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顿饭吃得可谓是跌宕起伏,喜忧参半。
面对曾经救过自己独女与外孙的人,柳氏拿出了十二分的热情,连一向善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沈莺歌都有些招架不住。
听说柳氏出身武将世家,满门忠臣良将,那些年大雍远没有现在太平,时常与周边各国开战,战况最激烈的时候,就连四肢健全的年轻女人都要披甲上阵。
——柳家便是如此。
忠贞血性造就了柳氏坚韧不屈的灵魂,严苛家风让她来不及养成女儿家的柔情百态,就已经为风风火火的飒爽性子定了型。
她夹起一颗晶莹剔透的虾仁放进沈莺歌碗里,热切道:“来,尝尝这个,我听说你们时常忙得顾不上吃饭,哎呦……这可不行,都是半大小子,不吃饱怎么长身体?来,多吃点啊!”
沈莺歌看着自己碗里堆成小山的饭菜,哭笑不得:“您不必管我,听说您生病未愈,我这次来得急,也没带什么东西,还让您这么照顾我……怪过意不去的。”
她可以自如应付别人的虚与委蛇,可以对裹满毒药的蜜饯全盘接受,反手便将这颗毒药喂进始作俑者嘴里。
但独独对这样不加掩饰的好意有些手足无措。
从前,沈非愁大多时候对她是放养,背后准备了些什么,也只有直到她需要的时候才会显山露水,而凌烽就更沉默寡言一些,是个典型的人狠话不多。
云初倒是温柔似水,但只有温柔可掌管不了落月堂,真惹毛了她,那可比沈非愁和凌烽加起来都恐怖。
况且她事务繁忙,平时分身乏术,能陪沈莺歌的时候并不多。
像这样坐在一起吃饭,还有空说说话,是逢年过节才有的待遇。
一时间,沈莺歌连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摆才好。
柳氏笑眯眯道:“这有什么好过意不去的?你对我们家有恩,这都是应该的。”
一旁备受冷落的陈朝华轻咳了声,试图彰显存在感:“阿莲呐,我看今日厨房的什锦虾仁炒得不错,就是离得有点远,你看……”
他眨了眨眼,拼命暗示。
然而柳氏瞥了他一眼,奇怪道:“咋啦,你没长手啊?还得我伺候你。”
陈朝华:“……”
他趁柳氏转头夹菜的间隙,朝沈莺歌投去幽怨的眼神,
沈莺歌察言观色,十分上道地拿起酒壶,给对方和自己的酒杯斟满。
她站起身,举杯道:“今日多谢右相大人出手相助,也谢谢右相夫人的盛情款待,在下先干为敬。”
说罢,一饮而尽。
——
酒足饭饱之后,沈莺歌在陈朝华的示意下准备跟对方去书房议事。
正招呼下人收罗碗筷的柳氏随意一瞥,恰好看到她一瘸一拐的步伐,虽然沈莺歌已经极力遮掩,但还是不小心泄露了些许端倪。
“你的腿怎么回事?受伤了?”柳氏打量了一眼,关心道。
沈莺歌微怔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哦没事,多谢夫人挂念,只是不小心磕了一下。”
柳氏半知半解地点点头,朝自己的贴身丫鬟招了招手:“哎,小棠,等下拿点药膏给应小哥带着。”
不等沈莺歌婉拒的话说出口,她又看着她道:“待会儿备辆车送你回去吧,省得走着腿疼。”
默了片刻,沈莺歌不得不接受了对方的好意。
“好,那就麻烦右相夫人了。”
右相府规模宏大,却并不奢靡,甚至不如当初她去过的钱府。
但能看得出来日常有人精心打理,花草树木都被修剪成了合适的形状高度,亭台楼榭也扫洒得干干净净。
跟着陈朝华来到书房后,对方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
沈莺歌没有过多推脱,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便在对面坐了下来。
陈朝华呷了口茶水,慢悠悠开口:“吃饱了吗?”
“是,多谢大人款待。”沈莺歌道。
陈朝华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你谢我夫人就行了,我只是随口问问,”
闻言,沈莺歌便识趣地没再说话。
即使她救过皇后和四皇子,她也并不认为陈朝华这样一个位高权重的人会因此对自己出手相救,甚至将她带回府中。
若说报恩,之前皇后已经在弘光帝面前帮她说过话,陈朝华也当面表示过感谢。
……这已足够了。
而现在,他将自己一个无官无职的人当着众人的面带回来,定然是有其他目的。
右相夫人对她盛情相邀,热情周到,那是人家对恩人的情分,可她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
陈朝华沉吟片刻,终于开门见山:“你可知我为何要带你回来?”
……果然如此,沈莺歌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
只是出于好心帮忙的话,完全没必要将她带回来。
她换上平日那张恰到好处的笑脸,诚恳道:“在下如今虽与寻常百姓无异,但要是大人有任何用得着的地方,我一定尽力而为。”
天衣无缝的态度让陈朝华怔了下,旋即抚掌大笑。
好不容易止住笑意,他脸上故作威严的神色松了松:“之前有人说你太过聪明,聪明的有时让人分不清你是真情还是假意,今日一见,还真是让他说中了。”
顿了顿,他继续道:“你放心,我也不会为难你,只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您请说。”
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陈朝华看向沈莺歌。
他已年过六甲,依旧精神矍铄,因常年被柳氏控制饮食,所以并未像许多官员一样发福,看起来要显得更年轻些。
如现在这般,换下朝服的他要是走在大街上,不认识的人或许会以为这是哪家长辈,与那种邻居家早起遛鸟的老大爷没什么分别。
顶多看起来过得富足一些。
但当他脸上褪去笑意时,那种久居上位沉淀下来的威严便缓缓散开,让人忍不住正襟危坐。
他目光深沉地看向她:“我希望,将来有朝一日,若淇儿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坎,你能出手帮他一把。”
沈莺歌眉心微敛,还没开口,他就继续道:“不必你舍命相帮,只要在你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行举手之劳便可,若实在不行……那也是他的命数,我不会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