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神?”
“在何处?”
乡老的大吼声嘶力竭,所有楚人都被他从失神中唤醒,纷纷抬起头。
下一刻,所有人都心头巨震!
只见天空之上,正有一虹,横贯东西。
西头在云梦山,东头,已然在云梦泽里。
楚地多暴雨,虹光于楚地并不少见,然而此虹却有些异常。
比起往日天上之虹,此虹压得极低,低到给大家一种错觉,似乎是触手可及。
这并非错觉,大家看得分明,虹光之源头,正是云梦山巅。若是此时有人在云梦山巅,自然伸手便可触之。
而且往日之虹光皆有朦胧之态,这道虹光却无比清晰,低低地挂在天空,神光湛然,宛如一条登天之路。
并不仅仅只是如此,所有人都能够看到,虹光之下,还有乌压压一大群鸟雀,正在伴虹而飞,几乎遮蔽了小半个天空!
粗略估计,怕不是数以万计!
“某看到了,祖神!”一个惊喜的声音响起,却是一个老者。
“吾亦看见了,正在虹上!”声音接二连三地响起。
“在何处?”无数声音接连响起,数千楚人翘首看向天空,不少人满脸焦急,眯着眼睛看着天上的虹光。
“此时已至湖心矣。”开口的正是乡老,他一直都死死地盯着那个踏虹而行的身影,得益于他的老花眼于远视上颇有独到之处,他隐约看到那个身影一步踏出,直接落在了大泽中一座石山顶上。
由于石山阻挡,接下来已经看不到那个身影了,一名乡民遗憾地开口:“吾亦见之,不过,那位仙师似乎甚是年轻。”
“年轻?那岂不是不是祖神?”
“祖神居于云梦泽深处,岂会轻出?”
乡民们议论纷纷,乡老回过头来,看向百将。
楚乃大国,纵使是楚地野人,亦心怀骄傲。
一朝大变,天下姓了秦。楚人虽然有不满,然而亦莫可奈何。
只能安慰自己,自己纵使成了大秦之人,不依旧还是楚地之人乎?四时祭祀,不还是祭祀祖神以及屈原大夫吗?
在此之前,楚国历代国君都是采取所谓的无为之治,反正他从不缺粮,连国中到底有多少人搞不清楚,也根本不可能搞清楚。
虽然突然变成了大秦之民,但是令伍确实是个好县令,平日里亲自带着楚人们盖房子,开垦田地,乃至教楚人们何为律法,何为礼法等。
令伍视楚人为子民,楚人自然视其为父母官。
然而这段日子以来,云梦县做主的乃是那位百将。百将乃是当年攻楚老卒出身,视楚人如同寇仇一般。
平日里严防楚人走动,甚至不允许去照看那些山间泽畔的零散田地。
好在云梦县田土虽少,但是土地极其肥沃,且水汽丰茂,乃是所谓撒把种子便有收获之地。又有令伍每日巡视,几日无人照看,问题不大。
真正让楚人们愤怒的乃是,百将一声令下,所有秦兵都视楚人为罪囚。别说出门,纵使是晚上出恭,都有士兵持戈相向,喝问谁何。
白日里更是时刻有秦兵巡视,乡民但有相遇,连话都不敢说,只能以目示意。
而归根结底,只是因为楚人信奉自己乃是祖神东皇太一之后裔,相信自己的祖神便住在云梦泽中,而云梦山乃至云梦泽里,有神仙。
正是这点,让乡老想不通。
吾等自上古以来,便祭祀祖神东皇太一,千余年前又多了一位屈原大夫,至今已经不知道几千年,祭祀不绝。
吾等祭祀祖先,又不是反对大秦,缘何竟成了罪囚?
尔秦皇不欲闻天下有神仙事,吾楚人便无祖先了?这是何道理?
尤其是这个秦军百将,尔不是口口声声,云梦泽无神仙吗?
今天吾楚地神仙现世,当着如许多之人踏虹而行,有万鸟相送,有万兽朝拜,尔又作何说法?
是不是祖神,又有何妨?
恨恨地看了百将一眼,乡老突然面色恭敬地抚平自己褴褛之衣衫,然后双手如舞蹈般高高扬起,挥洒了几下衣袖,继而以双手手背触额,深深下拜,伏地不起。
“吾等楚人,拜云梦山之仙师!”
“望仙师护佑吾民,不使吾等遭刀兵之祸,太平喜乐!”
其他楚人此时如梦初醒,下一刻无数人振衣做响,数千个或完整,或破烂之衣袖举到空中,以歌以舞。
“吾等楚人,拜云梦山仙师!”
数千楚人齐刷刷地拜服在地,向着天上的虹光行稽首之礼。
稽首者,五体投地也,生人不可受,必遭天谴,唯天地神灵可享之!
“起来,都给吾起来!”一声暴喝声响起,正是百将。
百将此时已经满脸怒容,方才楚人望天时,他亦举头,然而除了一道虹光以及一大群鸟兽外,他什么都未曾见到。
原本他亦有些惴惴,然而方才乡老看他那一眼,却彻底点燃了他心中之怒火。
此外,他亦能够从自己麾下的士卒脸上,看到惴惴之色。
显然,军心已乱!
秦法及其严苛,军心乱,斩将军,已是惯例。
眼下唯一之策,只能是将此事彻底抹去!
且他从未信过神仙,更不信真有神仙在头顶踏虹,其他人都看到了,偏偏自己看不到。
此必是楚人故弄玄虚!
他陡然上前一步,狠狠一脚将一名楚人踹翻在地,又直接从腰上解下带鞘之长剑,劈头盖脸一顿乱砸。
“哎哟!”
“啊!”
“打死人了!”
几名楚人被打得头破血流,坐地大哭,然而其他楚人依然伏地以拜。
“当啷”一声,百将气急,他直接拔出了剑,杀气腾腾地将其架到乡老的脖子上。
“尔不是言,尔楚地人杰地灵,方才那道虹光,便是尔楚地神仙?”
他声音里满是杀意:“既然如此,吾现在便将尔首级斩下,看那狗屁神仙是否会来救尔!”
而乡老此时仍然拜伏于地,丝毫不理他。
百将脸上露出一丝冷笑,他手腕陡然一动,手中长剑高高举起。
始皇帝雄才大略,军中尽为始皇帝之死忠。
而大秦铁卒,乃是大秦一统天下的之根本!
别说,此乃是楚人故作玄虚。
始皇帝既然下令天下不可有神仙方士,纵是有神仙于此……
某亦要屠神!
秦法严苛,上将军蒙恬既然只说看管,而不曾下令杀戮,百将自然当遵守将令。
然而百将此时已然顾不得了。
眼前这帮楚人,冥顽不灵,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始皇帝之权威,如何能忍?
此外,大军此时之主将虽然是上将军蒙恬,然而百将乃是当年伐楚之老卒。
而伐楚之主帅,乃是上将军王翦。
此时天下门户之见极重,始皇帝下令废除天下之姓,皆以氏代姓,且强令人人有姓,意图让天下彻底忘记六国公室,亦弱化氏族影响力。次设太尉,分三公,于军中行调防之策,以收天下兵权。
再次,则废分封,改郡县,自此再无国中之国,令出一处,天下皆效忠一人。
然而仓促之间,尚难建功。尤其是收兵权之举,更是收效甚微。
只因这年头能够担任中层以上军官者,皆为中小贵族。而中小贵族本就依附于大贵族,乃是所谓臣下之臣,其封地也于大贵族封地之内。
除去始皇帝直属之卫尉为国兵之外,其他三军,归根溯源,皆是私军出身。
如后世所谓之长城军团,便是蒙氏封地之军。而所谓南方军团,亦即百将所在之部,便是王氏之军。
今上将军虽为蒙恬,然既然王氏子王平为都尉,其旧部自然以王平之令为重!
而王平之令极为简单,一字谓之曰,杀!
便从这个泯顽不灵的楚人乡老开始!
百将眼中此时杀意毕露,他长剑高高举起,正待狠狠挥下,就在此时,一个惊呼声响起。
“百将,头顶!”
声音短而急促,甚至连多说几个字的时间都没有,可见已经危险到了极致!
百将下意识地抬头,下一刻,他陡然全身一震。
只见,一只大虫,正坐在高高的谷仓上,一双黄绿色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百将。
这只大虫长竟有丈半,一身皮毛溜光水滑,宛如打过油一般。
最让人惊讶的是,这只大虫竟是通体雪白,除了身上那标志性的花纹外,竟是一根杂色也无!
百将心中有些发懵。
这只白虎从何而来?
它又是何时不声不响地爬到谷仓上去的?
还没等百将反应过来,谷仓顶上那只白虎突然身子一动。
下一刻,它一跃而下!
“啊!”百将陡然反应过来,他下意识地一剑狠狠挥出!
他亦是久经战阵,这一剑斩得极准,正是白虎将要落地之处!
至于楚人乡老亦在剑锋之内,他已经顾不得了,反正这名乡老死有余辜!
然而,这只白虎身躯虽然庞大,却极度灵活。
身子尚在空中,它已经直接伸出一只足足有百将脑袋大的爪子,轻轻一挥。
“当啷”一声,爪子与青铜长剑相撞,百将只觉得一股巨力袭来,长剑瞬间扭曲抛飞,他整个人亦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白虎落地,它甚至还有闲暇小心地避开爪下的乡老,一只爪子再挥。
“哗啦”一声,百将身上之铁甲如纸般被撕裂,而百将亦觉自己全身一轻,高高飞起。
“轰”然之声大作,百将以一个古怪的姿势跌落到地面,他只觉得自己意识都已经开始模糊,甚至都听不到近在咫尺的搏斗声。
搏斗声,抑或是惨叫声自然是自己麾下的士卒们发出的。百将勉强偏了偏头,借着眼角余光,百将分明可以看到自己的军卒已经人仰马翻,无数野兽正绕过楚人,张牙舞爪地朝着秦军军阵发起冲击。
这些野兽似乎并不想伤人,只是狠狠将士卒扑倒,或者撞翻在地就不再管他。
“这些野兽似乎是在护佑这些楚人,若果真如此,那么……”
百将不由自主地看向东侧,虹光已经渐渐消失,群鸟此时绕着泽中石山在飞。
而石山之东,似有一个小小的黑点,宽袍大袖,正一路远去。
恰时,却听一道清朗声音传来,明明隔着许远,亦是清晰耳闻。
“吾有教无类,也望云梦山之众生尔等,早日成妖做祖!”
随着话语响彻四方,人影也已飘然远去,诸多野兽缓缓散开,却不时回头张望那些兵将,目光凶狠,竟然透出几分智慧。
百将心中骇然,思索那番话语。
“这些动物莫非是要成妖不成?”
他刚准备抬头再看,眼前突然一黑。
意识,陷入模糊。
……
当云梦县楚人跪地流泪,感谢神仙庇佑之时,云梦山脚,王平已经换上了战马。
山道上此时青烟袅袅,尚有十余处火光,火光之畔,十辆轻车一字排开,挡在了山道前。轻车上是浑身铁甲的甲士,身体直接用铁链链在了轻车上,足足丈八的长戈指向山道。
而在轻车之缝隙里,以及侧翼,则是五百余刀牌,举着木盾,将整个军阵护得严严实实,有数百戈兵持戈于盾牌后待命。
又有弩兵千余,被甲士,刀牌,长兵护于中间,此时弩弦已张,箭已入槽,斜斜指向天空,只待王平一声令下。
秦兵善战,名不虚传,有此军阵,纵使正面遇到兽潮,亦有一战之力。
整个军阵此时依然在严阵以待,只不过,待了个寂寞,因为军阵之前,此时已然未有一兽遗存。
而王平此时端坐在马上,脸色依然木然。
只是眼眸深处的一抹异光,表明他并没有外表这般平静。
方才突然万兽自云梦山深处冲来,秦军固然是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还好有王平在。
王平乃是王氏将种,处变不惊,以至于始皇帝都曾赞扬其呆若木鸡,言此名将风范也。
他听到山中传来滚雷一般异响,他便立即下令全军戒备,调集轻车封路,又命斥候于山道上放火。
他所料没错,顷刻间便有无数野兽冲来,好在秦军军阵已成,军心大定。
此王平之机也,此番大军前来,本就是为了剿灭山中方士以及兽潮。此时兽潮看似已经慌乱,虽不知道原因,但是若是以军阵拦阻,兽潮必大乱。
如此之多的兽潮,若是大乱,光是踩踏,便会死伤无数!
而秦军只需保证正面轻车不为兽潮突破,便可保证军阵不乱!
不料就在王平准备下令放箭之时,突然上将军蒙恬之亲卫军侯,蒙喜,飞马而至。
言上将军令,以自保为主,不得伤及山中兽潮。
故此,王平不得不号令大军候命,眼看着无尽兽潮从自己眼前跑过,却不敢发一矢。
此将军之耻也!
唯一可堪欣慰的乃是,至少己方亦无损伤。
既如此……
王平刚想到此处,突然一名兵卒快马而来。
“请报都尉,王百将及其麾下于云梦县遇兽潮,遭群兽围攻!”
王平眉头陡然一跳,他转头看向报信之士卒:“兵卒如何?”
报信之兵卒滚鞍下马,满脸惶惑:“百名兵卒兵甲俱损,人人带伤!王百将身负重伤,已然昏迷!”
“百将昏迷前曾言,”他期期艾艾地说道,“请报都尉,吾等冒犯楚人祖神,因而得咎!”
楚人祖神?
百名兵卒俱伤,百将重伤昏迷?
王平眼神微动。
始皇帝麾下名将济济,如李信章邯者,皆是一时之选。
然若论将种世家,则唯蒙王二氏而已。
蒙氏自蒙骛自齐投秦,乃有蒙武,再至蒙恬以及蒙恬之弟蒙毅,延绵已三代矣,累世上卿。
而王氏虽之前非将门,却本为名门之后。王翦更是可比武安君白起之名将,便是蒙武在朝时,始皇帝亦是拜王翦为上将军,蒙武为下将军。
然而,始皇帝一统天下后,收天下兵权,蒙氏自愿远窜北疆,不召不返。王氏则急流勇退,父子归隐田园。
此番蒙恬因功重归中原,始皇帝又起用王氏子王平,命其统领王氏旧部,其意甚明。
而王平亦心有壮志,欲与蒙恬再逐大秦第一名将之位!
狗屁的楚人仙师他根本不在乎。
他真正在乎的乃是,自己出山想着建功立业,结果第一次上阵,一支百军就被野兽打了个全军覆没?
此丧师之耻也!
若无蒙恬之令,他又何尝会坐视兽潮跑去云梦县?
此非战之罪,而是,乱命所致!
难怪始皇帝对自己有密令!
王平眼中异光闪耀,他突然冷冷地开口。
“全军听令!”
“抛弃轻车以及辎重,速速前行至一线天!”
“上将军与公子,恐已遭遇不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