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挂在在正空,却没有一点热力,热力已经被深秋的那抹肃煞吞噬了,已经被深秋的阵阵冷瑟层封了,洒落满山满地的阳光,却清冷得只似一片晶幕——一片明亮但毫无暖意的晶幕。
苍穹晴朗,几朵白云随风飘移,风却吹拂得野草倾翻舞荡,有如一**起伏的浪涛,然而浪涛是枯黄色的,浪涛浮沉在这片荒凉的高地平原上。
闪映着森森寒芒的那对虎头钩抛坠入齐胫的野草之中,这条结棍汉子的一蓬鲜血便赤漓漓的喷溅向空,猩红的血水水凝结成一幅不规则的图案,又在瞬息间幻灭,正如汉子喉中一声短促狂号的休止。
天高地阔,莽莽草原,在这样恢宏的背境陪衬下,一条生命的殒落是显得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了,尽管生命的成长并不容易,尽管活到那汉子的年龄需要很长的辰光……
黑巾黑衣黑靴的谷唳魂冷漠的站在那四个人中间,苍白瘦削的面庞上未带丝毫表情,他的黑色大氅不时随风飞扬,在氅沿拂扬的须臾里,紧握于右手上的双叉斧蓝光隐闪,宛若魔鬼的无声诅咒!
包围谷唳魂的四个人,脸色已像那翻舞的野草一般枯黄,他们早知道这是一次死亡任务,尽管他们也有过侥幸的想法,如今却已明白,欲求侥幸便如同期盼日从西起,竟是恁般断不可能了。
行动之前,他们都领到一笔数额可观的银子,算是酬劳,是安家费,更是准备身后的铺排;他们在领钱的时候,各有其复杂的心绪,然而有一桩却是相同的,他们很恐惧、很紧张,因为他们待要狙杀的对象是谷唳魂,“血手无情”谷唳魂,“大虎头会”最最狠辣的几员骁将之一!
风吹着,带起嚎哭似的呼啸声,四个人开始围绕着谷唳魂慢慢旋转,他们的兵刃以迥异角度指向谷唳魂——皆是最适宜攻击的直接角度;谷唳魂挺立不动,目光平视,非常专注的凝聚于一个焦点,好像那一点里包含有大千世界,有红尘无限……
四个人突然一齐动作,四件兵刃挥映着冷锐的寒电交互穿织,光束结成罗网,猎物就是谷唳魂。
黑色的大氅蓦地抖起一度半弧,宛如猝然飞展出一朵黑云,这朵黑云却其硬如钢,其疾似飚,“呛啷”两响合为一声下,一柄三尖两刃刀,一条豹尾鞭被震得横抛向天,当大氅的影像犹在人们眸瞳中凝聚未散,谷唳魂已鬼魅般飘过另两件兵器的隙缝,双侧形如弯月般的斧刃斜扬反落,两条躯体便分成两个不同的方向倒跌而出,滚热的鲜血喷向晴空,仿佛染赤了那一抹青碧。
人的身体内并没有多少血液储存,因此也就经不起这样的流损,换句话说,一旦从人体内喷出如此大量的鲜血,人的生命之泉即已枯竭。
生死的间隔只此一线,存亡的道理这等浅显,谷唳魂明白,他的对手也一样明白,他们全知道,九泉之下,又凭添冤魂二缕了……
仅存的那两位原已枯黄晦黯的面孔,现在更泛死灰,他们惊窒欲绝的往后倒退,不由自主的剧烈颤抖,从他们的神色、从他们的眼底,可以明确读到他们对生命的眷恋,对灭绝的恐惧——所谓心胆皆裂,约莫就是这两位如今的写照了。
两个人手上的家伙已被谷唳魂飞旋的大氅震落,此际只留得空拳四手,而兵器在握犹难为敌,单凭两手肉掌,又到哪里求胜?这二位眼前的形态,早已失去杀手的悍气,倒似一双待宰的羔羊,好不可怜见的。
野草又在风中翻倾,风仍在呼啸,一股酷厉的韵息益加浓重,浓重得透着血的腥膻,浓重得在谷唳魂的瞳仁中凝形……
两个人猛的朝左右狂蹿——真个好默契;谷唳魂似乎早有预料,他的动作迅捷如电,倏弹空中九尺,人往对方左右奔逃的中心点下落,斧刃的光芒便向两侧流射掣闪,像煞极西的蛇火猝映又敛,当分射的冷焰隐没,两颗斗大脑袋业已滚入草丛深处了。
谷唳魂没有再多看一眼,他将披肩的黑氅拢紧,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去;生命的殒落,在他而言,是太平淡也太不足为奇了,他活着的环境就是这么一个环境,就是一个弱肉强食,在阴阳界上争存亡的环境,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喘着这口气,只是为了应该喘着气才能延续生命罢了。
晴空依旧澄净如洗,蔚蓝的天,淡渺的云,显得这般明朗高远,展示着如此不可变易的永恒,五条人命的消逝,丝毫不曾影响什么,在雄浑辽阔的大自然里,五具血淋淋的尸体,又何尝点缀得出些微的异象?
荒村野店,一灯如豆。
谷唳魂独自坐在这张白木桌前,独自喝着一壶酒。
酒是极烈的烧刀子,他喝起来宛如喝水,一口一盅,眉头都不皱一下。
桌上没有任何下酒菜,连几粒花生米,甚至一碟大葱白都没有,他就是这么干喝着,瘦削的面容上,依然不带丁点表情。
这个客房实在简陋,不但简陋,而且阴潮,房中浮漾着一股腐湿的霉味,竹榻上的被褥看上去都已灰塌塌的透着污斑,泥土地面有些沾粘,连屋顶的横梁也难负荷般朝下弯曲了,只这么间野窝子,住一宿还得两吊钱哩。
谷唳魂好似不觉得他置身之处的肮脏与霉秽,他坐在那里喝着酒,光景像是他只为了坐在这儿喝酒才到来的。
于是,轻轻的叩门声响起,声音轻得如果不仔细去倾听,便根本听不出来。谷唳魂的形色平静,没有半抹除了平静之外的反应,他的视线望着面前的粗瓷酒杯,望着杯中刚刚斟满的透白酒液,嗓调低沉的开了口:“进来。”
门扉悄然推启一缝,一条人影迅速闪入,才一进房,又将门儿掩紧,然后,冲着谷唳魂哑声一笑,趋前拱手:“果然是谷兄驾临,我那两个小兄弟还算有眼力,只是一瞥,即已认出谷兄身底,年余未见,谷兄近来可好?”
进房的这人身材高大,满脸横肉,尤其一双招子尖锐如鹰,从面相上看,显然是个精明老辣的角色;谷唳魂也未还礼,更无乍遇故人的喜悦之情,他淡淡望着对方,淡淡的道:“皮九波,你怎么会来这里?”
那皮九波又是憋着喉咙干笑:“原也叫巧,明天有票生意要做,我先派下两个小兄弟打前站,约好今晚在这间荒店聚晤碰头,谷兄进店的时候,恰被他们看到,我一来就暗里得了知会,赶紧过屋向谷兄致意问安……”
谷唳魂管自举杯喝酒,咂了咂唇:“你那两个小兄弟,他们以前见过我?”
皮九波忙道:“人的名,树的影不是?没吃过羊肉也曾见羊在满山跑,他们虽说无福拜识谷兄,但有关谷兄形象的描述却听得多了,是以才一入眼,便认出谷兄的身份;‘血手无情’威扬天下,名慑武林,要掩藏可是大不容易啊……“
谷唳魂用手背抹去嘴角酒渍,无动于衷的道:“我知道今晚上必定有人前来,却未料到是你。”
皮九波搓着一双大手道:“冒失冒失,谷兄,寅夜造访,买乃缅怀旧交,渴念故友,若有唐突之处,务请谷兄包涵则个——”
谷唳魂轻旋酒杯,闲闲的道:“开始你的劝诱程序吧,皮九波,你必是早就想妥一套说词的,嗯?”
皮九波的表情僵窒了一下,故作镇定的道:“谷兄,什么劝诱程序?我不大懂你的意思……”
又替自己斟满酒杯,谷唳魂不带笑意的一笑:“他们硬的玩不成,如今玩起软的来了?皮九波,你一进门的架势,就明摆明显是个做说客的,其实不必绕圈子,更犯不着套我的话,开门见山交待清楚,你的差事了结,我也好摊铺睡觉!”
皮九波尴尬的打了个哈哈,讪讪的道:“谷兄,你怎能如此肯定我是做说客来的?”
谷唳魂道:“不但肯定你是做说客来的,而且我还知道是谁托你来的,我们老窑里的二当家,是么?”
连连摆手,皮九波噤若寒蝉:“不,不,谷兄,我算老几?‘大虎头会’的二当家怎有可能找上我办差?我皮某人便再多生上一张脸,也没有这么的盘儿蒙受雪樵公的青睐,这次相逢,实是巧遇……”
谷唳魂抿了口酒,道:“在我不耐烦之前,最好停止你的连篇鬼话,皮九波,我们也结识了好些年,虽然来往并不密切,到底亦称得上是朋友,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听不听在我,再要扯淡,就是你自找难看了!”
愣了半晌,皮九波才干笑着道:“好吧,谷兄,还是你精到高明,我是孙悟空,你就是如来佛,任我七十二变,也变不出你的手掌心,对你,我可真叫服了!”
谷唳魂冷冷的道:“少废话,朝正事上谈!”
皮九波清了清嗓子,中规中矩的道:“事情是这样的,今日下午,我家里突然来了一个人,委请我跑一趟与谷兄你见个面,劝说谷兄认清利害,明识大体,千万别朝牛角尖钻,否则误人误己,对谁都没有好处……”
谷唳魂道:“那个人是谁?”
皮九波苦笑着道:“谷兄,此人是谁,恕我不能奉告,然则我斗胆前来,却是一番好意,亦是为了谷兄往后的处境设想,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风向变了就该转舵收帆,不作兴闷头瞎干,忠心义胆,也得看在什么光景下对什么人来表——”
谷唳魂笑得十分萧索:“皮九波,你是‘大虎头会’圈子外的人,当然不明白‘大虎头会’圈子里的事,这并非转舵收帆的问题,而是一个人良心良知的问题;我分得清利害,辨得明形势,不愿弃的却是忠义二字,为此二字,刀山油锅可往,粉身碎骨不惜,将来的处境会越发艰难,这个我清楚,艰难不足惧,唯一死以服而已!“皮九波的一脸苦笑不但苦,更且僵凝在横肉的皱褶间:”谷兄,据闻贵组合老当家端木前辈现已病危?“点点头,谷唳魂黯然道:”三年前就中风不起,半身瘫痪,近时来更乃病情转剧,每下愈况,端木爷老了,风烛残年,受不得恁般折磨……“皮九波小心的问:”听说端木老当家连神智都不清了?“啜一口酒,谷唳魂道:”这是谎言,端木爷神智清灵,内心明白。“
皮九波连声致歉:“恐怕是有人讹传了,谷兄请勿见怪。”
哼了哼,谷唳魂道:“不是讹传,乃是有意散布谣言,借此混乱人心,加强那一帮别存异谋者的声势,皮九波,我四天之前才辞别端木爷,岂有不知他老人家病情深浅之理?”皮九波陪着笑道:“说得是,谷兄说得是,不过,谷兄曾否考虑到眼下待办的这档子事,或许有很多人不以为然?他们可能有他们的想法……”谷唳魂沉重的道:“你讲的这种情况,打三年前端木爷中风的时候就开始逐渐形成,然而这不但有欠公平、违背传统,尤其端木爷决不苟同;皮九波,‘大虎头会’的江山是端木爷出生入死领头打下,‘大虎头会’之所以有今天的气势和根基,亦俱赖端木爷的苦心经营,我姓谷的追随端木爷一十三载,甘苦与共,生死相从,由一个浪荡江湖的狐魂野鬼承端木爷拉把为‘大虎头会’的‘黑旗堂’堂主,知遇之恩,如山似海,端木爷的亲口谕令,虽有万难,亦必贯彻到底!”
皮九波垂下视线,道:“谷兄,只怕你独木撑不住倾厦。”
谷唳魂阴冷的道:“我不是独木,‘大虎头会’的现况亦未达倾厦之险,皮九波,吾道不孤,‘大虎头会’尚有天良未混之辈!”
顿了顿,他又神情严酷的道:“不错,那些人结党成帮,在组合里扩充势力,暗为羽翼,业已有了气候,然则彼此都不要将结论下得太早,鹿死谁手,仍在未定之天!”
皮九波迟疑的道:“委请我的那人,还交待得另外有话,要我说予谷兄知晓——”
谷唳魂缓缓的道:“想是许我好处了?”
脸上一热,皮九波赶紧道:“他说,如果谷兄对此事抽手,不再坚持原意,除了奉送谷兄黄金六万两,明珠十斗之外,贵组合‘黑旗堂’所经营的一切买卖、包括原有码头,完全割交谷兄自行掌握,不必再听命于‘大虎头会’。”
寒森森的一笑,谷唳魂道:“条件倒是十分优厚,居然还容许我脱帮自主——皮九波,你可以回答他们,我不能接受!”
窒噎片刻,皮九波又轻声道:
“为什么不考虑考虑再做决定?谷兄,我是替你打算,那端木子厚有什么好?扶不起的阿斗一个,你又何苦为他出这种力,卖这种命?”
闭闭眼,谷唳魂低沉的道:“少主也没有什么不好,忠厚、踏实,再挑剔也只不过缺了点心眼而已,最重要的是,他是端木爷元配夫人的嫡亲骨血,端木爷的长子,端木爷手创的基业应该由他继承!”
叹了口气,皮九波道:“谷兄,其实你的问题很简单,只要把那枚‘火云符令’交出来,富贵名利便都是你的了,十辈子八辈子也不愁吃穿,谷兄,唾手可得的荣华,为什么弃若敝屣?你这样岂不是太傻了?”
谷唳魂冷漠的道:“人活一世,求的是个心安理得,不仅是求个吃穿而已。”
在房中踱了几步,皮九波仍然不肯放弃他此来目的:“假如你答允考虑,我想条件方面尚可再要他们提高。”
谷唳魂兴味索然的道:“皮九波,话说到这里,已算到了尽头,你我相识相交一场,你守了受托的本份,我也卖了你人情,可别不知好歹,撕破颜面大家全不好看!”
皮九波窘迫的佯笑着:“言重了,谷兄,你万万不要动怒,就是冲着我们之间的交情,我才敢前来向你忠言进谏,否则,我又不是嫌命长,谁不好招惹,偏偏捋你的虎须?
谷兄,我的动机绝对属于善意……“
一仰脖子干了杯中酒,谷唳魂道:“夜深了,你且早请。”
暗里咬咬牙,皮九波试图再做最后努力:“谷兄,你可曾想到,他们不会允许你安抵‘妙香山’?更不会允许你将‘火云符令’交到端木子厚手中,高迎他回来接掌‘大虎头会’?”
谷唳魂神态木然:“我当然想得到,不但想得到,而且也有人给我证实过了,他们的意图我非常明白,症结在于他们的盘算是一回事,能否达成目的又是一回事,皮九彼,不是猛龙不渡江,要摆平姓谷的,还得多费点手脚才行!”
张口想说什么,皮九波又把到嘴的话咽了回去,他重重抱拳,出声艰涩:“多保重,谷兄。”
谷唳魂不再回答,没有起身,甚至连目光都未曾移动;关门的声音轻轻传来,他眼角的肌肉微微抽搐,脸色更显得苍白冷硬,一股无形的杀气,再次凝聚于他幽邃的眸瞳深处。
谷唳魂知道自己被人追踪着,一直就被人追踪着,大草原上的狙击事件,皮九波的突兀出现,在在证明追踪者的经验老练,行藏隐密,消息传递异常灵活,是个一流的行家,或者,不止一个一流的行家;他尽量提高警觉,加强观察,却仍未发现追踪者的任何形迹。
此刻,他感到又被人家缀上了,虽然他看不到对方的身影,不能确定追踪者的正确方位,却能肯定有人在监视他,隐藏于暗处的那一双眼,甚至好几双眼,好像芒刺一样盯得他浑身不自在,宛如人走夜路,总觉得背后有什么异物飘飘忽忽的跟随,猛然回头,又一无所见,可是现在的情况和走夜路不同,谷唳魂明白如影随形般蹑于后的决不是什么异物,乃是人,同他一样活生生的人。
这是一条山路,偏僻又崎岖的山路,谷唳魂不徐不缓的往前迈步,风拂衣氅,啪啪有声,周遭却是一片寂静,出奇的寂静。
一阵沙哑苍老的山歌声就这么骤而响起,像一把破锯刮着锈铁,也切开这凝窒的寂静,恁般令人毛发悚然的传扬过来——好难听的嗓调。
谷唳魂望向歌声来处,于是,在斜坡上的枯疏林木间,走出来一个须眉花白,牛山濯濯的老樵夫,老樵夫肩扛柴薪,腰插板斧,手上还牵着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神情悠然的顺着坡脊走将下来。
荒山砍柴,笑对群峰,不但解决了日常所需,亦未尝不是一种生活情趣,老樵夫归途唱山歌,是一桩很平凡也很朴雅的事,谷唳魂没有理由去怀疑什么,然而,他却有意避开,甚至未朝老樵夫那边多看一眼。
就在他加快脚步,刚刚越过老樵夫的前路,山歌顿止,换上一声苍劲中透着热络的招呼:“小哥,小哥,且请慢走一步,老汉有点事儿与你商量……”
谷唳魂停步回身,目注老樵夫领着那半大孩子走下坡来,看快近了,他才冷冷木木的道:“是你在叫我?”
老樵夫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笑呵呵的道:“不错,小哥,是我在叫你。”
谷唳魂道:“我年纪不小了,老丈,这声‘小哥’的称呼,十年前倒还承当得起。”
老樵夫又粗犷的一笑:“比起我老汉的岁数来,小哥你只能算个孩子,你瞧瞧,我这小孙子也有十二带零啦,叫一声小哥,错不到哪里。”谷唳魂似笑非笑的道:“老丈有什么事要和我商量?”指了指谷唳魂腰悬的羊皮水壶囊,老樵夫喘了口气:“今早出来匆忙,竟忘了携带水罐,附近又没有山泉,砍了大半天柴火,嘴里干得慌,我老头子熬得,小孙子可熬不得,小哥,借口水喝如何?”谷唳魂并没有即时摘取水囊,他静静的道:“老丈,我外有大氅掩遮,老丈怎会知晓我腰悬水囊?”老樵夫不慌不忙的道:“风吹氅飞,老远就看得清白,我还对小孙子说啦,我说小兔崽子别嚷嚷,前头不是来了位送水的大叔么?这就赶下来央你喽。”谷唳魂缓缓解下水囊,递给那圆脸大眼,脸色黝黑,看上去仿佛傻呼呼的孩童,边道:“老丈约莫不甚口渴吧?”咽着唾沫,老樵夫道:“也够呛的,大半天没喝一口水了。”谷唳魂道:“倒是兴致挺好,嘴干成那样,老丈还有力气唱山歌。”老樵夫嘿嘿笑道:“这是怕你走远了,早吆喝又担心惊着你,所以哼唱几句引你注意罢了,唱得不好,尚请包涵,人的年纪一大,嗓眼也起老茧啦!”
孩子仰着脖颈咕噜噜的喝够了水,顺手又把水囊交给了他爷爷,老樵夫也不客气,连囊嘴都不抹,凑进嘴里便灌了个饱。
谷唳魂稳立不动,安详的看着这一对祖孙饮水,表面上他似乎毫无戒心,实则全身真力贯足,劲气充斥流循,四肢百骸强韧愈恒,有若一个饱满的圆球,只要轻轻一触,就会立时弹跳。
交还了水囊,老樵夫道过谢,领着他的小孙子往来路走去,一路走,又扯开那沙哑如锈刀刮锅底般的声调唱将起来。
没有事故发生,仅仅是一对祖孙借口水喝而已,多么平淡的遭遇。
等老樵夫与那半大小子走远了,谷唳魂一扬手抛掉拎着的羊皮水囊,匆匆埋头赶路——他不是嫌水囊脏,而是防备受了污染,江湖道上千奇百怪,什么花样都有,此情此境,他可不能冒险。
秋光萧索,山色除了凄冷寒瑟,实也无什么可观,他一心盘算早早出了山区,赶到下一个站头打尖休歇,如果再赶几程,能够设计擒拿或歼杀跟踪的人,就该弄乘坐骑,也好慰劳慰劳自己足下,直放那阳关大道了。
心里想着事,行走的速度便越来越快,谷唳魂刚顺着山路翻过一道岭脊,已觉得有点燥热,正待扯开襟领透透气,忽然感到腰肋间起了一阵尖锐的疼痒,如同被红头蚂蚁叮咬一口似的,他停下脚步,赶紧扯开衣衫察看,这一看,却令他全身汗毛倒竖,心腔子猛然收缩——大约有七八条其色墨黑,细若花针般的寸长小虫,正在往他肋肉里钻咬,这些小虫的前半部已经在墨黑中隐透褚赤,显然是吸吮血液后的反应,小虫在颤蠕钻动,通体茸毛流波似的起伏,形状有点像……有点像蛆虫附骨!唯一的区别,只在颜色是黑色,不过它令人作呕的憎厌程度,却毫无二致的。
谷唳魂将衬襟扯下一块,垫着手把叮附于肋肉间的黑色小虫逐一拈起,小心捻死,然后用衬包好置妥,接着,他狠狠以双手十指之力挤压那些斑斑细微的伤口四周,待挤出些许血迹后,又敷上一包解毒散,大踏步沿岭而下。
大氅飘拂在冷索的北风里,谷唳魂的身影隐现于四起的烟风中,他顶着风往前走,雾似的风气浮沉在他眼底,他表情僵硬,面色青白如石,冥寂里似闻魂唳,又不知下一刻是谁要唳谁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