掉大半身家,还要对崇祯感恩戴德。
从目前看,马鸣騄这一手极限施压的路数效果极佳,几乎所有人都在感恩戴德。
汪韬也是很庆幸,虽然把手上的债券全部卖掉也只能卖得四千两,跟当初的五万两相去甚远,但是话说回来,蚊子再小也是肉啊。
当下汪韬就准备召来伙计要把债券卖出。
然而就在这时候,孙廷兰却忽然低声说:“汪公,且慢!”
“嗯?”汪韬有些错愕的看着孙廷兰,“廷兰贤弟,你可有什么建议?”
孙廷兰皱着眉头想了想,又对汪韬说:“汪公,你手上的债券先别卖了。”
“啊?”汪韬愣在那里,好半晌之后才又说道,“为何?你刚才不也劝我卖出?”
孙廷兰若有所思的说道:“市易所居然真肯回购,属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这其中或许有别的不为人知的原因。”
“喔。”汪韬也反应过来,说道,“贤弟你是说……”
“嘘!”孙廷兰示意噤声,又道,“若是小弟没猜错的话,肯定是徐州那边的战局出现了变化,朝廷有了必胜之把握所以才敢低价回购债券,因为他们知道等到徐州大捷的消息传回南京,那些缙绅商贾就又会纷至沓来,要求重开债券之买卖。”
汪韬也小声说道:“然后,债券就又会涨回到天上,对吗?”
“对!”孙廷兰小声说道,“所以不仅不能卖出债券,还要大量买入!”
“啊?还要买入?”汪韬有些担心,小声说,“贤弟,大量买入就还是算了吧?”
“汪公自便就是,小弟就先失陪了。”孙廷兰说完就转过身匆匆离开,却是直奔同在钞库街的皇家银号存入银子去了。
看到这,汪韬也有些心动。
不过一想到这么做的风险,
汪韬立刻又打起了退膛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