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申不害亲自前往驿馆,与李郃、王廙、墨践几人相见。
在见到李郃几人后,申不害微笑着说道:“昨日听闻少梁之现况,君侯深感少梁之艰难,愿意提供帮助使少梁壮大,然锻兵、造弩,皆非一日之功,念三位远道而来,君侯命我领三位参观少府锻造,不知三位以下如何?”
王廙一听,顿时满心欢喜:“多谢君侯、有劳申相。”
欢喜之余,他亦对李郃做了解释。
少府,这是韩国始设的官署,仅对韩国君主负责,平时主要负责宫廷衣食起居、游猎玩好,但同时也是韩国最优秀工匠的集中地。
世人所称赞的韩国兵器、韩国劲弩,十有**都出自少府工匠之手。
韩侯命申不害领着李郃几人参观少府,这即意味着这位韩侯实际上已经默许了对少梁开放技术,毕竟似少府这种地方,就算是魏国使者也未必有机会去参观。
当日,申不害带着李郃几人参观了城外的一片工坊,据申不害介绍,该地的工坊全部隶属于少府,是韩侯下令筹建的,它并不隶属于官廷。
简单地说,韩侯一人掌控着韩国最优秀的铸造机构。
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呢?这就要说到韩国的体制。
魏国有李悝变法,秦国有卫鞅变法,而韩国同期也施行了变法,变法的主要人物便是今日领着李郃三人参观少府的申不害。
对比这三国的变法,魏国李悝的变法可以说是比较彻底地扫除了堕落的旧贵族势力,将曾属于旧贵族的财富以及大量的土地收拢于国家,因此魏国才有财力打造魏武卒。
再说秦国的卫鞅变法,它也在朝着‘彻底扫除旧贵族’的目标而前进,但至今为止仍然遭到国内旧贵族、旧氏族的拒绝抵制,可以说是改了一部分,但还未做到彻底。
而韩国的变法,较之魏国、秦国更加艰难,毕竟韩国的君主,既没有魏相李悝时期魏国君主的权势,也不像秦国世世代代遭到中原诸国的轻视,举国上下都想谋求变法图强,再加上秦、魏两国故意从中作梗,这就导致申不害在韩国施行变法时,国内旧贵族势力的抵抗尤其激烈。
这些韩国的旧贵族为了保住自己的家业不受变法的影响,他们不惜私下与魏国、秦国勾结,借秦、魏两国的力量对韩侯、申不害君臣二人施压,正好秦、魏两国也不希望韩国因为变法而逐渐强盛,双方可谓是一拍即合。
在内部与外部两方的压力下,韩侯与申不害只能对国内旧贵族势力妥协,顶住来自国外的压力,艰难开启变法之路。
正因为对国内旧贵族势力选择了妥协,韩国在土地等方面的一些关键性法令根本无法施行,最终只能在军政方面想办法,比如强化军队,大力推动锻造水平与制造水平。
然而,推动技术更新迭代是要花钱的,而且是要花大钱,而韩侯无法摆脱国内旧贵族势力的影响,又如何能在官廷推出政令呢?
因此申不害与韩侯私下商议,撇开官廷,单独开辟了一个少府,直接对韩侯负责,对外宣称是负责宫廷衣食起居、狩猎游玩,但实际上韩侯这等于开辟了第二个官廷,一个让国内旧贵族势力无法介入的官廷。
在韩侯的暗中支持下,少府打着‘服务宫廷’的旗号,迅速接管了韩国境内不少矿藏,并大力推动技术的更新迭代。
近些年,申不害一直鼓吹中央集权,就是为了协助韩侯彻底掌控全国,但很可惜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这条路走地十分艰难。
在听完申不害的讲述后,李郃感到十分庆幸,庆幸他少梁因为是个小国,国内几乎没有什么损公肥私的旧贵族势力,曾经唯二的‘旧贵族势力’,翟氏将一半力量撤回了魏国,剩下翟虎根本无心插手内政;而作为另一支的王氏,东梁君、王廙、王铮、尹骘、范鹄等人都是希望少梁能够强盛的。
正因为如此,今年年初他少梁才顺利施行了以墨学为主的变法改革,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碍。
只能说,小也有小的好处。
在申不害的带领下,李郃几人参观了少府的军工作坊,亲眼目睹了少府工匠锻造兵器与打造弓弩的过程。
先说兵器打造。
观当今天下,其实仍有不少国家还在沿用青铜质地的兵器,毕竟青铜工艺的发展最为成熟,但在战争最频繁的秦、魏、赵、韩四国,铁质兵器早已迅速发展起来。
而在这四国中,韩国的冶铁技术——确切地说是韩国少府的冶铁技术,远远抛开了其他国家。
这得力于韩国‘四面环敌’的危机感,亦得力于韩国拥有储量极其丰富的宜阳铁矿。
在参观少府时,李郃惊讶地发现少府的工匠已经在侧重尝试用‘渗碳法’冶造兵器,反复尝试渗碳比例,以求得到最坚固、最锋利也最具韧性的兵器。
虽然少府的工匠可能并不理解其中的原理,但他们能自行摸索出渗碳法,也足以让李郃叹为观止。
而相比冶炼锻造,少府工匠在制作弩具方面的工艺同样独步天下。
制作弩具最关键的材料便是木料与筋弦,据申不害对几人的介绍,少府工匠尝试有各种木料制作弩具,其中有三类最为出色,少府将其分别命名为溪子(谿子)、时力、距来(距黍),皆是射程超过六百步的强弩。
按三百步为一里来算,韩国少府的强弩,差不多能射两里地(约八百米)。
当然,这里所说的两里指的是韩国劲弩的极限距离,若要有效地射杀敌军,射程起码要减半算,但即便如此,这个有效攻击距离也足以令人瞠目,无愧于劲弩的美誉。
对比少府所打造的最新式的弩具,当初少梁从魏国得到了那五百架弩具,估计不知是韩国多少年前的造物了,根本不配少府如今的造弩水平。
就连墨践这位墨家钜子亦看得啧啧称奇,似发现宝物般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新弩,若非申不害以及少府的工匠就站在旁边,估计这位钜子保准会拆开弩机看看内部结构,以满足他心中的好奇。
期间,李郃当着申不害与几名少府工匠的面问墨践道:“钜子能仿制么?”
墨践看了一眼在旁的几人,想了想如实说道:“可以,但需要花费许多时间。……首先我得知道这些韩弩的用材,据我观察,这些韩弩的弩臂与弩机,选用的并非同一种材料,显然韩人是经过长期摸索与测试,选择了最佳的材料;其次,这些弩具都是经过烘烤加工的,尤其是弩臂部分,若无法得知其中工艺,就得得反复尝试与测试;然后是后侧的弩机,它其中肯定是有些并不简单的机关……总之,若无法得知韩国的用材、加工工艺,即便我得知了弩机内部的构造,可能最起码也要花费数月乃至数年来尝试各种木料,更别说还有弩弦部分……”
申不害饶有兴致地听着李郃与墨践在光明正大地谈论‘偷师’问题,非但没有气恼,反而对李郃行事光明磊落而有所赞赏。
这天底下谁不想偷师他韩国的技术呢?
就算有些人表面上道貌岸然,背地里还不知道会使什么诡计呢?
相比之下,似李郃这般光明正大地说开,反而让申不害觉得此人诚实。
当然,赞赏李郃几人的诚实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申不害也自信他少府的技术不可能如此简单被人偷学,就像墨践所说的,只要少府的工匠隐瞒了其中几个环节的工艺,比如选材、加工,就算给出图纸,给出样品,他国也未必能在短时间内仿造出来。
比如魏国,魏国一直垂涎着韩国打造弩具的技术,甚至逼迫韩国交出制造的工艺,但结果如何?他韩国的弓弩水平依旧远远超过魏国。
当然申不害也不敢小瞧墨家弟子,比如墨践这位墨家钜子,此人一眼就看出他少府的制弩材料是经过特殊工艺加工的,若非少梁确实对韩国起不到威胁,申不害绝对不敢领一个墨家钜子参观他少府的工坊。
毕竟墨家的技术,那可是有目共睹的,哪怕是他韩国也不敢说超过墨家。
黄昏前,申不害领着有些恋恋不舍的李郃、王廙、墨践几人离开了少府的工坊,回到了新郑。
在回程的途中,申不害在马车内对李郃几人说道:“三位觉得我少府的技术如何?”
李郃三人大加赞誉。
申不害十分高兴,毕竟少府算是他在韩国任相期间为数不多的骄傲了。
心悦之余,他正色对李郃三人说道:“君侯体谅少梁如今的艰难,也希望能为少梁提供帮助,但正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少梁想在短时间内融汇我韩国冶造、制造技术,老夫觉得还是有些勉强……李大夫觉得这样如何,过几日,老夫携几位工匠与诸位一同前往少梁,勘察少梁当地的木材,协助少梁提升造弩的工艺,至于冶造……老夫认为等少梁掌握了弩造技术后,再考虑此事也不迟。”
李郃微微点头。
虽说他一心想要发展少梁的冶造技术,但他必须承认,相对于目前的少梁而言,弩造技术更加适合。
毕竟弩具更适用防守。
就这点而言,申不害给出的建议十分贴合少梁目前的情况。
“多谢韩侯、多谢申相。”李郃欣然感谢道。
申不害笑着说道:“诚如李大夫所言,少梁与我韩国处境相似,相互帮衬、相互扶持是应当的,只要有朝一日少梁强盛了,莫要忘却我国先前的帮助就好……”
“那是自然。”李郃与王廙信誓旦旦地做出了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