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利州城北门之外,铺天盖地般的乱匪终于在杂乱的喝令声中排成简单的阵列,从城头望去,黑压压的人群从城下一直延伸到远方,一眼望不到头,没有钢铁般的纪律所营造出来的压迫感,也没有久经战阵所养成的肃杀之气,不过,单单只是这样的人数,十余万人鼓噪着聚集在一起,面朝一个方向,就已经足够让人望而生畏。
这一次,乱匪们也拿出了所有的家当,决战的凝重气息浓厚的足以让人窒息,前面几排人手虽然衣着各异,但都神行彪悍,手里拿的也再不是锄头木棒,而是寒光闪闪的钢刀长枪,一个个小头目声嘶力竭的整顿着自己的手下,用粗俗的言语鼓动着这些亡命之徒的凶性,而在他们身后,则多是被裹挟而来,刚刚放下锄头的百姓,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衣不蔽体,好像一阵风过来就能刮倒一片,但他们望向利州城的目光却比那些绿林盗匪还要狂热几分,他们扭曲着面容,等着血红的眼珠子,干惯农活儿的粗糙大手死死握住手中的家什,身体不自觉的颤抖着,就像是一群从森罗地狱涌出来的恶鬼。
风吹雨打,忍饥挨饿了几近数月的他们,又在利州城下见多了血腥,早已将之前的良善以及怯懦抛开,他们如今能想到的只是在这座高大的城池后面,有能够让人吃饱的粮食甚至还有金银财宝和女人,而且这些东西是不用花钱就能得到的。让人惊讶的是,从受害者到施暴者的转变原来是如此简单。
根植在人性深处的恶念和贪婪一旦失去了礼法,规矩的束缚爆发出来,所产生的破坏性是无法估量的,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横冲直撞,直到一片狼藉,筋疲力尽为止,到了那个时候,秩序才会重新回到这里,当然,这些后果是如今交战的双方都不会去考虑的。
“杀。”
“杀啊”
随着战鼓声响起,人群爆发出响彻天地的呐喊声,这一瞬间,天地间所有的声音几乎都被遮掩了下去,连利州城都好像颤抖了一下,紧接着,人群像涨潮般汹涌而来,迅速的漫过护城河来到城下。
城头之上,江善的眼角抽动了一下,接着却是神经质般呵呵大笑,手臂挥舞了几下,“一发不可收拾,好好好,传令,所有人速退,咱们在城内等着这些王八蛋。”
“城破了。”
“乱匪入城了。”
片刻之后,城内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叫喊声,而利州城内的百姓们早已关门闭户,在门窗的缝隙间,仇视的目光一直紧随着那些匆匆而过的秦人身影,但一种伴随着惊慌和忐忑的情绪却在这些少经战乱的百姓心中升起,城破了,这下秦人该被赶走了吧?城外那些毕竟还是蜀人,入城之后应不会。到时大家还是蜀中子民才对。
“登城了,登城了。”
离城树里的土台之上,立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在远方,蚂蚁般的人影顺着云梯络绎不绝的攀上城头,不一时便占据了城头各个要隘之处,唯一令人有些诧异的是,并未遇到秦人的抵抗,众人一阵振奋,也并无什么担心,只要再打开城门,城中那些秦军便是有通天之能也是无济于事的了。
城头之上。
“快,快,打开城门,放大队进城。”乱纷纷间,几个头目兴奋的满脸通红,迫不及待的喊叫着。
“龟儿子的,绞索被砸了。”
“他娘咧,城门口都堆了什么?”
城头上越聚人越多,但让人无奈的是,城门却被堵的死死的,开城绞索也被破坏干净,对于根本未曾制造一点重型攻城器械的乱匪来说,想要打开城门却是千难万难。
有那机灵的,已经顺着城墙后方的甬道径自入城去了,城已经破了,在城头多耽搁一刻,也许就能少光顾一家,先到先得,这可是王大寨主亲口说的,傻乎乎的去放大队人马入城,那还能剩下什么给自家兄弟?
至于为何城头根本不见一个秦人身影,却是少有人能在这个时候静下心来去想了,便是有想到的,也大多只以为秦人已经胆落,估计是从其他城门逃出城去了,那样岂不更好?能不拼命,又能赚个盘满钵满,真真是老天爷眷顾。
随着更多人有样学样抢先入城,那些本来还想打开城门的也眼睛红了,叫骂着一窝蜂般向城内涌去,再不去管那该死的城门是开了没开。
随着越来越多的乱匪进到北城,破门声,哭喊声,惨叫声以及乱匪们满含兽性的叫骂声,得意的狂笑声从北城开始渐渐蔓延向整个利州城,乱匪们用实际行动打破了城内百姓那天真的幻想,而利州城最混乱的一天也就此拉开了序幕。
“君慈好手段。”
不足千人的秦军聚于利州城正中祈雨碑下,人人皆着轻甲,手握长枪,腰佩长刀,脸上尘灰不减,但衣着却是新换的,利州城内什么都不缺,这些东西本来不能轻动,但值此危急关头,却哪里顾得上那么多,百余弓箭手聚在人群当中,身上背着满满的箭袋,手里拿着的也是不同于秦军制式弓矢的软弓,齐子平,江善被围在正中,听到城北越来越清晰的哭喊声,齐子平摇头叹息了一声,苦笑着说了一句不知是褒是贬的话出来。
“也是情势所迫,不然末将怎会出此下策?蜀中百姓少经战乱,我秦军到此,秋毫无犯,蜀人愚昧,反而视我为仇寇,却不知没了我等拼死拒敌,哪里会有他们的平安?”江善冷笑一声,不以为意的道。
“换了咱们延州,西贼来犯之时,百姓丁口皆是各个争先上城御敌,便是妇人女子也不例外,今日这利州城内百姓有了切肤之痛,才会想起我等好处,若能将入城贼人驱除出城,之后城池必定稳如泰山,也亏得大人在此,不然我等贸然放贼军入城,便是侥幸得活,异日军法也饶不得我等。”
听了这话,齐子平也只有摇头苦笑,看来这个挡箭牌是做定了的,不过所谓慈不掌兵,这江善到真可谓是一员悍将,加之心性坚忍,危急关头,不忧不惧,调度得当,当真是将才难得,过了今日,将来前途未可限量。
“东城也破了。”
“南城乱起来了。”
“有数百人去了府库。”
“北城两处火起,别驾言哲率家将奴仆正护着家小来此处,司马府也有动静。”
各处消息流水价的报了过来,和江善之前料想一般无二,最先觉出不对的还是那些原利州降顺官吏,而城中大户人家就要慢上许多,当此之时,只要稍一犹豫,往往便失了机会,家破人亡者不在少数。
喊杀声越来越近,但却迟迟不到眼前,秦军上下已是不自禁的握紧手中兵刃,只待一声令下,便会冲杀上去,此时后路已绝,哀兵之势已成,接连数月被困于孤城,连战数十场,士气本已低落至绝望的边缘,但在这城破之际,有人告诉他们,只要拼死一战,还能死中求活,对于这些百战余生的秦军将士来说,不啻于柳暗花明,重见天日一般,连日来的疲惫困顿皆被破之脑后,要的就是这决死一战,求那一线生机。
江善此时将齐子平留在队伍中央,自己却已站在了队列最前方,旁的什么在他来说已是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眼睛只是死死盯住前方几个街口,陆陆续续之间,随着原利州别驾言哲率领数十人来到祈雨碑下,一些被提前告知的原后蜀官吏纷纷带着家眷奴仆以及邻里来到这里,一时三刻之间,却在这里聚起了两千余人。
虽说其中多有女眷老弱,但其中丁壮却也不少,按照之前布置,将老弱妇孺置于队列后方,丁壮也未编入队列,而是护于老弱两侧,这般措置下来,看着前方手持兵刃,战意高昂的秦军将士,这些本来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的人们却是安定了许多。
江善脸上古井不波,回首看着这些前几日还不清不愿,畏秦军如蛇蝎的蜀人缩在队伍后面,惶然中带着感激,便是那自诩清高,几次相请,都不愿为大秦效力的原蜀中别驾言哲为首的原蜀国官吏,露出茫然而又惊恐的神色,心中不由冷笑,若利州城保住了,也不知这些王八蛋又会做出怎样龌龊之举来?
前方街口终于出现了影影绰绰的乱匪身影,江善猛的挺直身形,回首高呼道:“今日一战,有死而已,众将士随我来,有进无退。”
“有进无退。”
“杀。”
“杀,杀,杀。”
众秦军齐声高呼,连着三个杀字出口,杀气战意有若凝成实质一般,随着军阵整齐向前,像是找到了宣泄口一般喷薄而出,此时此刻,即便是千军万马拦在他们身前,估计也挡不住他们前进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