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四背着柴禾,蹒跚行于路上,远处,新安县城已经在望,黄四不由紧了紧背绳,加快了些脚步。
四月间,新安这里已经算是来到了初夏,天气暖洋洋的,雨水也渐渐丰沛了起来。
汗水顺着黄四古铜色的肌肤流淌,但双手都没闲着的黄四顾不得擦抹,只埋头赶路。
黄四是个樵夫,一担干柴古渡头,盘缠一日破游游,归来涧底磨刀斧,又做全家明日谋,这就是樵夫。
没有田产或者田产不足为生的人便以上山打柴度日,社会最底层的活计之一。
黄四家住新安西北射雁坡下的黄家村,相传因黄帝曾在此驻兵,并在这里射下过一只白雁,所以便有了射雁坡和黄家村。
这种民间传说,已经无从考据,而且,人家黄帝可是姓公孙,也只有黄家村的人自认为黄帝嫡传后裔罢了。
不过,新安这地方很古老,各种传说都有,不独黄家村一个,洛水上还曾出过八卦图呢,你管人家黄帝是不是曾在黄家村留过根苗?
由此,也可见这里历史沉淀之深了。
但不管怎么说,你是黄帝后裔也好,是炎帝子孙也罢,现在这日子过的可着实艰难。
对于正值壮年的黄四来说,日子过的苦些没什么。还要庆幸一下。自己身处新安治下……
因为这里地近洛阳。去年乱起来的时候,没遭多少兵祸。
要知道,去年西边,南边的那些地方,闹的可真凶,许多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而他这里还能拼着一把子力气。保全家饱暖,已经可以说老天爷待他不薄了。
不过,村子里有几户人家,现在也是栖栖遑遑。
这几户人家,都都算跟黄四家有着这样那样的关系,算是亲戚,家中无一例外,都有着几个血气方刚的壮小伙儿。
听了那些传过来的谣言,就悄悄打点行装,投军去了。自然不会去投秦军,而是如今官府口中的乱匪。而如今也不见踪影,官府的安民告示也发下多时,看来啊,也都凶多吉少了……
可怜那几户人家,没了劳力不说,剩下些孤儿寡妇,老老少少的,整日里以泪洗面,还要担心官府追究,这日子还怎么过的下去?
而村子里那位以前总是之乎者也,说些家啊国啊之类的话的老夫子,如今也闭口不再言说当年在大周治下怎么怎么好了。
黄四自然不懂那些大道理,他如今只是庆幸,没有头脑一热,扔下婆娘孩子以及老娘,跟着那些兄弟走了,不然的话,他真不敢想,自己若在外面有个三长两短,家里面会是个什么情景。
这可真不是说笑,作为黄家村中,最强健的男人之一,去年可没少有村里的小伙子跟他说这个,他也不是没想过,靠着这身气力,出去闯荡一番,搏个功名回来,让妻儿过的好些……
但说来也是可笑,他最终没离开,不是因为其他什么,而是他想到了,当初还小的时候,秦人来犯,在新安到洛阳一路上,打成一锅粥般……
不是害怕那会儿的惨象,而是那会儿他见过大周的官兵,他不记得旁的什么,只是有一点记得很牢。
大周的官兵,穿的很破,还抢过他家的柴火,吃的也不好。
到是大秦的兵卒,穿的体面,吃的也饱,来来往往,也从没抢过他家东西。
他很难理解,当年在大周治下的时候,很多人都说过,好男不当兵,现在换了大秦,怎么就有那么多人改了口,想要从军去跟大秦打仗。
不理解归不理解,他只朴素的认为,当大周的兵,吃不好穿不暖,还不如当大秦的兵呢……
当然,他也只是想想,他到底没去从军,家里有老有小,离不开他,而且,他也不放心,村子里那些亲戚照顾家里。
时间短些还成,时间长了,亲戚毕竟是亲戚,谁家的日子都不好过,谁能有那个善心,宁可自己家儿郎饿着,却让外人吃饱饭的?而且……他家里也就两亩薄田……
想到这个,黄四黝黑的脸上,不由绽出些笑容出来。
他心里在想着,这次到县城,说什么也要去衙门口那瞧瞧,听说有很多无主的田地,可以发给自己这样的人耕种,只要愿意离乡背井……嗯,他听人说了,其实也不算离家多远,只不过不能居住在黄家村了。
这对于黄四来说,无疑又是个颇为艰难的选择,就像去年有人劝说他去投军一样。
不过,经过去年的事情,黄四更加谨慎了,他打定主意,这次要问个清楚明白,也好能在之后好好思量一下。
当然,对于他这样的樵夫而言,这次……即便被人诓了,只要附近还有山林,他也就不愁活计。
这让他有些兴奋,他家的祖产,在爷爷那辈儿,分家的时候都分给了那位堂爷,也就是现在黄家村唯一的一家大户。
到了现在,弄的自家小崽子想识几个字,都要上门求爷爷告奶奶,搭上好几担好柴,才能进书堂,跟着学上一丁半点。
这个窝囊气已经受够了,有的时候,这亲戚啊,就和仇人差不多,没点人味儿。
这次要真能像村正说的那样,也不管那些闲言碎语什么的,俺还就去了。凭他这一身力气。耕上十来亩良田根本不是事儿。连牲口都不用,实际上,他也没牲畜可用。
对生活有了憧憬,并有了模糊的打算,这其实就是人生的动力。
当然,黄四不晓得这些,他只是觉得,背上沉甸甸的柴禾好像轻了很多。脚步随之也快了起来。
不过,等他离县城越来越近,他的脚步不知不觉就放慢了,因为他看到了很多人,形形色色的人。
县城城门口这里,从所未有的热闹……
然后……黄四就看到了高居于城门旗杆之上的人头,孤零零的挂在那里,随风飘荡……
黄四很惊恐,这无疑是他头一次看到人的脑袋离开身体,还挂那么高。
之后他就有些想吐。并想将自己的视线移,但眼珠子就不听使唤。好像被那颗人头给黏住了一般。
黄四知道,这是自己害怕了,就像那次在山里碰到了狼崽子一样,身体僵硬,根本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干什么,就像没魂了一样,过后才明白过来,自己一斧子下去,劈开了狼崽子的脑门儿,并发了疯似的将狼崽子剁了个稀碎。
也正因为那次的遭遇,这次他要好的多,在没被恐惧淹没之前,就清醒了过来,但他已经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城门口儿,并傻呵呵的仰着脑袋,眨也不眨的盯着那颗人头有段时间了……
悬首示众,传说中的情节就这样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当他清醒过来,并立马低下自己的脑袋之后,他竟然泛起了这个人一定是个大人物,要不然怎么会挂那么高的古怪想法。
很快,他就知道,这颗人头是属于县太爷文大人,一位清官。
这让他又多了些惊恐,连文大人那样的神人都掉了脑袋,这世道真的是太乱了,但说实话,他竟然没多少悲伤。
文瑞这样的人,离黄四太远了,虽然,大家都说受到了文大人的恩惠,应该感恩,去年的时候,大家也确实都到了县城里避祸,但黄四就是伤感不起来,他只是感到了一阵阵的战栗。
很单纯的恐惧,人死了,人头挂在杆子上,甚至于,都未曾想过去询问一下,为什么……
周遭的人很多,却很安静,连窃窃私语的声音都没多少,古怪的气氛让黄四本能的想要远离这里。
说安静其实也不对,城门下方,有人高声念叨着,黄四听了听,很直白,在数说县太爷的罪状,一遍一遍的说,这是想让全部走过城门的人都知道啊。
黄四想仔细听听,不是说他真想明白个为什么,只是想听听,也许可以作为之后的谈资,甚至于,可以说,想看看热闹。
但人死如灯灭,让人死后也不能安宁,太糟践人了。
这就是黄四淳朴而又善良的认知,所以,他机械的迈开脚步,向城门内走去。
不过,声音还是不断传入了他的耳朵,让他明白,县太爷到底为什么死了,人头还要挂在杆子上不能入土为安。
因为他把百姓们交上来的粮食,故意送给了乱匪,所以,新安县的百姓,现在在饿肚子,他还把兵卒的粮食,分给了百姓,这回,是让大秦的兵卒们饿起了肚子,所以不能及时平乱,让新安多了许多冤魂,而他还故意放走了一些重要的匪首,各处匪患由此而来。
新安县的县太爷,曾经的万家生佛,原来是个贼头儿,奸细。
这就是黄四过了城门之后,被灌输进脑子中的印象,说不上多完整,却是那样鲜明,怎么也抹除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