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卿家觉得晋国公之议如何?若有异议,不妨直言。”
皇帝陛下语气中带着鼓励,好像他对赵石所言,并不算满意的样子,但在座之人,没一个是心里不够数的。
这会开口反驳,也许会得些好处,但……于事无补。
看来啊,之后还是商量一下,粮草该怎么调拨,又改调多少兵马吧……
只是周仿抿了抿嘴唇,他知道,这会儿他必须开口,不然的话,皇帝陛下不会满意,旁边的臣僚,也会看他的笑话。
总归,还是他中书之首的位置并不稳固的原因罢了。
若是老师坐在这里,就算不开口说话,其他人也只会以为,老师已然心有成竹,甚至于,私下里跟枢密院商量过此事了。
资历还是不足啊……
周仿心中叹了一口气,缓缓开口道:“国公之言,不无道理,但……西辽地处偏远,这粮草和兵员极难调拨,再者,以国公之意,就算平定西辽,可还有花勒子模,花勒子模之后,又有西域诸国,如此兵事绵延,不知何时可了?”
软中带硬,旁边两位参知政事都暗自点头,就算要打,也要定出个界限来,不然的话,只晋国公一言,便可轻定军国大事,长此以往,何人又能制之?
不用赵石开口,兵部尚书成峦已经沉声道:“西辽虽远,然不如西夏多矣,回鹘早有叛心。草原诸部近在咫尺。榆林也有精兵数万。花勒子模又与西辽不合,如此四面受敌,破西辽易也。”
“只是……平定西辽之后,若再进兵西域,怕是……力有不逮。”
周仿一下就松了一口气,中书这边乱着呢,枢密院现在看来也非是一条心,这样一来。他所受到的压力,就减轻了许多。
他微微瞟了成峦一眼,心说,到底是朝中重臣,即便为人门下,也还有着操守。
赵石这会儿其实也轻松不少,若都唯唯诺诺,他也不会太好受。
在朝中呆的久了,就能感觉的到,被人群起攻讦不一定是坏事儿。而一言九鼎的滋味儿,也没想象中那么美妙。有来有往,才是为臣之道。
等成峦说完,他这里便道:“成大人说的极是,契丹人灭了也就灭了,花勒子模那边儿,咱们也是一无所知,更没有东进之意,如今,只要让西域诸国知我大秦之名,不敢轻辱便罢,不需多树敌手,缓缓图之可也。”
一时间,众人皆是纷纷颔首,表示赞同。
大都心道,如此甚好,看来晋国公在这事上应该是经过深思熟虑,并无它意才对。
皇帝陛下满意的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此事交中书与枢密共议之,朕以为呢,回鹘既有归附之心,不如遣一使节往回鹘汗国,先议称臣之事,或可以此为口实,与辽人开战,众卿以为如何?”
那还有什么话说,众人纷纷道:“陛下英明……”
赵石一听,被恶心了够呛,这显然是他的建言,这小子脸皮是越来越厚实了。
好在,皇帝陛下还没有得意忘形。
这时笑眯眯的又来了一句,“国公以为,何时开战为佳?”
赵石摸了摸下巴,面无表情道:“明年秋末,应该就能准备的差不多了,草原上也正是秋高马肥,草原胡骑战力最强的时候,让回鹘人出兵辽人侧后,可令木华黎率草原诸部兵马汇合榆林王览部由东向西推进,逼迫辽人决战,用半个冬天的时间,应该就能破敌而还了。”
“如果不能,后年春天,继续攻之,务必不使辽人有喘息之机。”
皇帝陛下轻轻一拍桌案,“好,朕准了……”
众人一看,得,果然是早商量好了。
要是他们知道有双簧这个曲目,定然会第一个出现在他们脑海之中。
剩下的给中书和枢密院留下的,尽都是苦差了。
一个就是向回鹘汗国派出使者,一个就是粮草和兵员诸事,没一个好办的,尤其是,办好了是份内之事,办不好,结果就不好说了,这不是苦差又是什么?
定计这样的功劳,是不用想了。
张承和种燧都有些不安,像这样的事情,他们两个枢密副使竟然一无所知,这在之前可是不敢想象的。
可见,枢密使之争,让他们受到的影响已是越来越大了。
不过今天西辽的事情,只能说是一道开胃菜。
接下来,皇帝陛下又道:“今远人来投者渐多,当年,设下理藩院,多为权宜之计,而今看来,也不见多少成效,所以,朕欲重立鸿胪寺,以结中外之好,可也?”
鸿胪寺这个名字,立马在众人心中转了一圈。
没有谁不知道鸿胪寺是怎样一个衙门,唯一让他们有些疑惑的是,这样的事儿,应该交给中书议决才对。
而今却在这里首先提了出来,这是不是说,陛下对中书有所不满,或者也可以说,此乃中书势弱的开始?
这回,武人们悠闲了,鸿胪寺这样一个衙门,必然不会落在枢密院或者兵部辖下,那是文臣们的事情。
当然,兵部或者可以插上一脚,枢密院却绝无可能。
他们其实就像关在笼子里的两种动物,食物够的时候,他们懒的相互撕咬,只有主人需要的时候,他们才会在食物充足的时候,一个用嘴,一个用爪,相互争斗一番。
当然,如果食物短缺,或者有抢夺食物的机会,他们都不会介意。拿出真本事来。将对方置之死地而后快。当然,激烈的程度,还要视食物的等级而定。
而像鸿胪寺这样的专属食物,另一边定然没有什么兴趣,不过,若是能占据个有利的位置,他们也不介意上去咬一口。
像现在,位置就很有利。只看对方护的死不死了。
不过,显然文臣们玩这个更加娴熟一些,不会给他们太多的机会。
“陛下是说,改理藩院为鸿胪寺?”
这是一句废话,但也正是这样的废话,才能探明皇帝陛下的心意。
不知道陛下心意如何,做什么事都是事倍功半,一旦知道了,才能改为事半功倍。
皇帝陛下颔首道:“吐蕃,草原诸部。以及回鹘人,皆都想方设法。派遣使节入朝,而我大秦,却还未有属衙,主理此事,更无人出访外邦,使外邦之人,同沐圣恩,何也?”
“礼部,理藩院,皆有不足也,不如仿照古例,以理藩院为基,重启鸿胪寺,专理此事。”
这么一说,前因后果也就明晰了许多。
想想也是,至今大秦还没有正式出使异邦的先例,像往草原传旨,或是晋国公去吐蕃等等,其实都不能算是出使。
因为出使异国,必带国书,节杖,使旗等物,没有这些,平常两国往来,也就算不得出使异邦了。
而且,正像成武皇帝所言,无论是礼部,还是理藩院,对于出使之事,多有准备不足之虞。
而大秦最近一次正式出使,其实还要追朔到景兴年间,与后周议和,设立边市的时候。
也就是说,大秦并非没有向外国派出使节的经验,只不过经验殊少而已。
正因如此,大秦后来设立理藩院,也只不过是接待外国使臣,派出使者的时候,也多数是经中书议决,再由礼部准备,是从上到下的一个程序。
其实这样一来,便有些不妥,之前还成,因为涉于外事者不多,但现在便显出了不足之处。
外国使节纷纷来朝,大秦必然也会接二连三的派出使者回访,或者主动派出使节进行交往。
如此这般,若还按旧制,却是增加了中书的负担,和朝廷规制也有相违之处。
因为朝廷处事,因为由下而达,由上而决,若一应事宜,皆由中书处置,中书那几个人哪里忙的过来?
皇帝陛下之意,合情合理。
周仿遂道:“陛下明见,是臣等疏忽了……”
没等他说完,皇帝陛下微微一笑,道:“非你等之错,如今国事渐趋繁重,看来啊,这中书之制,也得改改了,爱卿乃中书群臣之首,朕所倚重之人,回去之后好好想想,怎么改,才能让我大秦政令通达于四方。”
得,这一棒子突如其来,周仿立马懵了一下。
皇帝陛下状似随意的道了这么一句,立马转开,“鸿胪寺之事,要紧着来办,出使回鹘之事,就交给鸿胪寺,争取在十月之前成行,至于出使人选,朕已有属意之人,不需中书再议了。”
这一下挨的不轻,周仿略有恍惚,旁边的两位也有些不安。
今日乾元殿议事,总让人感觉有些怪异,整个都好像在皇帝陛下控制当中,但他们就是不知道,皇帝陛下心意若何,又指向于哪里。
其实,完全是一种失控的感觉。
几位武臣瞅着,难免心里都有点幸灾乐祸。
不过,他们也没高兴多久,转过头来,皇帝陛下便正容道:“既要用兵,枢密使之职不可久缺……”
听到这个,赵石扬了扬眉头,这就要定下来了?好像有点不合适啊,总感觉太过轻率了些。
他眼角瞄着皇帝陛下,心想,不会又让老子来提议吧?若这么不厚道,咱可也不客气了。
张承几个,却都不由自主的正了正身子,目光凝聚,气氛立马紧张了起来。
这回却是轮到对面的文臣来看热闹了,当然,中书其实一直有左右枢密使之职的权力,只是到了如今,这种权力正在急剧消退而已。
“拟旨。”
“张承忠君体国,深有谋略,今晋枢密使,赏金鱼袋……”
当殿拟旨,一言而决,没给其他人任何反驳的机会。
沈鹤下笔如飞,文不加点,很快便拟就圣旨,然后……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旨意下到哪里?
是送到张承府上呢,还是下到枢密院?或者传给中书?
不是他没见识,而是这事确实有点出奇。
还好,皇帝陛下接着便道:“明日早朝,将旨意宣示众臣。”
这边张承按捺着心中激动,站起身跪倒在地,等到皇帝陛下话音一落,立即叩首道:“谢主隆恩。”
种燧心下失望,脸上也直接带了出来,不是他城府不够深,而是这事发生的太突然,让他措手不及。
他不由自主的望向赵石,赵石蹙着眉头,微微摇了摇头。
即便种燧脑中纷乱,还是明白了赵石的意思,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心情平静下来……
成峦到是安静的多,他的希望不大,自然也就谈不上有多失望。
皇帝陛下看着众人多少有点茫然和狐疑的样子,心情大好,威权带来的快感,也强烈了许多。
“爱卿平身,以后还要多赖爱卿之力,望爱卿勉之。”
张承再次谢恩,才又重新归座。
不过屁股还没坐稳,皇帝陛下便道:“朕拟设四位枢密副使,各司其职,并以为常例,几位爱卿回去,好好想想,可各荐贤良,容后议之,张爱卿……”
张承这里是彻底懵了,如果说周仿刚才冷不丁挨了一棒子的话,他就是挨了一铁锤,还是吃了甜枣之后,挨的这一下。
“臣……臣在……”
“回去之后,你与其他两位爱卿好好商量一下,尽快拿出个章程来,不得拖延。”
张承应承一声,张了张嘴,最终却还是选择了一言不发。
“晋国公。”
赵石这里也有点目瞪口呆,这是演的哪出?
四位枢密副使,还是常设,再加上那几位参知军事,在人数上和中书也差不多了吧?
不过,到底算是旁观者清,稍微想了想,赵石就琢磨出了点味道。
之后怕是中书那边也要有一番变动了,同门下平章事一家独大的情形,在中书可能不会再出现了。
如此突兀的几个决定,让这殿中臣等都感到措手不及,这也同样显示着,皇权大盛的时代,终于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