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俩正说话间,管家进来禀报:“老爷,圣驾到了!”
“什么?”史可法闻言脸色大变,急起身说,“龙江快,快到后院接上太夫人,到大门口迎接圣驾。”
“是。”史德威答应一声转身欲走。
“老爷,来不及了。”管家却顿脚道,“圣驾这会早进了大门了!”
然而管家还是低估了崇祯,几乎是管家话音刚落,书房外便响起了崇祯的声音:“史阁老,朕不请自来,你不会怪朕无礼吧?”
急抬头看时,只见崇祯已经出现在书房门口。
这下真是完全出乎史可法的意外之外,心说圣上你这也太率性,自古以来圣驾出行都是多么隆重的事情,一应銮驾礼仪那是一概不能少,哪有像您这样的?
再说您这样,我这个当臣子的也是难做,会被御史骂我怠慢圣驾。
好歹你在府门口稍待片刻,也好让臣带着太夫人、夫人到大门口迎驾。
史可法一边腹诽着,一边却带着史德威、管家跪倒在地:“臣史可法,叩见圣上,圣上万福金安。”
“平身。”崇祯抬手示意史可法等人起身。
等史可法起身之时,只见崇祯早已经站到书桌前,正在看桌上那幅字。
史德威便有些紧张,忙道:“圣上,这是臣在辟雍听您说的那一席话,臣觉得好,所以就默写出来给父亲一观。”
崇祯笑了笑,问道:“你是史德威吧?”
史可法忙道:“圣上,此子乃是臣所收之螟蛉义子。”
“朕知道。”崇祯道,“史阁老无子,所以收了史德威为义子。”
说此一顿,崇祯又道:“史德威,朕与你父亲有几句话要说,你去外边守着。”
“臣遵旨!”史德威闻言赶紧退出书房。
崇祯又对身后跟着的王承恩、卢九德、高起潜这还有胡国柱、兀把炭、猛可兔等六人说道:“你们也都出去。”
胡国柱有些担心的道:“圣上?”
“无妨。”崇祯摆手道,“如果说整个大明朝只有一个人不会害朕,那这个人必定是史阁老,所以朕在这里没什么可担心的。”
“臣等遵旨。”胡国柱等都躬身退出去。
书房里边便只剩下史可法和崇祯两个人。
崇祯指了指书桌上那幅字,问史可法道:“史阁老,你怎么看?”
史可法斟酌了一下言辞,说道:“圣上思虑之深远,看待事物之透彻,远非臣等所能揣摩,譬如说文武分属这一策,真是闻所未闻,但臣细思之却又觉妙不可言,如此一来非但可以避免大明武德不足之缺陷,亦可杜绝武臣篡权之祸端,可谓一举而两得。”
史可法还是十分谨慎的,只是说了文武分治的好处,特意没提内阁当国。
但是崇祯没那么多忌讳,主动提了出来:“史阁老,对朕所说的内阁秉政,你觉得可行吗?有没有什么需要补充的?”
“这个……”史可法有些犹豫。
崇祯道:“你只管直说,放心大胆的直说。”
“臣领旨。”史可法便直抒胸臆道,“圣上,若真能此,我大明便再无缺陷,从今往后政务悉由内阁出,征伐则皆由皇帝来裁决,双方各司其职,互不干扰又紧密协作,如此一来真就可以做到日月山河永在矣。”
史可法其实也赞成高弘图某些观点。
比如说内阁当政肯定胜过皇帝当政。
因为内阁首辅可以基本保证都是精英。
但是皇帝就几乎没有办法保证都是精英。
“日月山河永在就算了,天底下就没有不灭的王朝。”
崇祯摆了摆手,又说道:“史阁老,那朕现在再问你,如果将国政全权委托给内阁,你打算如何施政?噢,这仅只是私下探讨。”
史可法松口气,便说道:“首先便是替圣上筹措粮饷……”
“欸,粮饷的事不用你操心,朕自己会想办法解决。”崇祯道,“你只说如何施政?”
史可法道:“如今户部银号已经设立,户部市易所也已经开始发卖债券,国用不足的难题已暂时解决,是以臣打算先行整顿吏治。”
崇祯接着问道:“史阁老打算如何整顿吏治?”
“从官场陋习入手。”史可法道,“迎来送往、吃拿卡要这等官场陋习都必须革除,革除这些官场陋习之后,再下大力气整治漂没,使我大明官场风气从此为之一清。”
只是从这一点,就足以看出史可法并不是尸位素餐之辈,他还是有想法的。
“好,朕期待着大明的官场风气早日变得气正风清。”崇祯点了点头,又道,“那么从明日起,史阁老你便返回内阁视事吧。”
“朕既然在辟雍明堂说了这话,就一定作数。”
“今后内阁票拟过的政令,无需再送至司礼监批红,可以直接颁行。”
“还有所有官员之考核推选及罢黜,朕也不再过问,一切皆由内阁说了算。”
说到这里一顿,崇祯又道:“当然了,朕现在只能口头答应你,但是等时机成熟,就可着手修改皇明祖训,将这一条写入祖训中。”
“圣上。”史可法拱手一揖,有些为难的说道,“臣……”
皇帝只是请了两次,就忝着脸回内阁,史可法还是觉得有一些丢脸。
“史可法。”崇祯的脸色当即便板下来,说道,“朕最瞧不上的,就是你们儒家的这些繁文褥节,三请四请甚至于十八请,对你们儒家子弟真有那么重要吗?”
“这……”史可法顿时语塞,心说儒家就好个脸面,但这说不出口。
“朕生平最讨厌的便是这些繁文褥节。”崇祯哼声道,“此前太子纳妃,朕让礼部三天之内就走完了全部的流程,还有御史辱骂朕轻慢礼法。”
“朕并非轻慢礼法,而是有些礼教实在令朕难以容忍。”
“就譬如说裹小脚,这等陋习简直伤天害理,朕早晚废之。”
“又比如说给寡妇赏赐旌表,鼓励寡妇守寡,此事亦有干天和。”
说到这里一顿,崇祯又说道:“眼下正值乱世,国中壮丁大量流失甚至战死,天下寡妇不知凡几,若人人都做贞节烈妇,那么谁去生孩子?对于一个国家一个王朝而言,人口才是最为珍贵的资源,所以给贞节烈妇赐旌表这等陋习真是要不得。”
听着崇祯在那里一条条数落,史可法感觉整个三观都被震碎。
裹小脚古已有之,也要废之?给贞节烈妇赐旌表也要一并废除?
崇祯又接着说道:“还有祭祀天地,祭告太庙等,也要着礼部重新拟定章程,祭拜过程在庄严肃穆的基础上,越简便省时越好。”
“千万不要简单一个跪拜都能整出十八种花样来。”
“朕的时间宝贵得很,没有一丝多余的时间浪费在这些礼教上。”
“啊这?”史可法的三观已经是被震得碎了又碎,就连祭祀天地,祭告太庙这样的礼仪也要简化吗?可要是弄得太简单了,皇家威仪又何在?
“朕不要此等皇家威仪。”崇祯道,“皇家威仪也不是靠着这些繁文褥节堆出来的,如果皇家不修德行,德不配位,弄再多繁文褥节也难有威望,百姓当面不敢说,背后难道也不敢说吗?就算背后也不敢说,心里难道也不敢?不见得吧。”
“反之如果德行兼备,便没有礼教加持,也可以不怒自威,是也不是?”
稍稍一顿,崇祯又道:“史阁老,时代是不断发展的,知识变得越来越普及,你没见我们大明的童生、秀才甚至举人的数量远超过往的任何一个朝代?”
“这一点臣也发现了。”史可法说道,“足证我朝文教之兴盛……”
“这跟文教什么关系?”崇祯摆手道,“无非就是因为造纸技术以及印刷技术的不断进步,导致书籍越来越廉价,因而买得起书籍并且有能力接受教育的学生越来越多,这才导致了童生、秀才甚至于举人的数量激增。”
稍稍一顿,崇祯又道:“不用多久,书籍的价格还会继续下降,有能力获取知识的学生数量还会更多,所以民智的开启已经是大势所趋、不可避免,一旦民智全面开启,指望这些繁文褥节维持皇家威严那是缘木求鱼。”
史可法此时已完全跟不上圣上的思维。
崇祯自己也意识到说得有些过于发散。
当下崇祯又道:“朕就简单的总结一下,就是所有的礼仪以庄严、肃穆、简单、省时为最基本之准则,与此不相符的一律加以革新。”
“还有史阁老你,也别再追求那些虚名了。”
“朕都不在乎这些虚名,你又有什么好在乎的。”
说此一顿,崇祯又说道:“你我君臣同心协力,使大明朝成为华夏几千年来最繁荣之盛世王朝,你我君臣也得以成为华夏文治武功最盛之皇帝以及最伟大内阁首辅之名誉,岂非远胜让朕三请四请甚至十八请之虚名?”
崇祯这句,终于说到史可法心里。
是啊,与立功立德立言这样的三不朽相比,那些虚礼又算得了什么呢?
当下史可法长揖到地道:“若非圣上这一席话,臣险些就误了丧了心智,如此,臣明天便回内阁视事。”
“欸,这才是我大明内阁首辅该有的担当。”崇祯欣然点头。
但是很快,崇祯又脸色一板说道:“史阁老,那么再接下来,就是大明皇帝与内阁首辅之间的对话了。”
史可法道:“臣恭聆圣训。”
“先说东林党的事。”崇祯肃然道,“高弘图、姜曰广、张有誉、左光先、袁彭年、刘正宗、李景濂、陆朗、黄耳鼎、罗万象等二十多个与弑君案、栽赃案有关系的大小官员,必须以奏折的形式正式上书认罪。”
“只要他们肯上书认罪,朕可以不罪及家人。”
“既便是涉及弑君谋逆,也可以只追究本人,顶多再罚没家产。”
“但是犯官的家属可以不用受牵连,男丁可以不斩首,女眷也可以不用充入贱籍。”
顿了顿,崇祯又接着说:“但是,只要有一个涉案官员没有上表,那就别怪朕心狠,当年太祖爷和成祖爷能做的事,朕也一样可以做得!”
史可法闻言凛然,什么叫杀人诛心?这就叫杀人诛心。
我不仅要杀了你,还要你伏诛之前,以书面形式认罪。
当下史可法说道:“圣上,臣一定把话转达给东林党人。”
“错了,刚才的话是说给高弘图他们这二十多个犯官的。”崇祯摆摆手,又说道,“不过朕也有话要说给全体东林党人,朕限他们在三日之内在皇明时报上公开登报,宣布与东林党脱离关系,从此与东林党再无任何瓜葛。”
“皇明时报?”史可法闻言不由得一愣。
皇明时报又是个什么东西,怎么没听说过?
“史阁老回头去通济街上看一下就知道了。”崇祯说道,“此事还请史阁老你带个头,毕竟你以前也曾是东林党的一员。”
史可法点头道:“此事臣责无旁贷。”
对于跟东林党划清界线,史可法毫无心理负担。
那天在朝堂上与高弘图等人反目,史可法就已经与东林党彻底决裂。
崇祯又道:“凡是登报宣布与东林党脱离关系的,可以继续在朝为官,凡是不愿意登报与东林党脱离关系,要么自我罢职回乡,要么等着吏部开革!总之一句话,今后大明朝堂上不准再有一个东林党官员!”
崇祯说过要连根拔起,就真把东林党连根拔起。
史可法闻言顿时脸黑,心说你刚还说不干预内阁官员任免以及罢黜的。
崇祯轻笑一声,说道:“史阁老,你也别怪朕说话不算数,毕竟你此时还没回内阁,但是这个东林党,朕不仅要将其连根拔起,还要彻底的将之批倒、批臭,再踩上一万只脚,令其永世难翻身!”
“如此,臣明白了。”
史可法只能黯然叹息。
想当年,东林党人何等风骨峥嵘?
不意今日竟沦落到这般田地,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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