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提议后年改元为‘元霆’?朝中诸位博士,真是鲜廉寡耻啊。”
读完这份改元上疏后,夏侯胜长叹一声,将它递给了弟子贾捐之。
贾捐之自从被电了一下后,整个人的须发总是炸哄哄难以梳顺,即便用发髻和帻绑住也依然十分蓬松,他轻声念道:
“孝武时,有司言元宜以天瑞命,不宜以一二数,一元曰建元,二元以长星曰元光,三元以朔旦冬至日曰元朔,四元以郊得一角兽曰元狩。”
“夏侯胜以冬雷为灾异,上书欲弃珠崖,然臣王孙、臣苍等以为不然。昔日黄帝母曰附宝,见大电光绕北斗枢星,照郊野,感附宝,孕二十五月,生黄帝于寿丘,雷电为祥瑞明矣!”
“今县官继位十有二年,天下安定,政平河清,故昊天笑而为雷电,落之于长安乐游原,使西安侯弘以飞鸢获紫电而献之于天子,竖金鸱吻以护宗庙宫室。”
“此殷周文景前所未有之事,岂不为天瑞乎?《春秋》言:三月癸酉,大雨震电。震,雷也,电,霆也。可改后年为‘元霆’!”
赢公的提议只是初稿,齐学四家博士商议后,还是认为元霆为妙,遂上疏,还真被皇帝和大将军采纳了,此事已传遍长安。
“这简直就是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
读完之后,贾捐之差点再度怒发冲冠:“真是岂有此理,夫子虽被取消博士之位,尚撰写文章与那任弘驳辩抗争,可这几家博士,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竟不惜将灾异说成祥瑞,还对吾等落井下石,只为讨好当政者。亏他们都号称大儒,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这不奇怪。”夏侯胜从下野那一刻起,就料到这一幕了,摇头道:“元狩中,孝武皇帝打算设立年号,追溯过去二十多年,元朔、建元都很快确定,争议不休的是第二个年号。”
“建元六年,长星出于东方,长竟天,三十日方去。我的夫子夏侯公(夏侯始昌)推演洪范五行,认为这是蚩尤旗,彗星出,必有反者,兵大起,其国乱亡,星孛东方,将军谋王。是灾异而非祥瑞,更不能作为年号。”
“夫子本是忠贞之言,希望孝武皇帝能反思过去二十余年的教训,停止对匈奴开战。但董仲舒、公孙弘逢迎孝武之意,竟将这大凶的灾异说成是除旧布新之兆,预示着汉将大盛,王者征伐四方,兵诛四夷。”
结果自不必说,汉武帝当然采纳了后者,而渐渐冷落了夏侯始昌,夏侯始昌只能离开长安,回齐鲁收徒授业,最高也只当到昌邑王太傅。
如今这一幕,不过是历史重演。
“既然四家博士折了腰,不敢据理力争,吾等再在长安待下去,也没意义了。”
夏侯胜遂召集自己的弟子们:“我曾与汝等说过,士人最要担心的,不是不熟律令、不懂兵法,而是不明经术。”
“一旦娴熟于经术,想要入仕获得青紫两千石之绶,就好比俯身去拾取草芥一般容易。若是一个官吏不明经学,那肯定当不好官,不如回家种田。”
他的目光越过墙垣,望向了未央宫中:“如今庙堂之上,不学无术之辈倒持太阿,西域小吏侥幸为侯,坏纲常,乱灾异,而博士诸生不与之力辩。”
“原本天人有感应,为人上者,没有其他惧怕的事,唯独依靠灾异可以告诫之,但开了这坏头后,恐怕再也约束不了了。国事由此败坏,今后大将军和西安侯等人,恐怕会变本加厉,开西域,拓交趾,孝武时的穷兵黩武,将要再度出现。”
“礼失求诸野,孔子之道不行于鲁,遂去鲁周游天下。我不会再留在长安,汝等愿意跟的,就跟着,若是不愿,就各自散去,去拜入其他博士门下吧。”
说完,他就闭上了眼睛,任凭争吵、质疑、哭泣响彻庭院。
过了大半个时辰,声音平息了,脚步也渐行渐远,夏侯胜再睁开眼时,一度挤满院子的弟子们,就只剩下三五个,为首的便是贾捐之。
几人都跪在夏侯胜面前,神情坚毅:“夫子愿效孔子去鲁,吾等便是颜回、子路,侍奉夫子身边!”
夏侯胜叹息颔首,让众人收拾行囊,赶在新年前上路。
“但夫子,天下之大,吾等要去往何处呢?”
夏侯胜却早有打算,即便任弘”擒获“了雷电,但他依然对洪范五行之说深信不疑。
“前年,除了泰山脚下大石竖起外,还有一件蹊跷事。”
夏侯胜回首望向未央宫,他不仅能推算灾异,直觉也很灵。
“昌邑社中,枯木复生!”
……
夏侯胜等人为朝廷以雷电灾异为祥瑞而愤愤不平,刚打了一场漂亮仗的典属国诸吏,倒是觉得惩罚太轻了。
“我还以为会将满口胡话的齐学博士们统统赶出朝堂。”
负责南方事务的张匡十分失望,在他看来,大鸿胪和诸博士,就是阻挠典属国办事的最大敌人。
任弘倒是看得很开,笑道:“穷寇勿迫,此用兵之法也。”
他看得很清楚,以大将军为首的中朝,在自己放出《雷虚》,与齐学博士打擂台时,既不鼓励也不阻止。
而在实锤天上的雷电与地上的摩擦起电一样,都是阴阳相激所生后,霍光立刻免去了夏侯胜的博士之位,让他和一众弟子滚蛋,却仅限于此,没有扩大打击面。
霍光的手高高抬起,轻轻放下,但已足以敲山震虎。被他巴掌扬起的风吹到面皮齐学博士们,立刻就换了说辞,异口同声认为雷电是祥瑞,甚至提议朝廷为此而改元。
霍光竟欣然纳之!
在任弘的计划中,《论衡》这本科普书,是要花一辈子去慢慢书写的,《雷虚》只是第一篇。
可现在任弘却不打算立刻续写,而决定偃旗息鼓,开始反思整件事。
当初汉武帝之所以会接受董仲舒“天人感应”的说辞,就是为了给天子权威寻找依据,天子受命于天,诸侯受命于天子。董生还存了用天威限制皇权的打算,可被汉武帝看穿,让他身败名裂。齐学的徒子徒孙也不给力,好好的天人感应,已经被玩成谶纬神学了。
“朝廷讨厌谶纬神学、天人之说么?”
“恐怕是又爱又恨吧。”
任弘摇了摇头:“他们只是讨厌儒生以谶纬灾异之说来批评、干预政事罢了,因为博士和贤良文学这几年越发得寸进尺,才需要打压打压。被教训一番后,原本咬人的狗开始吐舌头示好,朝廷对他们将雷电说成祥瑞,为十二年来大将军的施政成果张目,倒是十分欢迎,毕竟老百姓很吃这一套啊。”
总之一句话,批评不行,歌功颂德可以。
“说白了,我就是一把刀。”
被霍光用来捅了齐学博士一下,就该入鞘了。
若任弘不知好歹继续战斗,恐怕就要被雪藏甚至折了。
更何况,儒生博士不是谶纬灾异之说的源头,他们最初时也是不语怪力乱神的,广大人民群众才是最好这口的,儒家不过是几百年下来,浸染从众罢了。
一场轰轰烈烈的破除迷信运动,就这样以大家欢天喜地地复归迷信而结束,想要变黑为白?一朝一夕哪够,七十年都不够!
任弘一度抛下的大石头被黑黝黝的深潭吞没,没有激起半点波澜,那一声乐游原上的巨响也归于寂寥,水面似乎恢复了平静。
可就在任弘从典属国去往未央宫的路上,却能看到一些士人在兴奋地传递诵读着简牍,这次不止是太史公书里的那些故事,任弘的《雷虚》作为科普小读物同样受欢迎。
不是每个人都有财力和胆量,将风筝放向天空,但人人都能拿起梳子对着头发做个小试验,或者逮着邻居家的狸奴狂撸不止。
而有时候,当天空中有乌云飘过时,一些士人也会扶着高高的冠,抬起头仰望天际。
他们的目光不再像过去那样,只有敬畏和恐惧,而多了些好奇。
任弘叹了口气,心中稍有安慰。
“雷声虽然停了,但今日埋下的种子,十年二十年后,将长成参天大树。”
他的马匹停在未央宫的公车司马门,任弘下了马,将其交给未央厩吏,自己则肃然整理衣冠朝服,银铛貂尾挂在冠上。
任弘今日入未央宫的原因,与以往不太一样,入了公车司马门,跟着郎卫,径直往宣室殿而去,心中暗道:
“皇帝忽然召见我,所为何事?”
……
ps:有事回来晚了,今天只有一章,明天三更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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