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六岁的时候,跟着别人在黄河上行船走水,当时年纪小,什么也不会,只是干点杂活混口饭吃。
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是四月初七,我们的货船拉了一船小米,从孟津开到下游的百川去,当船行至桑园河道的时候,偌大的货船,突然在水里就走不动了。
船上除了我,几乎都是行船走水的老手,最开始,人都觉得这是遇见“尸抱船”了。这不是什么稀奇事儿,这么长的一条河,每年总有几条船被缠上。大家伙儿并不怕,老船家走水,船上都备着香烛贡品,只要把这些东西丢河里去,多半会平安无事。
但不等贡品下水,船突然又动了,这一次,我就大吃一惊,因为船不是朝着下游开的,反而慢慢的逆流而上。好像水下头有什么东西,正拖着我们的船朝上游去。只有真正行船的人才知道,要拖这么大一条船逆流行驶,得多大的劲道。
一群人的脸唰的就白了,照这个样子看,我们的船,是碰到了百年都不遇一次的“鬼行舟”。
对走水的人来说,尸抱船不是什么要命的事,处置得当,有惊无险。但鬼行舟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罕见的紧,因为船上的人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拖住了自己的船,更不知道对方想做什么,等船被强行拖到水流最急的地方,往往会见鬼般的翻船,一船人谁也活不了。
要是我没记错,有史可查的最后一次鬼行舟,发生在清末光绪十年,被拖垮的是一条采砂船,从黄沙场附近一直拖出去二百多里,在老虎滩那边翻了船,一船十八个人,没一个活下来的。
“老天爷啊……一百年都遇不到一次的事儿,偏巧就叫咱们赶上了……”船老大脑门子冒汗:“到船舱,请开山过来!快!”
开山,这是老年间走船人才懂的老话。所谓的开山,不是词儿,而是一个职位,或者说一种职业。水路凶险,除了刮风下雨,水涨潮落,还得应付各种各样随时可能发生的怪事。开山,就是专门应付这些事情的人。开山只有大船才请得起,我年轻那会儿,随船的开山一天一块半现大洋,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开山一来,眉头就拧成疙瘩了,鬼行舟这种事,人都是听说,谁也没亲身经历过。开山没法子,按照经验,燃了一道黄表丢到水里。
这道黄表落水了还不熄,又燃了片刻,纸灰晃晃悠悠的没入水中。过了最多几息的功夫,水面上就泛开了一圈一圈鱼鳞似的水波。
“掌柜的。”开山露头朝水面看了一会儿,扭头对船老大说:“水下头,有东西想叫咱们把它带上来。”
“什么……什么东西?”
“不知道,只是叫咱们把它带上来。”
“那就……那就带吧……”船老大懂事理,虽然不情愿,却不能不照着做,一船货外加一船人的命,都捏在他手上。
开山又燃了一道黄表丢下去,这一次,水面再没有泛起水波纹,倒是咕嘟嘟的冒起一串一串的水泡。
串串水泡中,我就瞧见从河面的水下,慢慢浮起来一口已经被水泡的不成样子的棺材。事情是明摆着的,在水下拖着我们的“东西”,就是这口棺材。
我心里起疑,一口破棺材,好像水一冲就会散架,这棺材里,葬的是什么了不起的人?能拖着我们的大船逆流走那么老远。
若在平时,船老大死都不会带一口棺材上船,太不吉利,但现在没有任何办法。一帮人齐心协力,把这口浮在水面的破棺材弄了上来。
嘭!!!
棺材拖到甲板上的时候,拦腰的一根绳子崩断了,棺材本来就破,一摔在甲板上,棺盖嘭的就被震开,摔落一旁。
“这……这是啥……”
棺盖摔开,棺材里的尸首也露了出来,望着棺材,一船人都怔住了,一个个瞠目结舌,眼珠子差点就从眼眶里掉出来。
“娘啊……”我躲在人群后面咂了咂嘴,只恨自己的眼睛不够使。
这可能是我长这么大所见过的最邪门的一具尸首。
棺材很破,估摸是很久之前的物件了,可是棺材里的尸首,丝毫不腐,宛如刚刚入葬。鼻子眼睛眉毛活灵活现,满头黑黝黝的头发一丝不乱。
这是个年轻女人,最多十七八岁的样子,平躺在棺材里,光着身子,身上只蒙着两小团烂糟糟的破布。
“是个女人!泡在河里都没给泡烂!”
我岁数小,不懂事,只觉得这世上再没有这么标致的女人了,就和画儿里的仙女似的,五官精致绝伦,肌肤和凝脂无异,好看的紧。
轰!!!
棺材一上来,大船轰然一晃,又顺流而下。这种东西绝对不能摆在甲板上,船老大叫人把棺材抬到底舱去。我一听就头大,因为像我这样跑腿打杂的,每天晚上就睡在底舱。
“船老大,我就在底舱睡觉,摆着这口棺材,这……”我满心不情愿,又有点怕,跟船老大央求:“能不能摆到别的地方去?”
“娃子,莫怕。”开山放下卷起的袖口,说道:“咱们答应了它托付的事情,它就不会拿你怎么样,安心去睡。”
事情好像就这样过去了,众人议论了一会儿,各做各的事,如此熬到天黑,我也硬着头皮到了底舱。
底舱住着我,还有一个叫老油的船工。老油望四十的岁数,贼精贼精的,跟他搭伴,我没少吃亏。这人嗜酒嗜赌,穷的叮当响,又很邋遢,至今还打着光棍。
“六斤,你说,这世上咋会有这么好看的女人?”老油站在那口破棺材旁边,咕咚咽了口唾沫:“这女人是死了,要是活着,得迷死多少男人……”
我皱了皱眉头,棺材里的女尸光着身子,怎么想都让我觉得别扭,不管死活,好歹是个人。我就脱了自己的褂子,跑去给女尸搭到身上。
白天忙了一天,确实很困,底舱虽然摆着这口棺材,不过开山交代过,又有老油作伴,我把心放到肚子里,身子一沾地铺,没多久就睡过去了。
迷迷糊糊的睡到半夜,被尿憋醒,这边一睁眼,我随即听到老油在那边哼哼。借着底舱的风灯一看,我差点就昏过去。
这老货,简直是想女人想疯了!
老油和魔怔了一样,竟然把棺材里那具女尸抱到自己的地铺,趴在那具女尸身上又摸又亲。一边亲,一边哼唧,那模样,显然受活极了。
“老油!”我翻身爬起来,三两步冲过去,一把推开他:“你疯了!”
“六……六斤……”老油的脸当时就绿了:“别……你别说出去……要不然我就没脸做人了……”
“你别乱来了!”我压着嗓子呵斥了老油两句:“赶紧睡觉,明天还得早起干活。”
“六斤,好兄弟,好兄弟……”老油赶紧把女尸放回棺材,一溜烟的滚回自己的地铺。
我摇了摇头,出去解了手,回来之后,困劲儿还是大,没过一会儿又睡了过去。
这一次,睡的时间又不长,我听见老油喊我,睡的正香被人弄醒,心里就隐约有股无名火
“啥事?”
“没事……”
“没事?没事你找我干啥!?吃饱了睡不着?”
“六斤,不是我要找你……”老油站在我的铺前,脑袋上的冷汗噗噗的朝下落,他像是被吓到了,声音发颤,还带着一丝哭腔:“是棺材里头那个女人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