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兴四年,也就是大秦平蜀后头一年,之所以为后人称之为景兴政改,军事上的一些任命相比于后来连番政治革新来说,几乎是可以忽视的。
随着军事上的一连串胜利,大秦的官僚机构终于感到了自己的不足,所以,以大秦景兴皇帝,新任同门下平章事李圃为首倡议,在官制,税赋,行政疆域上开始了一连串的政治革新。
景兴四年五月,大秦分蜀地为数路,有成都府路,下辖一府,十二州,五十九县,中间又设一监,二军。
设利州路,下辖一府,十四州,五十九县,又分为利州东路,及利州西路,设两军。
又设夔州路,下辖十一州,三十四县,中有监一,军二。
诸路设抚使一人,副使两人,州府官吏,皆归抚使衙门管辖。
其间,又设转运使司,归户部统管,专事盐茶,粮草转运诸事。
设提点刑狱司,专缉贼捕盗事,又兼领民讼,彻查冤案诸事。
又设按察使司,归御史台辖下,行监察州府官吏事,吏员考评事等等。
之后又设提军使,领一路军事,属禁军辖下,行操练兵马,驻守地方,剿匪平叛事,至此,废团练使衙门制,以禁军代之。
当然,其中大多还是沿袭唐制,但却也多有不同,抚使的权力大大被消弱了,不但民事诉讼等刑狱之事不再归抚使衙门专领,且又有按察使衙门掣肘,其中还有提军使专管军权,转运使司分其税权,虽说这些衙门名义上都还归其辖下,但作为一路之长,不管是地位,还是权力,都与唐时的刺史节度使相去甚远了。
这番变动下来,大秦的官制终于开始慢慢细化,开始着手建立起一整套官僚体系,雏形初具,焕发出勃勃生机。
当然,在景兴四年这个当口,作为景兴政改的头一年,一切还只是个开头罢了,远远没到结束的时候。
也许是被赵石一番话给触动了,最终,于景兴四年末,景帝下旨,开始清量蜀中田亩,因蜀中跌经战乱,州府残破,免蜀中百姓两年税赋钱粮,安定蜀中人心,但接下来一道圣旨就变了味道。
还是以蜀中破败为由,下旨,无论官员士子百姓商贾,皆要缴纳税赋,定五年之期,五年一过,政令或延或改,再行定夺。
如此一来,行的几乎就是官绅一体纳粮那一套了,其中对于士子官员还有些优惠,但却是开了一个口子,至于会不会成为定律,那就是后话了。
不过这一条遏制土地兼并的良策此时弄出来,却只有少数人反对,终没激起多大的风浪,颇有些无声无息的意思。
这个嘛,也好理解,经过两年多的战乱,蜀中大族皆已元气大伤,保有土地者,几乎十不存一,加之作为被征服者,也没有多少的话语权,也就谈不上什么反对,即便心中不服,也没那个机会站在朝堂之上,参与决策。
二来呢,大秦豪门贵戚虽多,但此令却是在蜀中施行,理由也是让人无法辩驳,又有五年之期,看上去到像是陛下临时起意,才想出来的主意,有那想的深些的,也只以为陛下是怕大族门阀趁机入蜀,低价购入土地,再激起蜀人仇视,所以才下了这么道圣旨,不值当为这点小事去触陛下的霉头。
时代所限,也不能说这个时代的人就没有远见卓识,但就此事上,也确实没人想那么多,时代局限了人们的目光,这话是有道理的,书籍的稀少,经验传承的匮乏,对于社会根源性问题上,就算是这个时代最睿智的人,某些方面的认识甚至不如后世的一个普通的高中生,话说到这里,估计也就能明白其中的关节了。
最后呢,作为一个新兴的团体,有着强大的外敌威胁,他所焕发出来的生机和活力是无与伦比的,来自于门阀世家的阻力在这个时候,远远谈不上什么顽固和强硬,利益的纠葛也少的多的多。
所以,一连串的吐故纳新之举,激起的波澜远不如想象般激烈,一如赵石所说,这个时机选的刚刚好,若是到了定鼎中原之时,再要行此变革,触动的就将是方方面面的人和事了,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剧烈的社会改革,最终可能不是使一个帝国走向辉煌,而是烽火遍地的末日景象,到了那时,形成的既得利益集团,即便是皇帝,估计也要退避三舍,无法作为的。
当然,在这个事情上,赵石根本没想那么长远,而且到了这个时候,还颇有些作茧自缚的味道了,因为厚赏其平蜀之功的原因,他手里面多了数百亩蜀中良田,其中一多半在成都府,一小半在汉中。
本来这些良田握在他这个大将军手里,田税什么的断收不到他的头上,而这么一来,两年之后,却是要交税了,估计到时候就算少交,也是个亏本的买卖,所以自圣旨颁下的日子里,那位从口毒如蛇渐渐向守财奴转变的李博文,李先生就不停的在他耳边窜捣,让他把蜀中那些田地给卖了了事,让赵石不胜其烦。
其实李博文想的并不错,土地之所以贵重,不但是因为百姓的乡土情结浓厚,而且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土地是国家之本,没有土地就代表吃不饱穿不暖,在商业没有兴起的时代,土地简直就代表着一切。
而对于豪门大族来说,一直以来,土地都是一项稳赚不赔的买卖,原因嘛,不用说了,只有产出,却没有消耗,就像是生活在水边的渔民,不用喂,只管捞,没有投入的买卖,自然也就稳赚不赔。
而自家名下的土地一旦收取税赋,那将不啻于是一场灾难,若都是旱涝保收的良田也就罢了,但那可能吗?
有了税赋也就意味着有了投入,而且这投入还不小,交了田税,雇农还要拿去一部分,还能剩下些什么?而田产越多,意味着缴纳的税赋越多,一年两年下来,一个人占十个人的田地,就要交十个人的税赋,若再有个天灾**的,岂不一下子就一贫如洗?
所以说,李博文这个提议是很有前瞻性的,当然,并非他有那样的远见,而是确实觉着千里之外在蜀中那些良田若是交税的话,不论几年,对于得胜伯府来说,都有些得不偿失,不过嘛,这些田要是他自己的那又是两说着了,可以传诸子孙的土地,卖了可就太可惜了不是?但那不是他的。
不过身为主人的得胜伯大人的心思明显不在这些身外之物上面,这些天,赵石满脑子只有两个字,那就是武学。
就好像重新找到了人生方向的迷途羔羊,沉下心来的他,爆发出来的专注和热情可以用可怕两个字来称之。
从武学的架构,到开设的科目,再到生源从何而来,日常应如何整训教导,又该配备哪些必须的器械,武学教授又该从哪里来,该如何选择。
其间该制定哪些规矩,甚至是武学的房舍规划,等等等等,想到什么是什么,一股脑的写下来,以免过后忘了,读书习字的时候也开始频频走神儿,连逗弄儿子都显得有些心神不属了,就差走路的时候撞树上了。
时光匆匆而过,一个多月之后,羽林中郎将衙门的属官终于忍不住了,纷纷找上了门儿来,就算羽林中郎将是个虚衔,但可也不是无所事事,文书往来,羽林军的各种人事变动,宿卫宫禁,各处城门驻守等等,即便不能拿主意,却都要经手的,他这里一直不曾露面,连朝会都荒废了,这样不务正业的羽林中郎将,让属官们可着实头大了几分。
到得在羽林中郎将,得胜伯府被三言两语的打发回去,人人心中就开始暗自腹诽,你不想当这个羽林中郎将,上书请辞啊,这般下去,让咱们可该怎么办?喝西北风去不成?要再这么下去,不出一年半载,恐怕羽林中郎将衙门也该裁撤了吧?
本来以为这位少年新贵上任,大家伙儿的日子会好过些,不成想,却是还不如费老大人在时那般呢于是乎,赵石上任还不足两月,就已经搞的羽林中郎将衙门上下一片愁云惨淡,怨言载道了。
所幸也不是一点好处也没有,羽林中郎将大人虽然自上任伊始,就一直不曾在衙门中露过面,但羽林左卫虽然换了指挥使,却多属其旧部,右卫那边现如今却是成武将军李金花执掌,那是什么人?那是中郎将大人的媳妇。
而这么一来呢,大事小情的就都会知会一声中郎将衙门,虽也只走个形式罢了,但比起老中郎将在时,却总能给人个盼头,若非中郎将本人懈怠公务,这个时候,说不定有人已经开始憧憬起,恢复当年羽林中郎将衙门掌控京师诸军的情形来了呢。
要不是有这些做底,估计这些属官也不会让赵石消停了一个多月,早就登门来请教了的,现在不过是忍无可忍,才纷纷前来“探病”,却都被三言两语打发走了,心中的不满和无着无落也就可想而知了。
而赵石真正的心思他们还不知晓,若是知道了,不务正业,尸位素餐这样的帽子恐怕早就挂在嘴边了,哪里还会如现在般只有些牢骚和埋怨?
不过对于赵石来说,这些属官却可以不作理会,在他心里,现在的头等大事不是去正面与兵部枢密院争权,而是在武学上面,若是能将武学办出个模样出来,就让什么狗屁的羽林中郎将见鬼去吧。
“大帅这是要接掌武学?”
南十八有些吃惊,连眉心那道伤疤都好像扭曲了一下,眼瞅着赵石整日在府内晃悠,连朝会都不去了,不是在逗弄自己儿子,就是和李金花腻在一起,这还得了?连他心里都有些嘀咕,莫不是妻子俱全,陷进了英雄冢里面了吧?
而今日,赵石终于把他,还有陈常寿,李博文,孙文通几个叫在了一起,不想,商议的竟然是这么个事情,几个智谋之士不由都有些错愕。
赵石一身便服,强壮的身子将单薄的衣服撑的紧紧的,好像稍一用力,就要裂开一般,不过只要仔细看,就能看出,与以往不同的是,时刻挺直如标枪般的身板儿微微有些懒散,眼睛眯着,坚毅冷漠的面容比之从前也柔和的多了,浑身上下透着淡淡的威严,往那里一坐,分明已有了几分贵气。
南十八这一问,也在他意料之中,微微点头,“不错,当初武学草创,折大将军和我都没少出了力气,现如今,折大将军病重,一番心血就要化为乌有,我觉着有些可惜,就从陛下那里讨了这个差事,你们觉得如何?”
他这里已经想的差不多了,之所以将众人叫来商量,还是因为对朝廷人事或其它规制都不很清楚,所以武学有些地方必须与南十八等商量着来才能定下来,不然,以他的性子,是不会将未定的事情摆到桌面上来的,成大事者不谋于众,也就是这么个道理了。
见他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几个人都是皱眉,他们可不知道这位十八岁的大将军心里做着怎样一篇大文章,不然的话,断不会是这么一副表情。
要知道,武学是什么?若说武举和科举比起来,还能说是朝廷论才之举的话,那么武学和国子监,国子学相较,就实在拿不上台面了。
也许有折大将军在时,还能有些名声,但折大将军一去,现在你再看,武学成了个什么样子,大家都清楚,不想赵石却要接手这个烂摊子,几个人心里担忧之余,却都是不解。
面面相觑之际,半晌过后,还是李博文先开了口,“大人是想作武学山长?这个折大将军那里。”
赵石摇头,微微一笑,“折大将军虽不能理事,但我也不想抢这个山长来作,我知道。名声不好嘛这个无须担忧,我有分寸。”
几个人听了这话,非但没有松口气的感觉,反而心都拎了起来,看来大将军是真有这个意思入主武学了,但。这到底为的哪般?难道真想稳稳当当在京师养老不成?
赵石瞅着几个人,给了他们些时候消化,这才接着道:“我知道你们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我既然想做,就一定有我的道理,你们都是读书人,我这里就只问你们一句,读书若无良师,便不会学有所成,将军们领兵打仗,却去哪里寻得良师?若无处去学,又如何能精通战阵?靠自己琢磨?又能有多少心得?
我再问你们一句,读书人弃笔从戎的多不多?军中之人,从伍长到将军,识字的又有几个?这般数下来,文武双全的名将之才又有多难得?”
几个人都乃才智之士,赵石只寥寥数语,便让他们都隐约把握住了他的意思,丑的和个鬼似的孙文通眼睛一亮,抚掌道:“大帅此言,发人所未发,着实令人拜服无地,若真能成,这天下军旅之事,当又是另一番模样了。”
赵石摆手,马屁对他没什么作用,但听着也是顺耳,“孙先生一语中的,难得,所以,可以说之后要行的是大事,容不得有何差错,赵石正要借助诸位才智,将这件大事办下来,也好叫世人都知道,从军报国,原也有一条捷径能走。”
陈常寿摸着光溜溜的下巴,那里养就了多时的美髯却是被自己的弟子拔的参差不齐的,于是索性都剪了去,三十多岁的人了,到成了小白脸。
此时,这位年过而立的小白脸却是眉头紧皱,担忧的道:“大人既已有了主意,惜身便也不多劝了,不过。若依大人所说,此正乃千秋万代之功业,今始于大人之手。惜身不怕大人半途而废,只怕。只怕大人行此惊世之鼎革,一个不慎,恐怕。”
几个人重又沉默,陈常寿的意思他们自然明白,以赵石的年纪以及现在的身份地位,只要不行差踏错,稳扎稳打之下,十年二十年之后,或入主枢密,或入中书,都是出将入相的地位,这个毋庸置疑,十八岁的大将军,无须期望太高,只要前进一小步,出将入相,权倾朝野几乎就能成为定局。
即便是来个三起三落,以赵石的年纪来算,也经受得住。
但现在赵石却是要干这么一番大事,几个人可都闻出味道来了,那是要开创一番亘古未有之局面的,而不是单单想要武学山长这么个位置,这其中所要面临的种种风险那还用说吗?
听听那话,想要让世人知道,从军报国是有另一条捷径可走的,能走出一条新路来,那就得做好搬山填海,披荆斩棘的准备,其中的艰辛也就可想而知了,而且大秦的那许多将门世家,利益所在,将来又会有多少人跳出来当那绊脚石?一旦倾覆,后果实在难以预料。
泼了一盆凉水,有些冷场,赵石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桌案,不为所动,事情的难处他没想太多,他只务实的想,事情总归要一点一滴的来。
现在办武学,有折大将军在前,朝中应是激不起多少风浪才对,对于之后又该如何,他想不到那么长远,也无法预料将来会如何,就好像当初接掌羽林左卫时一般,哪里会想到之后能发生那许多事情?
所以,不管这武学将来如何,现在要干的就只一件事,将武学架子搭起来,弄个红红火火,到时再瞧形势罢了。
良久,南十八终于中气十足的笑了起来,“此乃国家养士之举,是天大的好事,若得成就,青史留名也是可期,我等当助大帅成就这番伟业,若犹疑两端,岂不为后人所笑?”
陈常寿摇头苦笑着接道:“为人幕者,多怕东翁妄行之举,无可预料存亡祸福,惜身入幕多时,闲时颇多,但总有心惊肉跳之感,概因大人总出惊人之举,多数皆让惜身无所适从,不知前后,如此下去,惜身体弱,不知还能挺得几时啊”
玩笑一开,众人皆笑,李博文趁机鼓起毒舌,“青史留名之机缘,竟然还酸酸溜溜,一如腐儒,不如回河中老家,与家中河东狮柴米油盐去吧。”
陈常寿满脸通红,其他几个都是呵呵直笑,都知道这位小丈夫,有惧内之癖,这话直刺要害,亏得李博文“声名远播”,不然两人非得翻脸不可。
到是孙文通呲牙咧嘴的感慨了一句,“若真能如圣贤之道般推行天下,大秦兵锋哪里还有人能当得?将来再逢乱世,又得有多少同窗好友刀剑相向。”
这话到是说的众人一愣,刚刚振奋起来的精神又弱了下去赵石也是暗暗点头,这孙文通果然不一般,竟能想到这般远,清朝末年,割据各处的军阀可不就多出于各种学堂,而后黄埔军校,又出了一大批鼎鼎大名的将军,最终两党之争打的尸山血海,而两党之战,那时到不如说是那群黄埔军校出身的将军们之间的争锋,若武学真能顺利的推行下来,到了烽烟四起的时候,可不就是那般景象吗?
不过现在说不着那个,他心里只是微微松了一口气,不想几个读书人竟然对此议没多少抵触,还蛮有兴致的样子,多少让他有些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