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眼和短须两人都很兴奋,两人身体还在微微颤抖着,但两人的双手还是相当的稳定,随时可以放平火铳,瞄准敌人后打放。
这是长期的严格训练之后的成果,不管再怎么情绪激动,再怎么高兴或沮丧,愤怒或哀伤,永远用稳定的两手拿着自己的火铳。
这是军棍和皮鞭加上铁一样的纪律带给火铳手们的信条。
火铳手们只有两个信条,第一,要吃饱饭。第二,拿稳自己的枪。
哪怕是在睡梦之中。
天启二年式步兵铳,和记军工司火器局最优秀的产品,也是所有火铳手们的宝贝,他们的性命所系,每个火铳手在任何环境和条件下都要把自己的火铳抱紧了,哪怕是现在,一群新兵都在打摆子一样的晃动着,手中的火铳也是不能有丝毫的晃动。
“铳手,下来帮着处理尸首。”
李方在下面叫喊起来,一群剥光了铠甲和拿了兵器的步兵重新回到坡上,他们嘻嘻哈哈的说笑着,似乎对刚刚的事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
步兵们都算是老兵了,经历过多次战斗,见过血,对眼前的场面已经不怎么放在心上。
豹眼深吸口气,扭头对短须道:“他娘的,又叫我们上。”
“没办法。”短须抖着身体道:“老兵早就说过了,新兵就得料理尸首,这叫咱们适应战场。”
“大道理多。”
两个辽东逃民和身边的同伴一起往下走,已经到午时初刻了,天气和暖,阳光晒在身上叫人很舒服。
四周是浓密的硫磺味道,这是火铳齐射后留下来的味道,另外就是一从从被压跨的灌木从,还有被弓箭射断的树枝落了满地,小小的山坡人数也不多,但留下来的战斗痕迹相当的显眼和密集。
豹眼等人斜背着自己的火铳往下走,一路算是触目惊心。
短须对豹眼道:“闹着要当战兵,现在后悔没有。”
“后悔?”豹眼斜视着身侧的短须,说道:“能杀建虏,你后悔不?”
“当然不。”
“嗯。”豹眼推开一截树叶,叶片上有一点点鲜血,这是人刚刚被打中时喷溅出来的鲜血,一股若有若无的腥味在空气中弥漫着。
豹眼蹲下在一具尸首旁边,铠甲已经剥下来,这个建虏身上只有灰黑色的箭袍和里衬,天暖和了,人也穿的少。这人刚刚死了不少,看起来和活的没差,就是胸口有一大片血痕,血液还在沽沽往外流淌着。
“唉呀,动手吧。”短须催促着。
豹眼有点想吐的感觉,他恶狠狠的对短须道:“你怎么不上?”
“下一个是我好吧。”
其余几个新兵铳手也往前走了,各人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新兵负责割首级这是老传统了,上阵历练不是光站着打放火铳就行,有时候战况激烈会死人,当然也会打死敌人,不管是帮着搬抬自己战友的尸体,帮着辎兵抬重伤员,或是割掉敌人的首级,这些事都是锻炼新兵的好机会,任何主官都不会放过。
李方在下方看着自己的部下打扫残局,除了铠甲和兵器,还有一些干粮和散碎银两,这些马甲都是正经的女真人,都算有一点身家,银子被汇总起来,大约二十来两,这些都是要回去上交的。
换了东江兵的话,这些干粮,还有衣袍,银子,肯定早就分光了。以铁山和义州为核心的东江垦殖区的生活十分困难,十几二十万人挤在一个小圈子里,原本在朝鲜这些地方也是边境,属于穷山恶水的地方,除了可以捕鱼打猎之外,最多的资源就是林地。
在后世,宽甸等县也是经济相对落后的区域,整个宽甸六堡的五堡都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宽甸县紧邻着鸭绿江,对面就是朝鲜,林业和渔业资源相当发达,境内耕地很少,人口也不多,此前的六堡区域几近鬼蜮,在东江和十二团的开发下才勉强有些人气,但相比较辽东和辽中都算困难地区,东江镇的人一直在为吃饱饭而努力,要是眼前的这些物资被东江的人看到,根本连一根丝也不会剩下来。
豹眼忍着心中的不适,从腰间拔出配给的短刀出来。
在辽东他经历过屠杀,城池里和乡野到处是被女真人杀害的汉人。不管是壮年男子或是孩童,或是老人,或是妇人,甚至是襁褓中的幼儿,女真人皆不曾放过,尸体遍布城镇和乡村,遍及山林和平原,在沟渠和道路上到处都是死人。
仅开原地方就有三十万人直接被屠,间接死亡的人肯定也不在少数。
在豹眼等人在尽杀无谷之人的屠杀令下达之后开始逃亡,一路上几乎每天都在死人。
豹眼的不适完全是生理性的,但他已经看了太多死人,包括自己的家人在内,短短的不适过去之后他便把短刀放在那个建虏的脖子间,按教官教导的找到颈椎间的空隙,然后用力按下去。
鲜血溢出,皮肤被锋锐的刀锋切开,然后听到喀嚓一声脆响,整颗首级就被切了下来。
豹眼突然想哭,他当然也是想替家人和亲族,包括他所熟知的那些乡邻复仇。平素的大大咧咧之下也是一颗受尽了创伤和折磨的心灵。
训练很苦,待遇再好也不是他们愿意当战兵的理由。
事实上没有几个健壮的辽民汉子愿意当辎兵,只有那些带着全家老小跑出来的辽东汉子才会安心留在屯垦区,种地或是当辎兵,或是服杂役,而只要是没有太多牵绊的辽东汉子,则多半会成为战兵队伍中的一员。
豹眼提着首级站起来,神色有些复杂,但更多的是骄傲和自豪。
短须楞眼看着,半响过后也抽出了自己的短刀,走向另外一具尸首。
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血腥气,等李方等人从坡上走上来时,味道还十分浓烈。
“大家都做的很好。”李方相当满意的说道。
豹眼将首级交给自己的队官,这些首级会处理好之后一起送到团部,近来由于女真小股尖哨的增多,估计上交的首级数量也是很多。豹眼拍了拍手,好象能拍掉手上的血渍一样,他对李方道:“中队长,咱们是后撤还是坚守?”
“没有进一步的军令之前,我们当然是坚守。”李方沉吟片刻,对着自己的部下们道:“有危险,但也有收获。如果敌军大股前来,我们可以利用对地形环境的熟悉而迅速后撤。当然也有被敌人从后路抄过来包掉的风险。我身为中队长是这样选择的,你们现在有意见可以提,但我下令之后,任何意见只能藏在自己心里,说出来就视为动摇军心,明白了吗?”
一群按着刀或是扶着长枪,挟着步弓站立着的军人并没有出声,目光或是游移或是坚定,但并没有人出声说话。
“很好。”李方看了看众人,满意的一笑,微微点了点头。
按团部的命令,他们是和其余的小股部队一起配合阻遏建虏对十二团一带的侦察,在打退了多股尖哨之后其实可以后撤,也可以寻找大部队汇合。
但并没有人愿意这样做,只要建虏不大股前来,小股的部队李方和他的部下都很有信心吃的下来。
大伙信心十足,经历过严格甚至残酷的训练,对自己和身边的袍泽都是充满信心,他们有坚固的铁甲和出色的兵器,有充足的干粮和清水,有着充足的体能和对李方指挥的信任,哪怕再来多股试探的女真尖哨,这些人也有信心把他们打回去。
无关军令,也不是莽撞和冒失,只是建立在对自己能力的自信而已。
气氛最多是凝重,连紧张也没有,更谈不上悲壮。
李方对自己部下的表现也很满意,其实大家可以后撤,寻找更安全的防守点,不过在这里坚守显然是更好的选择,整个中队的人并没有人害怕,也没有人主动请求后撤,可能会有人在心里这么想,但没有说出来就是好样的。
李方由衷的道:“既然这样,大家就跟随我驻守吧。放心吧,我不会带大家自寻死路。打建虏,我们不怕死。但最好的结果就是,大家能活着看到建虏被消灭的那天。”
李方又补充了一句,说道:“我以带领大家为荣。”
豹眼没有说话,只是两眼中情不自禁的流下了泪水。
……
正黄旗的侍卫阿敦在人群中穿梭而过,眼前都是一个个都堂大臣,还有断事大臣,当然更多的是侍卫人员。
老汗不比普通的贝勒和阿哥们,身边的护卫都是从十五个老汗的自有牛录中出,全部是身经百战的精锐,这些葛布什贤都穿着亮银甲,手中的兵器也是上等精铁打制而成,而且每人身上都不止一种兵器,从挑刀到顺刀,骨朵,长斧,短斧,佩剑,腰刀,几乎是各种冷兵器大全,在这些人身上都弥漫着明显的杀气,哪怕是阿敦这样的和努儿哈赤情若父子的首领侍卫,一样要接受多道检查,最终才能走进牛毛寨的老汗临时居所之中。
已经接近五月,努儿哈赤在正月起始先到广宁打围,接下来进攻辽西,在宁远城下挫败之后老汗的心情一直不太好,戎马一生,最终在宁远城下一败,**上当然没有受到任何创伤,而且其实获得了相当丰硕的战果,几十万两白银,大量的物资,包括二十万石粮食被运回了辽东,去掉战争的消耗,也足以使八旗上下在一年内不会觉得物资上的窘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