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来周文郁上窜上跳,都是说些贬低和记的话,一副智珠在握,和记不足畏惧的高人模样。
相形之下,似乎周文郁这个辽西过来的旗牌官要比蓟镇的巡抚总兵副将们还要高明,因为袁崇焕的强势,吴中伟和黑云龙等人也不愿得罪此人,况且也需要周文郁这样的出来鼓舞士气……岂料周文郁发挥的太超常,总是摆出一副诸葛亮般的嘴脸,令得蓟镇上下心中生厌。
蓟镇虽衰,其实历史地位一直在辽镇之上,李成梁威风八面时,镇守蓟门的可是威望更高,名声更大的戚少保戚继光,李成梁封伯时,戚继光都逝世多年了,如果不是戚继光受了张居正的牵累,一身功业和令名当然远在李成梁之上,人们都以戚继光不能封侯为遗憾,要论真正的功劳,戚、俞两人才应封侯,可惜他们立功之时已经是嘉靖后期,武将封爵,难于登天。
周文郁行止令人生厌,这千总当然也爱看他的热闹,不过涉及自己差事,看周文郁穿着一身中衣就打算向外跑,只提先行提醒,再将墙上挂着的官袍和桌上摆的乌纱帽取下,给周文郁勉强套好,这时炮声再起,炮弹呼啸而来,将城墙打的碎石乱崩,有炮弹不停的落在城墙和地面上,激起大量的碎石和沙土,虽然天光大亮,但到处是腾起的灰尘尘土,几有叫人不能视物的天昏地暗的感觉。
在场诸人当然都见过火炮鸣放轰击,并非没有见识的人,但火炮之威能到如此地步却也是远超他们的想象,火炮轰鸣声中,各人狼奔豕突,狼狈不堪,周文郁连靴子都跑掉了,那千总和蓟镇兵也好不到哪去,好不容易从山道奔行而上,一路攀爬,一个多时辰之后他们才得到望京楼下,这时这敌台四周已经聚集了很多人,敌台上旗帜招展,显然是在调度兵马往关门一带守备,可周文郁从高处向下看,只见大量将士茫然无措,很多从关门敌台上跑出来的只敢后撤,哪有人敢于靠近关门之前。
整个古北门关隘已经陷于一片混乱,从司马台到铁门关和水门关,到处是跑散的士兵和约束不了将士的军官,旗帜金鼓当然也没有人讲究,以眼前乱成蚁群般的将士来说,虽未见敌踪,已经一团散沙般的混乱,可想而知只要商团军蚁附登城,打开关门蜂拥而入,这几万人的蓟镇兵就会瞬间跑散,除了少数人能逃脱性命之外,多半的人都会丧命在追杀之下。
周文郁本人也是胆气俱丧,走到望京楼下时浑身都在颤抖,深冬时节,身上却是大汗淋漓,一半是累的出汗,另一半则是精神过于紧张所致。
待进入楼上,诸多将领和官吏俱在,吴中伟穿着大红官袍倚在石头和砖块搭砌的墙壁之上,也顾不得官袍污损了,黑云龙则一脸惊惧和困顿,身为总兵,他此时此刻也无法可想,无计可施。
打了一辈子仗的老将,在此时发觉自己手中的力量完全不是敌人的对手,甚至是任人揉捏,任何人的心情都不会很好。
王威则趴在敌台瞭望孔旁观看,神色间也不见了此前的踌躇满志,只剩下满脸的震惊之色。
周文郁一进来,各人都看了他一眼,黑云龙沉声道:“周旗牌,于今之时,你看与你们驻守宁远时,可有相同之处?”
周文郁也透过瞭望孔看向外间,他已经被完全的震惊了。
整个长城之北的平坦草原上到处是旗帜和战马的海洋,数万人无边无际,铁骑之上俱是甲坚兵利的将士,旗帜招展,每一股不过是数十人还是数百人俱是行伍整齐,大量的火铳和长枪还有长刀腰刀已经被这些敌军抽取在手,那种行伍严整的肃杀之气,还有无数铠甲,火铳,兵器在手形成的绝大的威压,令他简直是喘不过气来。
女真八旗当然也是十分强悍的武装,可是在天启六年时女真人尚且有三成将士缺马只能步行,大量的八旗跟役旗丁和包衣并没有战马,衣袍也相对破旧和不怎么严整。白甲和马甲们倒是在八旗的旗帜下奋战,铠甲和兵器也多是精铁锻打铸造而成,但混杂在大量的旗丁跟役之中,队伍要相对混乱芜杂许多,给人的压迫感也完全没有眼前这支军队来的大。
对面何止是一支军队,简直就是铁铸成的铁块,冰冷强硬而缺乏生机,似乎就是一具具战争机器,只要一声令下,就可以将所有的抵抗瞬间粉碎。
大炮还在轰鸣,这时周文郁才看到那遍布在山峰之下长城关隘之前的炮兵阵地。绵延很广,似乎一眼看不到头。
火炮不停的打响,一处处的炮口在迸射出桔红色的火光。
这是何等漂亮的奇景啊。
火舌喷出,错落有致,似乎是天上之火被盗入凡间,而那些炮手们就是掌握着雷霆之力的神人,现在他们却是站在和记商团军的一边,在不停的用神火轰击着保护大明的同样壮观瑰丽的雄伟关墙。
而关墙,在炮火的打击下是多么的脆弱。
曾经的雄关要隘,挡住了多少敌人,使最凶恶的骑兵无法自这里顺畅南下,蓟镇这里有雄关,有险隘,可是以前一直成功的守备在火炮的轰击之下,在凶恶的敌人马蹄之下,恐怕一切都如纸糊的一般脆弱,只要轰击再持续下去,敌兵就能轻松登上关门,打开城门,铁骑蜂拥而入……
周文郁浑身都在颤抖起来,他仿佛已经见到黑潮般的大军涌入时的情形了。
刀光闪烁,火铳轰击,任何抵抗瞬间被粉碎。
然后就是屠杀,一边倒的屠杀。
一旁的黑云龙已经不等待周文郁的回答了,他的感觉与周文郁一模一样。任何抵抗都毫无意义,关门之前里许外的火炮群太庞大了,打放的速度也太快,威力也太强大。
四磅炮虽然只重千斤不到,但这种野战火炮在商团军炮兵的手中已经发挥了最大的效能,其抵近轰击,威力并不比明军粗壮笨拙的红夷大炮差上许多。虽然红夷炮打十几斤的炮子,其实就是十八磅炮,但打放速度慢,火药差,火炮铸造工艺也比和记军工司落后,两相对比,四磅炮打放起来的速度和威力居然并没有差上多少。
加上有大量的九磅炮于炮位之中,轰击之时,犹如天崩地裂。
明军城头上的大量的大将军炮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在第一轮的轰击中已经完全失去了还击的可能,城头之上,被打坏打翻的火炮到处均是,炮手已经逃亡奔散,完全失去了抵抗的意志和能力。
商团军尚未登城,已经如狮虎对羊群,可以大快朵颐的享用美食,就如沙岭一役时那般模样。
黑云龙不可避免的想起沙岭之役,当时他在军中是一个游击,其兄长黑云鹤是参将,与参将李茂春,参将张明先等人先后战死,而祖大寿等人先跑,王化贞设立的三条防线形同虚设,沙岭一役,明军六万人如被虎狼突入的羊群,只知奔逃,到处都是一团散沙,总兵和副将参将俱都战死或自尽,女真人真是杀的酣畅淋漓。黑云龙在内丁的簇拥下奔跑逃命,只看到身后的女真人在不停的策马追赶,兜住一群又一群的明军将士,大肆屠杀。
黑云龙现在还记得自己身后的惨叫与哀嚎声,那种尸横遍野,满眼看去尽是血色的场景,到现在还沉藏在他的潜意识之中,这个沙场老将,一生戎马,但迄今为止,他见过的最惨烈的战场当之无愧的就是广宁之战。当时明军之中名将很多,且有熊廷弼与王化贞两位文官大吏指挥,同时六万明军以劲旅老卒为主,现在辽西的重将祖大寿在当时不过是一个游击,率领的也是祖家内丁为主的强兵。
在开打之前,原本黑云龙等诸将都很有心气,也正如他在蓟镇守备时一样,都觉得敌人并不怎么强,完全可以战而胜之。
谁料事情的经过完全与想象的不同,也正如眼前这样,事后才想起自己一帮人有多么的愚蠢,一切均在敌人的摆布之下,而如果眼下关门一破,后果恐怕比当年广宁一战时还要严重的许多!
眼前情形可比广宁之役惨败后的局面要严重许多,蓟镇全完,遵化昌平密云蓟州全部失陷,等于是和辽西内外隔绝,如果辽西再出变故,则后果不堪设想了。
黑云龙一念及此,又想到当年战死的兄长,不觉感到万分痛楚……
黑家世代将门,难道自己为了私欲,惹得天下大乱?
“响箭,响箭又进来了。”
不知不觉间炮声停息,又是几支响箭顺着关门附近射入,还有一些没跑散的将士捡着响箭,知道是和记又开条件过来,各人屁滚尿流,完全不敢怠慢,赶紧捡了响箭就往望京楼上爬,其实望京楼虽然暂且安全,一旦破关就是死地。
黑云龙和吴中伟等人躲在楼上,也是知道破关之后就算跑了也难逃国法一刀,索性不如殉国而死。
这也是大明纲常法纪未坏之时,若是崇祯中期之后,诸官吏将佐早就逃散了,到左良玉等诸将不听调遣擅自行事时,已经谈不上什么国法纲纪了。
待将士带着响箭上来,吴中伟等人已经急不可待,奔出门来等着,拆开之后,吴中伟先看,脸色一变再变,半响过后才将绢布交给黑云龙,口中冷然道:“这事还是黑总镇你惹出来的,本官看解铃还须系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