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我没哭,”沈莺歌断断续续地说着,她一开口,才发现自己正在哽咽:“我……我只是觉得很难过,他们,明明可以活下来的……”
她反手撑在门板上,试图从地上站起来,却又重新跌坐回去。
急促呼吸让她的四肢陷入短暂麻痹,双手都控制不住地痉挛起来。
容久垂下眼帘,伸手捂在她的嘴上,轻声安抚:“冷静下来,不要被情绪控制。”
听到这话,沈莺歌很想像平时一样笑着打趣他,说真是没想到,有一天竟然会从你嘴里听到这句话。
然而所有字眼都被堵在喉咙里,让她如同溺水之人一样痛苦。
那些她曾见过的,或麻木或和善的村民的脸,和百人坑中那些了无生息,死状可怖的尸体反复在脑海中闪现,重叠。..??m
死去的那些人,是谁的亲人,又是谁的朋友?
屋外雷雨交加,让那些隔着时光洪流传入耳中的痛哭惨叫,成为了挥之不去的噩梦。
这一刻,她像是被扔回了沈非愁去世时的日子。
在旁人口中,他曾是俊逸无双的天纵奇才,而在沈莺歌眼里,他一直都是那个偶尔有些不靠谱,却总能用自己的方式,润物细无声般给予她庇护的父亲。
但在他去世那一天,毒药侵蚀了他的身体。
让他变得形销骨立,像一具披着画皮的骷髅,若是从前见过他的人看到那副样子,哪还能认出,他就是当初那个一剑惊四座的少年。
那时,血液不受控制地从他嘴里大口大口地呕出来,一点点消耗了余下的生机,可他仍用力扯起嘴角,试图像往常一样给沈莺歌一个笑容。
然后恶作剧般的嘲笑她,说“瞧你哭得这副花猫脸,把眼泪擦干净,可别蹭到我衣服上了。”
大颗大颗的滚烫泪滴淌落在容久手背上,也在他的心上烫出一个个泛着刺痛的燎泡。
容久抬手搂上沈莺歌的后颈,把她摁到了自己怀里,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安抚。
“没事了,我在这里。”
她紧紧攥着他胸前衣襟,眼泪很快晕湿了雪白布料。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从噩梦中缓缓挣脱,整个人都好似刚从水里捞上来一般,潮湿而疲惫。
“我让你留下那个杀手的性命,是因为……”
她埋在容久的怀里,攫取着他的体温,隐隐约约的微苦香气飘入鼻息,将最后一丝噩梦也驱散殆尽。
她咬紧下唇,努力平复呼吸,颤声道:“我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与杀害阿爹的人同样的刺青印记。”
容久没有出声,沉默地倾听着。
“他是阿爹出门游历时带回来的,身受重伤,那时我们还庆幸,幸好没有伤到要害,修养了一段日子后便恢复如常了……但如今想来,那身伤应该只是他为了赢得我们信任,故意弄的吧,”
沈莺歌的声音有些哑,四肢发麻,只能将重量倚靠在容久身上。
“他说自己没有亲人,是被仇人追杀才落了一身伤,我们信了,他身手不错,阿爹便让他跟着凌大哥做事,那段日子……我们是真的把他当成可以托付信任的朋友,直到……直到一次偶然,群花堂的人在阿爹的茶水中发现了毒药,
那种毒不会使人立即毙命,刚开始甚至没有一点征兆,只有随着时日推进,才会渐渐毒发,等发现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察觉她已经控制住了情绪,容久将人打横抱起放回榻上。
沈莺歌现在惫懒得很,一动都不想动,便任由他摆弄。
套在身上的外袍已被雨水淋湿,他一手帮她解下衣服,另一手拉过被子把人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沈莺歌望着桌上摇曳的烛火,点墨似的眸子中却透不进一丝光亮。
“我们立即封锁醉西楼,上上下下地彻查了一番,他眼看事情败露,几次逃脱都以失败告终,便在自戕前说了些很奇怪的话……他说‘既然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便早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除非他能永远离开大雍,只可惜啊,太晚了’。”
沈莺歌紧了紧裹在身上的被子,垂下眼帘:“也就是这句话,让我们猜测,背后主使之人很可能与皇室有关。”
容久伸手连人带被子一起搂进怀里,待她说完,问道:“所以你隐姓埋名进了刑部?”
靠在他颈窝里的脑袋点了点,算是承认了。
按当时的情况,若想尽可能获得最多的消息,她只有两条路可选——
要么成为锦衣卫,利用职责之便接触朝闱秘辛,从内部查起;要么加入三法司,根据大量卷宗从中排查,寻找线索。
只是,前者虽能省去许多功夫,但锦衣卫的择选条件颇为苛刻,一不小心便有暴露身份的风险,所以她当时只能退而求其次,进入刑部,静观其变。
这也是为何后来她哪怕顶着容久的怀疑,也要冒死进入锦衣卫的原因。
机会只有一次,她没有退路。
沈莺歌继续道:“凌大哥和云初姐他们不让我继续往下查,他们说,阿爹临终前叮嘱我们不要为他报仇,就是不愿意看到我们为了他,搭上更多人的性命。”
沈非愁一定知道些什么,甚至他可能猜到了导致自己遇害的原因。
也正因如此,他清楚以醉西楼的力量根本不可能与对方一搏,所以才说出那样的话。
沉默片刻,容久道:“他们说的对。”
“我知道,”沈莺歌深吸了口气,压下眼中涌起的酸意:“但我不甘心,凭什么因为一些子虚乌有的东西,就能随便剥夺一个人的性命,哪怕直到去世,阿爹都没说出他究竟知道了什么才惹来杀身之祸,可会夺取他人性命的东西,一定是见不得光的。”
闻言,容久忽地闭了闭眼,遮去眸中一闪而逝的痛色。
沈莺歌低着头,并未发现他神情有异,只是轻叹一声:“那人死后,我们检查了他身上的所有东西,可惜除了在他肩后发现一枚不足半掌大的乌鸦刺青外,别无所获。”
当时她掌握的线索太少。
但不论是指引身世的那枚玉牌,还是证明沈非愁之死与皇室有关的那句话,都让她不得不迈出这一步。
顿了顿,沈莺歌将方才浮寒告知的消息,与自己的推测一起转告了容久。
末了,她坐起身,微微仰起头对上他的视线,如果忽略她脸上尚未干透的水痕的话,此时沈莺歌的模样已与平日无异。
她目光灼灼,燃起暗火:“不论如何,我一定要让造成这出惨剧的人自食恶果。”
从前她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更遑论保护他人。
而现在,她决不会再让悲剧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