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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 第267章 苍龙阙

虽然东西市有斗鸡走马,角抵百戏,但整体来说,长安城的百姓娱乐生活是匮乏的,所以平时没事干的,就爱看个热闹。

最平常的热闹莫过于秋冬杀人,那是长安人最情不自禁踊跃向往的热闹,甚至从鸡鸣后天没大亮就涌向东市,占好位置,一直站到午后,也要看到那刽子手磨刀霍霍的斧钺在秋天的淡淡阳光下,一道血光将死刑犯的头颅斩落的那一刻,欢呼沸腾响起。

当然,一些年迈的老人会摇头说起,还是没有他们小时候见过斩晁错大夫时那般热闹:

“朝服衣冠,直接被接他上朝的御车拉到东市杀了,汝等见过?”

“晁错大夫被腰斩后,上半身拖着肠肚还动了会,表情仍是惊诧,根本不敢相信是孝景皇帝下令杀的他,那场面,汝等见过?”

在春夏之际,因为按照规矩不杀人,热闹是稀缺的,所以但凡外国使节入朝,将军远征归来,长安人都会从横门就跟起,为其喝彩叫好,让将军们飘飘然,觉得不枉辛苦。

其实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将军在外立了多大功,只知道他给长安带来了久违的喧嚣。

偶尔也有突发**件,诸如始元五年,有一男子乘黄犊车,建黄旐,衣黄襜褕,戴着黄帽子,直诣北阙,自称是卫太子。

那天看热闹的简直人山人海,长安中吏民聚观者数万人,从早上站到中午,直到那人被京兆尹拿下才陆续散去。经历过的人至今难忘,关于那人究竟是不是卫太子,仍是长安人喝完小酒后低声谈论的八卦。

此外还有几个八卦:“今上是不是如燕王派人传言的,是大将军霍光的种?”

女人们低声议论:“宫人穿多带的穷绔,会不会小解时来不及解?”

男人们则大笑着多嘴,说做那事也不方便,再不能扛腿就上了。

性与屎尿屁,这是巷尾八卦永远不变的主题。

而元霆元年四月癸未这日正午,苍龙阙前,又在上演一场大热闹。

上百名太学生、贤良文学,身着素服至此,为首者举赤黄幡,跪于苍龙阙下,向朝廷诸公请命,希望朝廷收回派遣大军征讨匈奴的命令。

苍龙阙遂戒严,大门紧闭,而不明真相的群众则在周围越聚越多,指点着儒生们议论纷纷。

长安人也分不同阶级,故而态度不一:五陵少年和轻侠向往战争,跃跃欲试,对儒生不齿,认为他们是胆小。

市井的小老百姓,对战争远不如凉州人那般拥护,他们忧心自己被征召入伍,失了生计或死于异域,也担心一旦打仗,口赋要不要加?粮食会不会涨?

百官诸卿当然不会为他们考虑这些,故对儒生敢站出来为民请命,小民倒是挺支持的。若能安稳过寻常日子,谁愿意去吃沙子啊,一时间喝彩声连绵不绝,倒是让儒生们更加有底气了。

声浪渐渐越过高高的宫墙,传入未央,甚至传到了皇帝的耳畔。

……

“朕没让他们去,他们怎么自己去了?”

刘弗陵已经从这困惑中回过神来了,金建还在苍龙阙与温室殿来回跑,禀报最新消息,这让刘弗陵得知,太学生虽然只有百数,但看热闹的百姓,已聚集了数千人!而且越来越多。

“小民无知。”

刘弗陵很生气,又想起上一次类似的经历,是他十三岁那年的假卫太子诣阙事件。

那是刘弗陵的噩梦,当他骤闻其事时,完全没有长兄可能尚在人世的喜悦,而是深深的恐惧。

从他做皇帝那天起,便从未有过安全感。

年少时,某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正在宫里教他玩河间藏拳游戏的母亲钩弋夫人,忽然被父皇召走,再也没回来,宫人来禀报说是不在了。

而当几年后,已为天子的他意识到,自己才是导致父皇狠心杀死母亲的原因时,更陷入了无穷的自责与悲哀。

还不等从这悲伤里缓过来,新的危机紧随其后,燕王派人宣扬,说他不是孝武皇帝的种,而是霍光的儿子!

而将他抚育长大,一直被刘弗陵视为“母亲”的姐姐鄂邑公主,以及岳父上官氏一族,居然也欲为此佐证。

“这是六国抹黑秦始皇帝乃吕不韦之子的烂招!”

再度遭到亲人背叛,让刘弗陵发现,兄弟、宗室都信不过,自己除了霍光,竟无其他能依仗的人了,而霍光也只有背靠天子,才能继续行使大将军之权。

那之后,他和霍光的关系,与其说是周公和成王。

不如说是吕不韦和秦始皇帝,最初一口一个“仲父”,但随着皇帝日壮,而霍氏愈发恋权跋扈,迟早,是要闹掰了。

可刘弗陵有自知之明,他政令不出温室殿,从郎中令到中郎将再到两宫卫尉,都是霍光的亲信、女婿。

空有皇帝之名,却无兵无权,实力较之平定嫪毐之乱前的秦始皇帝大为不如,只能暗暗布置,绝不可与霍光公开对抗。

但这些叩阙的儒生,却将皇帝与大将军的矛盾,公开化了!

“他们说什么?”

刘弗陵让自己镇定,事情还没到无法收拾的局面。

金建一一禀报:“劝阻对匈奴征伐。”

“罢免主战功利之臣。”

“请求再开一次盐铁之议!将利弊辩个明白!”

“还有……”

“还有什么?”

金建说话时,牙齿都在打颤:“一些人喊着,要大将军立刻归政于天子!”

“愚蠢!”

一阵心悸,刘弗陵感觉天旋地转。

失控了,失控了。

那把他藏在袖子里,准备好好打磨后,再在打完匈奴,合适的时机里,刺向霍氏的匕首。在这场混乱中,在儒生们的高声喧嚣中,被人哐当一声碰掉到了地上,所有人都看见了!

这一刻,皇帝脸上无比尴尬,而大将军霍光的表情,又是什么呢?

“竖儒。”

刘弗陵骂道:“朕今日方知,高皇帝为何不喜彼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刘弗陵当然不认为,上百个太学生振臂高呼,真能让霍光撤销对匈奴的用兵计划,至于归政,更是做梦。

这些儒生在大将军看来,完全没有几年前,河南郡那些为魏相请命的戍卒有分量。而以霍光的能耐,随手一个布置,便能将其平息。

关键是这场风波后,他们君臣要如何相处?

情况与元凤元年不同了,现在,刘弗陵自认为不再需要大将军保护,亦能君临天下。

而已经树大根深,前几年甚至有借泰山立大石异象传出“禅让”风声的霍光,还需要他么?

刘弗陵知道,这件事必须立刻解决。

金建下拜道:“臣立刻去让大鸿胪来,将诸生劝走?”

“不。”

刘弗陵却止住了金建。

“去将汝兄金赏招来。”

接下来的话,刘弗陵说得很轻:“令他带着期门侍卫及羽林郎出去,持甲兵,驱骑从,将太学生统统逮捕下狱,将看热闹的百姓强行轰走!”

金建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陛下,这……”

“不惜动武!若诸生顽抗,杀人也未尝不可!”

不,是最好能死许多人!

事已至此,只能让它朝最利于自己的方向转变。

“太学生们不是说,国家养士一甲子,用在一时么?不是愿为道义捐躯么?”

这些话,从刘弗陵嘴里说出来,格外冰冷,那个因为悟出父皇杀母立子而痛哭流涕的他,那个屡屡遭到亲人背叛的他,也有了帝王的铁石心肠。

刘弗陵笑道:“朕待诸儒不可谓不厚啊……现在,该是他们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让鲜血印在苍龙阙前!流淌在横门大街上!

这笔账,会被记到霍光头上,会让全天下的士人义愤填膺!

而皇帝,依然是被权臣挟持的圣天子。

刘弗陵心意已决,准备好面对接下来的疾风骤雨了。

眼看金建奉命而去,正松了口气,让宫人来搀自己去躺一会,可就在快到床榻之时,却又感到一阵心悸。

那是他犯病以来,前所未有的绞痛,仿佛心脏被利爪一把攒住!

……

而在距离苍龙阙玄武门更近的承明殿中,正在召开常朝,讨论对匈奴用兵细节的群臣,也是一片慌乱。

从任弘的位置看去,作为百官之首的丞相杨敞,这个素来胆小怕事的家伙,并没有因为拜相封侯就改变了性格,说话直打摆子。

再看大鸿胪韦贤,更是汗如雨下,他是诸儒领袖,这件事他会不知道?

负责管理贤良的太常苏昌,也是呆若木鸡。

而管着长安街头治安的马适建,则缩着头,生怕被人发现他的存在。

右将军张安世,前将军韩增,这两位朝中二号、三号人物,则在相互打量,等对方出面,却谁也不肯先挪一下,好似在玩“谁先动算谁输”的游戏。

官僚,这就是官僚啊,处理平常事务、人际关系倒是一把好手,可一旦遭到突发事件,便骤然停摆了。

当年的假卫太子案也是如此啊,小皇帝诏使公卿、将军识视之,然而从丞相、御史、到中二千石,至者并莫敢发言。

出头的椽子先烂。

更何况,这种涉及到国策、归政的敏感事件,没搞清楚风头,谁敢随便出声,若是判断错了方向,岂不是完了?不做事,就不会错。

一时间,承明殿上百官公卿,就如同一群站在地穴旁的猫鼬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等一位不怕事的人出马解决,然后大家一切如常。

任弘当然也不会出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掺和了不讨好还惹一身腥。

他只冷眼旁观,这种非常时刻,最能看出众人能力高低,而长安城今年的“非常时刻”,恐怕不会少,得明白届时谁能为己所用。

然后任弘便发现,霍氏集团能在历次残酷的政治斗争中胜出,绝非侥幸。

却见大司农田延年,仿佛没听到苍龙阙生变一般,依然在不紧不慢地汇报各地府库粮秣储备情况,这人虽然贪财,却有一颗大心脏。

再看后将军赵充国,更是坐得笔直,面色如常,接着田延年的话,聊起河湟的善后事宜来,保证绝不给打匈奴拖后腿。

倒是左冯翊田广明让任弘有些失望,竟然在不停往外看,这位老兄心理素质不太好啊。

而那度辽将军范明友,正在摩拳擦掌,额,磨刀霍霍?

对了,太仆杜延年呢?他方才被霍光使了一个眼神,就悄悄起身出去了,步履如常。说起来,那些贤良文学,就是数年前杜延年招来的啊,盐铁之会也是他首倡的。

杜延年去了好一会,仍无下文,范明友这个急性子忍不住了,终于等到赵充国也汇报完毕后,他便下拜道:

“大将军,诸生吵闹,下吏请勒兵阙下,以备非常!”

话说得含蓄,但范明友带卫尉兵出玄武门后会干嘛,任弘用脚都能想得到,搞不好就将太学生当乌桓人砍了,批判的武器,当然敌不过武器的批判。

“慌什么?”

从听闻苍龙阙出事后,霍光连眉都没皱过一下,扫视众人,浑没把这当一回事,心中冷笑道:

“不过是老夫当年对付桑弘羊时,玩剩下的手段!”

……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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