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明如水,是入夏以来难得的好天气,方万川在中军大帐之内却是碾转难眠,他这一生,在见识了两淮血战,伏尸千里,神教大业风流云散的那一天开始,就已经是注定了的。
在后周官兵围堵之下,破开重围,碾转千里来到蜀地,每一时每一刻,都是为光复神教大业而努力,即便是在梦中,也没有半点风花雪月的旖旎,却都是那制霸天下,江山如画的王图霸业。
而记忆最深刻的莫非当年两淮起事,神教教众的鲜血几乎将两淮之地为之赤,那许多在江湖上声名赫赫的教中英杰,倒在后周南唐官兵的刀枪之下,梦境之中,是一片沸腾的尸山血海,一个个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在其中浮现,碾转哀嚎,狰狞而又悲戚。
数十年的谋划,为是是神教大业,更为的是那一口怨气,那许多冤魂在他的梦中嘶喊嚎叫,那许多血色在他梦中奔腾肆虐,他又如何能安心度日?仇恨及野心交织在一起,连他自己都难以分辨,自己最终到底想要的是个什么。
迷茫而又疲惫中,一声声呐喊在耳边回响,他听不清抓不住,脑海中如雷鸣电闪,天地崩塌,一瞬皆为虚无,方万川发出一声惊叫,猛的在半睡半醒间坐了起来,接着便是一连串的咳嗽声,,鲜血红的刺眼,就像是梦中的血海,刺的人想要发狂。
时候左右之人一边给他顺气,一边拿来布巾温水,殷勤关切中却藏着些漠然,外间人等可能不知,但他们这些侍候左右的又怎能不清楚?而任谁都明白,这咳血之症已是无救,张神医说的隐晦,但意思也明白,蜀中天气阴湿,明尊又操劳过度,肝火太盛,而肺气衰竭所致。
“外面是怎么了?秦军又出城了怎的?”隐隐听见外面声音越来越大,方万川一边擦拭着嘴角手掌上的血迹,一边皱着眉头问道,外面黑乎乎的,只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在视线中摇曳,就像他此时的残病之躯,不知何时就会熄灭。
周围的人都摇着头,明尊身体如此虚弱,即便发生天大变故,他们也不敢擅离。
不过话音刚落,方万川的两个儿子已经裹着风冲了进来,两人都是惨白着一张脸,甚至可以用惊慌失措来形容。
“秦人。是秦人,好多。”
“秦人援军到了,不知道多少人马,反正很多,爹,咱们怎么办?”
方万川脑袋嗡的一声,绝望,怒火,惊恐,糅杂在一起,就像一张大网,将他网了个结实,站起身来,身形却是一晃,眼前一阵阵发黑,两个儿子更是大惊失色,赶紧上前扶住。
“胡说,这么黑的天,难道秦人已经冲进来了不成?”
他这两个儿子虽然聪敏,但说到底还是年轻了些,此时骤遇生死关头,立马六神无主,还是素来便很沉稳的小儿子赶紧解释道:“是篝火,秦人点起了篝火,不知道有多少,天都照的红了,爹,咱们得拿个主意,是撤兵还是等到天明,秦人两面夹攻,再想脱身可就晚了。”
“怎么会?怎么可能,那逃回来的怎就说没见到秦人踪迹?难道。已投靠了秦人不成?”
思绪混乱的像一团乱麻,大难当头的恐惧终于压过了其他占据了心头,他却不知,那人逃回大营,却是绕了有多远,而围城大军后方一路上皆是秦军斥候,若是直走,怎还有性命留下?不过是怕教规责罚,撒了个小谎而已方万川这里却已想到此人是否被秦人收买,回来报了个假信。语无伦次间,一群人已经急急来到帐外,大营很大,障碍不少,根本看不到营北方向的景象,只见那边天空色做暗红,黑暗中,隐有烟雾升腾,好似妖魔做法,不一时便形成了一团暗黑色的云气,连月光都被阻隔在外。
情急之下,一群人一阵忙乱,却是搭建了一个由椅子桌子构成的建议塔楼,不高,却足以望远。
不顾其他人阻止,方万川颤颤巍巍的爬了上去,终于将远方那一片明亮收在眼底,方万川瞬间瞪大了眼睛,那一片火光像是一条巨龙,绵延着,伸展着,足足将大营包进去一圈儿。
星星点点,离的太远,瞅不真切,但那火光就像是一根丝带,缠住的不仅仅是围城大军,更深深的缠绕进了方万川的心头,越缠越紧,方万川喘着粗气,心跳像鼓声般在耳际回荡,眼前光亮慢慢失去色彩,就像是梦中所见那般,天塌地陷,一切尽归虚无,众人一声惊呼,只见那高高在上的身影摇晃了一下,一头便载了下来。
乱军营中终于沸腾了起来,蜀军那边擂起了战鼓,蛮族人吹响了牛角,各处亮起的火光越来越多,黑暗的大营从沉睡中整个惊醒了过来。
乱匪人数最多,也是最乱,从远方火光陆续燃起,到被人发觉,混乱就像是传染一般向整个大营蔓延了下去,人群涌涌,翘首而望,越来越多的人察觉到了北边的异相,乱匪头目们开始大声召集自己的人手,踢打着让衣冠不整的手下拿起兵刃,排成队伍,虽然混乱之极,但不得不说,围城这几个月,让乱匪的战力有了很大的提升,虽说慌乱惊惧在所难免,但却非是方半儒手下乱匪可比。
不过深夜惊起,又言秦人援军就在大军身后,连方万川这等人都惊厥倒下,其他人还用说吗?没有炸营就不错了,想让所有人都镇定下来是不可能的。
先是蛮族大军开始向东移动,作出了离开战场的准备和姿态,蛮族嚣横,应拜火神教所请来到成都府,立即将中心位置占据,俨然如主人一般。
这时移动大营,定然和左近的乱匪产生冲突,蛮族人也没太看的起乱糟糟的乱匪,直直闯过数道营盘,所过之处,拳打脚踢,甚至是刀枪相向,留下一片狼藉。
蜀军那里此时也骚动着,就像领兵之人的心情一般,犹豫再三,也不清楚此时是该走还是该留,秦军来的太过突然,实是让人措手不及,也是围城时日太多,让大军上下没了戒备之心,不然寻常征战,哪里会让人靠近后路如此之近都未察觉?
蜀军训练有素,若是只他一军在此,虽然情势险恶,但也必然不会轻易撤军,不然军心震动,敌军趁势而攻,那可是犯了兵家大忌的。
但此时情形却又不同,身处外围,数十万乱匪聚在西边,有如此大的猎物在,近十万蜀军却又算得了什么?必然不是秦军主攻方向,再说了,前几日广安军节度使蔡安国便已有了退兵的打算,这回好像正是个好机会。
当然,蜀军也未急着拔营而走,虽说远远看去,篝火越来越多,,渐渐连成一片,从火光看去,秦军兵马定然不在少数,但深夜燃起篝火,而没有趁夜掩杀过来,此举多少有些欲盖弥彰,只要经过几次战场的领兵大将就会疑惑,这是不是对方的诡计,所以,最先派出探马的便是蜀军这边了,不过是走是留,先探清楚再做道理,而其余兵卒,则留在营内,做好了激战的准备。
……
此时,乱匪大营西侧只有一里处,秦军五万余大军静静列队于此,乌压压的身影被黑暗遮盖,隐隐间就好似密密麻麻的林木,阴森森的矗立在那里。
赵石躺在那特意为他制作的竹椅上面,仰头望着天空,今晚月光明亮,若非如此,大军还可向前一些,到了此处,已可隐隐约约看见乱匪大营中的杂乱的帐篷营房,所以到了这里,已是不能再往前去了。
此时大军所处位置却是乱军大营的最西边,据查,此处驻扎的一部乱匪是一个姓贺的家伙在领兵,麾下大约两三万人马,不过观其所处位置,也知道此人在乱军中并不受重用,之所以最终选择此处为突破,只是因为赵石最终觉得若分兵攻入乱匪大营,也许战果要多些,但凶险太大,和当初大败金州乱匪一般,赵石不欲与乱军缠斗,一来伤亡太大,二来两军人数悬殊,即便是深夜突袭,也不能硬来。
所以最终秦军又西移十余里,打算一鼓作气破营而入,到了那个时候,其实最终看的还是乱军的反应,赵石已经给诸将下了严令,若乱军能从容应对,不得恋战,立即退兵而回,而且已经细致的选择了退兵路线,直接就回绵州,以图在乱军背后牵制,使其不敢全力攻城。
而那一堆堆的篝火,自然是事先摆放,浇上桐油,只几百军士,便能一一点燃,看着挺多,其实只是心理作用而已,几千堆篝火,在深夜中被一一点燃,心理上的震慑让人自然而然的以为秦军大队人马已经到了,而且人数不少的样子。
声东击西之策用在深夜之中,对方又漫无防备,效果虽难预料,但总归不会毫无用处就是了,虽然惊醒了乱军,失了晚间突袭的契机,但在混乱军心上的作用却应该很好,这时再率兵破营,当为良机。
篝火已经点燃,就像是点点星光分布在成都平原的旷野之上,赵石并不为所动,五万大军好像已经与黑暗凝为了一体,但一阵阵让人觉得寒冷无比的肃杀之气却悄悄的融于黑暗之中,越来越浓,直致让这平原上温润的微风都带上刺骨的冰寒,大战前的这一刻,正也是军心士气最旺盛的一刻。
隆隆的战鼓声越过原野,传入赵石耳际,乱军大营中纷乱的声音消失了一刹那,接着便又爆发出来,在一里之外,都能清晰的听到那巨大而又杂乱的声响。
赵石有些虚弱,但却冰冷的好似冰水般的声音清晰的响起,“是时候了,传令下去,杀。”
军令迅速的被传入领兵大将们的耳中,先是前列的队伍中响起杜山虎和张嗣忠粗犷的狂吼声,一万秦军士卒随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如同破闸后的洪水般,队列开始向前涌动。
接着便是张锋聚,种遂所率禁军,随后跟上的是整个中军,月光之下,平静的夜晚彻底被搅了个粉碎,五万大军在月色下,由静止,到慢慢的移动,再到快速的奔跑,沉重的脚步声让大地开始微微震颤,秦军上下,在谋划了整整四天之后,终于孤注一掷般向围城乱军发起了攻击。
铺天盖地般的黑影就像是一个整体般向乱军大营掩了过去,一里的路程,转瞬即逝,杜山虎,张嗣忠所率最精锐的一万将士率先攻入乱军大营,激烈的喊杀声瞬间便更上层楼,秦军大队人马随后而入。
摧枯拉朽般淹没了阻挡在面前的一切,没有寨墙,只在平原上扎营的乱军营地就像是在滚滚油锅中倒入了一盆冰水,猛的炸了开来。
而在大军发起攻击的原地,一千兵卒留了这里,赵石在李金花搀扶之下,慢慢支起半个身子,眼睛亮的如同天上的星辰,半晌过去,却是微微一声长叹飘散在这平原之上的夜风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