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看,当初和齐孤鸿等人分开的时候,金寒池哪里能想到自己会遇上这么一遭?他哪里能想到金家会因允瓛的背叛而闹到家破人亡,而自己不但原谅的允瓛,还将蛊术传给他,将守护金家的重担传给他,甚至还愿意为了保护这个家族,生生砍掉自己的手指做桩?
只能说到头来还是心软了吧,金寒池想到这一点,还真是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有点儿小感动。
家族血脉这种东西,实在说不清道不明。
只可惜唐鬼没有运气享受这份感动,对他而言毫无概念的唐家本族不但没有给他的生命带来半点儿庇护,甚至到了最后一刻,仍将他看做生死仇敌。
“还有谁?”唐鬼冷眼望着对面的众人,虽说唐鬼和什月藏下的那只蛊虫让他在恢复了虫语的同时也恢复了他的视力,但这幽暗如墓穴般的唐家还是令他厌恶不已,他的面前没有光,只有那一双双饱含仇恨的眼睛。
身上数道唐家蛊虫留下的伤痕令唐鬼异常清醒,一个问题在他的脑海中发出一声声回响,自己为什么要回来?他原本的目的就只是为了镇三八而已,这是他回到这个家族唯一的原因,做完这件事后,就该彻底斩断和这个家族的所有关系。
可是……怎么突然成了他们的敌人?
一切变化是从垚一喊出那句“这是我大哥”的时候开始的,唐鬼清楚记得,自己刚进入地穴时,那些唐家人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对自己的到来没有任何反应,可当垚一揭露自己就是唐鬼的身份时,他能从所有人的眼中看到惊恐和愤怒的光亮。
唐鬼突然有点儿后悔了,他是在背着镇三八跟着垚一前往唐家族地时,从垚一的话中猜出了他的身份,这孩子的背影让他想到了唐冕,唐鬼一时间还没想清楚该如何告诉垚一,唐冕已经为了他,死在了遥远的舍昂山下,他只能安慰着垚一,说自己是代唐冕回来看他。
“那你是谁?”
唐鬼没有回答,却见那稚嫩的小脸上,疑惑突然转为惊喜,他眨巴着眼睛,有点儿结结巴巴道:“你是大哥!”
之后这一路上,垚一都在不停追问着唐鬼,问他这些年都去了哪儿,大伯为什么没和他一起回来,他这次回来唐家是不是要住下不走了。
小孩子的确都是些难缠的家伙,唐鬼绞尽脑汁一边敷衍一边遮掩,毕竟实在没办法在这样的时刻将他与唐家之间的恩怨一股脑都倒进这个小脑瓜,可唐鬼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这难得的坦诚,竟然给自己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唐鬼望着面前的唐家人,他们有些手中还拿着蛊虫,更有一些正捧着蛊坛从黑暗中匆匆向他奔来,唐鬼只知道他们是唐家人,这仅仅只是一个代号,在唐鬼的心中,代表着他们身上流淌着他并不喜欢却无法排斥的同一条血脉,除此之外,他对他们没有任何了解。
而唐鬼之与他们也是如此,就因为“唐鬼”这么一个代号,就能激起他们对自己的仇恨,唐鬼不知道自己这个名字对他们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不知道曾经是谁,将自己的名字与仇恨和危险划上等号,并将这个概念根植于他们心中。
“还有谁?”唐鬼说着吐了口唾沫,口中有些咸涩,但是已经分不清楚疼痛究竟从何而来,他勾着嘴角颇为无奈地一笑,对着众人招了招手,“还是要一起上?”
“你走!这里不欢迎你!”
“不行!不能让他走!”
“没错儿!让他把族长和祖宗们交出来!这事儿肯定和他脱不开干系!”
七嘴八舌的聒噪声音令唐鬼有些烦闷,他下意识皱了皱眉头,“你们到底想说什么,一个人站出来说明白了。”
众人面面相觑表情各异,有些人欲言又止,有些人想要开口却被人拦住了,和唐鬼的猜想一样,此时的唐家群龙无首,恐怕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说什么。
在这片压抑的沉静中,唯有垚一站了出来,刚刚唐鬼和唐家人那一场短暂却不失激烈的战斗显然吓到了这个孩子,直至此时仍是瑟瑟发抖,然而那小小的身躯却是毅然决然地挡在了唐鬼和唐家众人中间。
“你们要干什么……”垚一的声音很小,透着孩子的困惑和不解,只听他轻声呢喃道:“大哥……他好不容易才回来的……家里的人现在越来越少,你们为什么还要赶他走……”
垚一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在这一点上,他倒是和唐鬼相同,他自幼生活在唐芒和唐冕的庇护之下,对其他人有关唐鬼的风言风语,他向来一无所知,此时的垚一只是感到心痛,站在他两边的,是对他而言同样重要的族亲和大哥,这孩子想不明白他们为何一见面就兵戈相向水火不容。
“垚一你过来!”有人对着垚一急切招手,却不敢向唐鬼那边迈出一步,“离他远点儿!他是唐鬼!是孽种!只要他还活着,咱们唐家就不得安宁!他早晚要灭了咱们……”
那人的话没能来得及说完,就被唐鬼的笑声打断了。
唐鬼的笑声非常单纯,对天发誓,绝不掺杂什么讥讽之类阴阳怪气的复杂含义,他只是在得知了真正的症结所在后,单纯地觉得很好笑。
“这些,是那些老东西们说的吧?他们把你们保护在这里……”
唐鬼一边说着,一边抬头回望着整个唐家地穴,这里阴冷、黑暗、逼仄,处处透着腐朽和破败的气息,从家家户户敞开的房门中,隐约还能看到一些老掉牙的桌椅和工具,还有他们身上不伦不类的衣服。
这让唐鬼打从心眼儿里觉得他们可怜,唐鬼突然想到了镇三八曾对他说过的那一番话,他觉得这些唐家人比镇斈司还要可怜,镇斈司的人好歹还知道要反抗,而他们呢?血脉让他们甘心情愿被祖宗们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日子过得不分黑白颠倒是非,无知则让他们到了最后一刻还站在剥夺他们自由的祖宗们身边,天真地以为那是对他们的庇佑和恩宠。
唐鬼看着那一张张对自己怒目相视的脸,仿佛看到了一只只脖颈上挂着锁链的狗,他们着急地摇着尾巴团团转,只因为不知道该将拴住自己命运的绳索交给谁。
这么一想之后,唐鬼突然坦然了,他恍然意识到,他们并非是怨恨自己,只是习惯了被束缚,他们在牢笼中生活了太久,需要有人将他们赶出去,哪怕是用皮鞭……
没错儿,或者皮鞭更合适,那是他们习惯了的东西。
“那就请恕在下不客气了……”
唐鬼话音未落,对面的唐家人已经感觉到身下的地面正在震颤不止,恐惧令他们说不出话来,使得地面下涌动着的声音更为清晰,他们诧异地望向对面,只见唐鬼正在蠕动着嘴唇发出一些细微的声音,然而他们越是听不懂唐鬼在说些什么,心中的恐惧便愈发升级。
直到,无数只虫子破土而出!
唐鬼望着慌乱不已的唐家人,刚刚的交手只能算是一场友谊战,出于礼貌,自己用的都是唐家蛊术,和他们不相伯仲难分输赢,但是现在,他不得不改变主意了。
对面的唐家人哀鸣不止,多亏祖宗们的“庇护”,他们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间惨叫连连,幸亏有人反应及时大声提醒他们放出坛子中的蛊虫,然而与那片黑压压的虫子相比,数量简直如九牛一毛,连塞牙缝都不够。
而与此同时,垚一也被这场面吓得瞪大了眼睛,他下意识想回家去救盼儿,然而混乱的人群挡住他的去路,险些将他撞翻在地,幸亏有一只大手突然将他猛地拽起来,消瘦的身躯也随即跌入一个结实的胸膛中。
垚一惊愕回头,可他的惶恐迎上的却是唐鬼那一脸不合时宜的吊儿郎当。
“你为什么?!”垚一激动得连话都说不连贯,只能伸出一只小手死死攥住唐鬼的衣领,同时指着背后的唐家人,“他们都是家里人!你为什么……”
“嘘,”唐鬼微微蹙眉,似乎是对他的吵嚷有些不满,“等着看好戏。”
垚一起初急得直跳脚,毕竟是个孩子,哪有心思耐着性子去看唐鬼到底在唱哪一出,然而被唐鬼这么用力按住半晌后,垚一也发现眼前的情况有些不太对劲儿。
这些人……的确是在不停发出恐慌的惨叫,可如若细细去看的话,就会发现其实并没有人受伤,充其量只能算是受惊罢了。
“你没想伤他们……那你……”
“别急,马上。”
垚一发现唐鬼的目光始终盯着一处,他顺着那视线望去,就发现了一只趴在墙头的蛊虫。
那只蛊虫没有攻击的能力,所以没有发出战斗,但是它身上的颜色正在缓缓发生变化那是报时蛊的职责,它们身上的颜色标志着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时辰。
此时……垚一眯着眼睛盯着那蛊虫,只见它大半个身子都已经变成了青灰色,而那颜色正在缓缓蔓延至尾梢……
“天快亮了?!”
“看了就知道了!”
唐鬼说着一笑,口中发出一阵低沉的窸窣声,就在那声音响起的瞬间,垚一看到所有蛊虫突然直奔头顶,而唐鬼则突然伸出手臂将垚一护在怀中。
紧跟着,垚一听到头顶响起一声巨响,如惊雷划破天穹,有什么东西漫天盖地掉落下来砸在他的身上,随之同时落下的是飞扬的尘土,脚下的大地如擂鼓般震颤不止。
简直,就像是书里说的“天翻地覆”。
如若不是胸中狂跳不止的心脏,垚一几乎以为时间就要停止了一般,他等了许久,周遭的动静才终于停了下来,紧接着,一只手抚了抚他脸上的尘土,垚一不由得被呛得咳嗽了一声。
“好了,睁眼吧。”
一阵清风,灌入垚一的口鼻,那是他从未闻到过的清冽气味,随着那清新的空气灌入周身,垚一不由得浑身一个激灵,他的睫毛抖了抖,试探性地睁开了双眼。
越过那挂着尘土的毛茸茸的睫毛,一束晨光落入垚一眼中,也落入所有唐家人的眼中,那光太刺眼,令所有人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哭什么哭?”唐鬼的声音被晨风吹得有些缥缈,让唐家人觉得有些不太真实,他们听到那个仿佛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的声音正在对他们道:“老子把你们的唐家毁了,现在,你们终于可以滚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