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说,我们该怎么办?”
听完来人转述完河北汉军万户,燕王李任权的话语,铁木真挥手将人赶出了大殿,这才擦了擦手,问道。
静了一会儿,终于有人道:“汉人在打仗,咱们蒙古人应该趁机南下,去夺取更多的人口……”
本来,每次这样的场合,都会是成吉思汗长子术赤先说话,虽然关于他的传言很多,但他还是大多数蒙古贵族们认定的成吉思汗的继承者。
但这次脾气暴躁的术赤一言不发,因为在去年的战争中,他所率领的大军,伤[亡惨重。
为此,大汗当众打了他几鞭子,让这位蒙古王子收敛了许多。
继续南下的提议,得到了多数人的认同,聚集在这里的蒙古权贵们差不多都在点着头附和。
很轻松,打仗对于蒙古人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一般了。
而这些年取得的一连串胜利,也让他们有信心战胜任何敌人,尤其是南方的富庶,也让他们分外垂涎。
很多蒙古人如今都是一个想法,懦弱的汉人,不配拥有那么多的财富,他们只配做蒙古人的奴隶。
这无疑是个强盗逻辑,但就当世而言,也确实是个强者为尊的世界,将文明视为软弱的民族,也从来不会自承野蛮。
“听说南边有条大河,大河对岸,聚集了很多汉人大城,也不知河水深不深,战马过不过得去。”
“南边那个汉人将军不能轻易信任。大汗。我们不能把后背留给那样一个奸诈的家伙……”
“不如先杀了他。听说那是个很会聚敛财富的家伙,从他那里,一定能得到很多东西……”
很快,蒙古贵族们便歪了楼,李任权如果听到这样的谈话,一定会被气歪了鼻子,竟然这么光明正大的讨论处死一个封疆大吏,而且还无耻的想要掠夺对方资财为己有。这是汉人断然所无法理解的逻辑。
不过,在蒙古人这里,是最正常的谈话方式,非常之直接,他们还没学会隐藏他们的……
而蒙古人的大汗,成吉思汗铁木真摸着下巴上繁盛的胡须,聚精会神的听着众人说话,知道他习惯的人,便也都明白,大汗有些意动了。
术赤无疑是铁木真最亲近。也最信任的人之一,他这个时候开了口。“父汗,那个家伙想把咱们蒙古人当刀剑,让咱们的勇士去为他流血,这样的人,不值得您宽容对待,不如将他叫到这里来,让我亲自斩下他的头,给父汗您制成酒杯。”
这是至今为止,最具前瞻性的建议了,他看穿了李任权的用心,但这里面到底隐藏了多少对燕王李任权的怨恨,也就不用仔细琢磨了。
不过,话音未落,就已经有人讥笑道:“术赤,看来上个秋天的时候,你已经被吓破了胆子,竟然学起了汉人的诡计,而不敢带领勇士,去斩杀仇敌了……”
多数人听了都安静了下来,但笑声此起披伏,显然,在继承人问题上,蒙古人内部并不统一。
而蒙古人的王子,显然也没有汉人储君那般的权威。
术赤涨红了脸,一下拿起桌案上的匕首,指着说话那人道:“赤老温,让我来看看你的胆量和勇气吧。”
赤老温,蒙古名将之一,这里的人都知道,他与留在北边草原的察合台,窝阔台两人交好,向来对术赤轻蔑有加,所以,这个时候和术赤吵起来,也就没什么好奇怪了。
赤老温毫不犹豫的跳了起来,拔出匕首大笑道:“术赤,大家都知道,我的勇气和胆量来自长生天以及我的血脉,你呢?”
“够了。”坐在成吉思汗右首边儿的博尔术大喝了一声,因为赤老温的话,已经触及了一些禁忌,他和赤老温交情很好,这个时候,自然要维护一下。
赤老温满不在乎的重新坐了下来,术赤喘着粗气,死死盯着赤老温,“早晚有一天,我会杀死你的……”
赤老温反唇相讥,“忽必来兄弟都死在了克烈部,你却平安归来,那个时候,你的勇气和胆量,就没有人怀疑了。”
这又是一桩公案,当年成吉思汗铁木真派长子术赤出使克烈部,在克烈部的宴会之上,术赤与木华黎争执起来,最终动武。
上一任的汗帐护卫首领忽必来以及他的兄弟两人,被汉人当场杀死,使节铩羽而归。
这也是赤老温的心结之一,忽必来曾经教导他射箭,骑马,用汉人的说法,对他来说就是亦师亦兄。
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在了克烈部,连仇敌都不知去哪里寻找,赤老温这一腔怨气,也就都放在了术赤身上。
如今他坐在了汗帐护卫首领的位置上,受他的影响,汗帐护卫对术赤都很冷淡,而赤老温极得成吉思汗信任,又跟诸多蒙古将领交好,这对术赤继承汗位,可谓是非常不利。
想要除掉赤老温的念头,一直在术赤心中盘旋,只是今天气急,当众说了出来罢了……
但在口舌上,术赤占不到半点便宜,这是地位使然,作为万众瞩目的汗位继承人之一,他身上的毛病,自然会落在旁人眼中。
在汉地,自然不会有人敢这么揭太子的疮疤,但在蒙古人这里,却很正常,只要你没登上汗位,一些贵族和将领们,完全不用忌惮他的身份地位,只要不当场杀死他,一些口舌上的争执,根本算不得罪过。
术赤被气的身子发抖,当即便有人开口,喝骂起了赤老温……
如果这个时候没有人阻止的话。很快。加上只忠于大汗的贵族将领。这里会分成三派,甚至拔刀相向也不是不可能。
但此时,成吉思汗铁木真拍了一下桌案,声音不大,却让这场争执立即平息了下来,在座的人,也都不再说话。
铁木真脸上看不出喜怒,实际上。现在的情形让他很满意。
他虽然没有学过汉人的权术,但他知道,人心是最不可测度的东西,今天有人效忠于你,如果他们得不到想要的东西,明天也许他们就会离开。
而能在蒙古人当中,得到所有人支持的,只能是他这个长生天的宠儿,直到他回归长生天的怀抱,长生天自然会选择另外一个英明的人。来继承他的汗位。
在这条道路上,他的几个儿子都有着机会。如果到时候,几个成年的儿子都不让人满意,那么他会毫不犹豫的选择自己最喜欢的幼子拖雷。
他好像根本没听见方才的争执,而是转头看向博尔术,“术赤说的好像不错……我的安达,用你睿智的目光,为我指明一下方向吧。”
博尔术沉思良久,道,“大汗,我不认为,现在渡过黄河,去攻打汉人是一个英明的决定……”
作为蒙古人当中最具智慧的人之一,博尔术说的很慢,显然还在思索当中。
“其实我们都清楚,南边的汉人大国,并不如我想象中那么软弱,起码,我见到过的秦国人,就很不一样,他们非常的强大,不然,也不会让那许多部族低下头,去甘当他们的鹰犬。”
“如果我们在秦国人攻打其他汉人国度的时候,渡过黄河,参加到他们之间的战争中去的话,不管我们能得到什么,很可能,在将来我们会为自己树立一个非常强大的敌人。”
“在北方草原上,我们的家乡的西边,有木华黎率领的诸部联军,而在西南方向,高山对面,也是秦国的疆界,据说,那里有秦国人无数的军队,也正是他们,征服了草原上的那些部族。”
“我还听来往的商人们说,在遥远的西方,秦国人打败了契丹人,占据了他们的土地,收服了回鹘人,吐蕃人,以及很多丛林部族。”
“这是一个极为庞大的汉人帝国,数不清的部族站在他们战旗之下,这个时候跟他们为敌,我们很可能遭受他们来自很多方向的攻击,我们的家乡,会燃起战火,我们占据的这片土地,也将沦为战场……”
“我们蒙古勇士的鲜血,将任意挥洒,最终会被潮水般涌来的敌人淹没。”
说到这里,博尔术环视众人,低沉的道:“我知道,这样的敌人你们很难想象,但这里的人,当年大多都曾见证过金国的强大,他们欺压我们蒙古人不知有多少岁月,虽然,我们现在占据了金过人当年的土地,成为了这里的主人,但回想一下,我们就应该明白,在金国人最强大的时候,我们是很难战胜他们的。”
“当然,我们蒙古人从不缺乏面对强敌的胆量和勇气,但我们更不应该缺乏耐心,像金国人那么强盛的国家,都可能衰败直至灭亡,汉人为什么不可能呢?”
“大汗,我认为,我们现在要做的,只能是等待,我们现在占据了一片富饶的土地,这是长生天赐给蒙古人的礼物,我们应该在这片土地上休养生息,将这里变成我们蒙古人的家园,而不是在这个时候,去招惹更加强大的对手。”
看着对面侃侃而谈的蒙古重臣,以及那一双双充满了野性,桀骜的目光。
丘道人心中微嘲,这些很有道理的话,在座的人又能有几个人听得进去呢?
秦人的强盛,他们谁曾亲眼见到过?又有谁知道,汉人大国最强盛的时候是怎样一番光景呢?
在蒙古人当中,这样有远见的话语,只会被称之为懦弱罢了。
看看这里的人们,他们都需要战功来证明自己的勇气和忠诚,需要虏获来充实他们的府邸,需要奴隶来为他们牵马牧羊。
你让他们停下脚步,治理地方?算了吧,任拉来一个汉人读书人,都能比他们做的好……
“博尔术,我的安达,你的话语中,永远都充满智慧,好了,你的意思我已经明白,那么,国师,我最尊敬的老师,你又怎么看呢?”
显然,成吉思汗铁木真也明白这个道理,战争,才是蒙古人能够齐心协力,走到今日的最至关重要的原因。
不然的话,今天这里不会有丘道人开口的机会,战争和信仰,对于蒙古人来说,一直相辅相成。
但在通天巫阔阔出败亡之后,成吉思汗显然并不打算,让一位神明的代言人,再次肆无忌惮的干涉战争谋划之类的事情了。
丘道人先向博尔术点了点头,这才开口道:“博尔术万户有着非同常人的远见,我们都应该为能倾听他的声音而庆幸……”
“但在这件事上,我认为,并不需要考量很多,现在南边的战争应该已经开始了,我在之前已经预见到了这场战争的到来,但我没跟您提起过,因为我们汉人有句老话,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所以我们只需要旁观,如果他们两败俱伤,那会是这里所有人都喜欢看到的结局,如果秦人占据了后周的京师,也就是开封,那么若我们过河的话,只能像博尔术万户说的一样,树立一个强敌。”
“但现在,我想……燕王更希望参与这场战事,不如令他领兵渡河,由大王子殿下领兵在黄河北岸督战……”
“不管结果如何,之后河北山东,都将成为蒙古人的牧场。”
“我听说蒙古人中也有句老话,当勇士们只知道喝酒吃肉时,弯刀便会生锈,战马会长起肥膘,弓箭也会朽坏,所以,我认为,蒙古勇士需要找到一些,与自己匹配的敌人,让勇士们得以保持他们的武勇。”
这番话,首先便得到了术赤的赞同,其他将领也纷纷点头,丘道人确实说准了他们的心事。
博尔术看着镇定自若的道人,眉头微蹙,却没再说话……
道人心中微微自得,这些年,他更亲近术赤一些,间或便会示好一番,这一次不过是顺手为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