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可想死小弟我了。”
不用赵幽燕再废话什么,远远的,张锋聚瞧见那熟悉中又带着点久别之后的陌生的身影,眼睛不自觉的就有些发热,一别数年,想过很多次重逢之时该怎么说,又说些什么出来,但最终嘴唇蠕动,千言万语,却只蹦出来这几个字。
往前紧走两步,来到厅堂门口,噗通一声,便跪倒在地,哽咽道:“一别经年,今见大哥依然康健如昔喜甚,喜甚。”
在他身后,两个亲卫也早已行下军礼,口呼大帅,一瞧就知道,定是左卫出来的人,小女童明显被父亲大喜大悲的样子吓着了,叨登着小腿,跟在自己父亲身后,也跪倒在地,只是被自家父亲的身子挡了个严严实实。
赵石先是愣了愣,接着也是喜上眉梢,自十几年前,武举相见,后来阴差阳错,结下兄弟情义,南征北战,相随在侧,生死之间,结下的交情,可不比那同胞兄弟还要亲上几分?更非前世时那些罪囚战友可以相比。
今日久别重逢,也大是惊喜,立即大步上前,一把将张锋聚拎了起来,“你怎么回来了?也没派个人知会一声,是想给大哥个惊喜吗?”
“还是大哥知道小弟的心思,现在看来,小弟这心思可没白花。”
“你呀。”赵石大笑着,拍打着张锋聚的肩膀,心里高兴,但到底性子与旁人不同,很快便将那些许激动压抑住了,拉着张锋聚便进了大厅,一边随口吩咐,“去,把菜都端上来,挑最烈的酒,咱们兄弟要多喝几杯。下半晌什么人都不见,叫他们明日再过来。达懒,傻站着干什么,一起过来吧,教箭术你也不用心,整日里懒散的厉害,今日酒再喝不痛快,我就赶你去门口把门儿。”
粗横的女真汉子立马笑的跟看见蜂巢的熊似的,就差流口水了,却还没忘顺手将张锋聚身后的小不点抱起来,颠颠的跟进了大厅。
“大哥一向可好?不过瞧这气色,可比临别之时强的多了”张锋聚开始挤眉弄眼,好话跟着也就来了,一如当年一般,不过心里也在嘀咕,不但气色好了,好像这气势也比以前还要足了呢,自己这位大兄天纵奇才,惊才绝艳,果然也是一年一个样,见了面,还是那般让人敬服莫名。
赵石自然不知他心里这些小心思,闻言笑道:“吃的好,穿的暖,又有事干,怎能不好?到是你,这风尘仆仆的是从西北过来的吧?老爷子可还安好?”
“好好大寿一过,好像还年轻了几岁似的,还在酒宴上学那酸腐文人,踏步作歌来的,不过照我听啊,也是稀松平常,估摸着是出自府中那几位幕僚的手笔,让老人家背下来的,叔伯们谄词纷涌,咱们小辈的就在下面笑,这人老了,怎么就跟个孩子似的?”
“老爷子身强体健,那是你们的福气,只要你争气,老爷子心情舒畅,就能长命百岁,那不比什么都强?”
张锋聚不自觉的束手直身,敛起了嬉笑,低头道:“大哥教训的是。”
赵石不觉莞尔,“行了,瞧你这个样子,我还真怀疑,你这个将军是怎么弄回来的,猛林前些日子得了消息,就特意来信说,若非当初你占了便宜,去了潼关,不然的话,这风光应是他的才对。”
听到杜山虎的名字,张锋聚不觉撇了撇嘴,“那小子就是嘴上便宜,去了禁军,凭白无故就升了官儿,却还来大哥这里说嘴,真个无耻之尤,异日见了,定叫他知道,咱这个扬威将军到底是怎么来的。”
这事也确实让他耿耿于怀,当初几个人各奔东西,杜山虎本来只比他高了一品,但过后可好,入了禁军,人家直接升转四品将军,那会儿他才是个都尉来的,一下就拉开了差距,真真叫他不服气的很了,而今又听杜山虎说话如此恬不知耻,当即心火儿就一窜一窜的。
赵石却没怎在意,这两人在左卫时,就是一对冤家,怎么也对付不到一起去,相互挤兑挖苦,时时争竞,今日一高兴,一时嘴快,没想到分开了这么久,两个家伙怨气还这么大。
说话间,进了大厅,不过赵石转眼间,却瞧见达懒怀中的小童,带着露出白绒的大帽子,身上穿的也厚实,活像个小球儿,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直盯着他瞧,见他望过来,却也不怕,咧着小嘴儿,露出一排细碎的白牙,竟然还笑了。
瞅了瞅达懒那宽厚的身板儿,赵石嘴角抽动了一下,“达懒,这孩子哪儿来的?”
“呵呵,忘了,忘了。”张锋聚凉笑,扎撒着手脚,从达懒怀里抢过自家女儿,献宝一样捉在赵石面前晃悠了两下,这才晃的有些头晕的自家女儿放在地上,“大哥,瞧瞧,你侄女儿长的像我吧?”
小童可比被积威压的没有半点脾气的自家老子强多了,机灵的磕头,操着稚嫩的童音大声道:“月儿给赵伯伯磕头了。”
赵石点头,“原来是个女娃儿,不过确要比我家那墙头草般的小畜生强了不少,要说你啊还真不是一无是处”
说罢,伸手便如鸿毛般将小女童抱了起来,“走,伯伯带你吃酒去。”
张锋聚气结,却也只能举步相随,小女童在赵石肩膀处伸出小脑袋,还做了个鬼脸儿,自家老子高大的形象显然在小女孩儿的心里猛的崩塌了一角。
菜已经预备好,酒也是让折二公子垂涎欲滴的剑南烧陈酿,入喉如火,辛辣非常,口感并不太好,但正合热血男儿饮用。
几杯下肚,旅途疲惫的张锋聚脸上就已升起了红晕,却痛快惬意的哈出一口酒气,久别重逢的惊喜过后,自然有许多话要说。
其实说的最多的,还是这些年的艰难,新官上任,又是从京军调转潼关守军,自家在西军又是根深蒂固,初来乍到,自然举步维艰,说到这上面,张锋聚张嘴就数叨折家,要说折家这里,不说别的,就说已故的镇北大将军折木清,那可是在西北任职多年,威望不作第二人想,即便是他祖父张祖,也是镇北大将军的旧部。
照着这个情谊,张家的人到了潼关,折家这边应该有些香火情分才对,但事实上,自副将折汇始,再到折家其他子弟,对于这位履任潼关的张氏子却疏离的很,不冷不热的,甚至有那么几回,还使了绊子下来,让初到潼关的张锋聚很是难受了一番。
张锋聚也不是傻子,自然察觉得到,不过直到后来,在潼关呆的久了,渐渐结识了不少人,才隐隐听闻,折家人有时会说,西北张祖,本为折氏家奴,才德不足,小人得志云云细一琢磨,根子也就找到了,折木清解职回京,折家在西军中的日子自然不会如以前那般好过,别看折大将军旧部众多,威望无人可及,但其人严刚可畏,这些年在西军中得罪的人也实在是不少。
折家枝繁叶茂不假,但折木清一去,明里暗里被人打压的也不在少数,再加上张祖上任,自然也有意无意的在淡化折大将军在西军中的影响,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事情,若是统领西北镇军的张祖还以折大将军旧部自居,他这个大将军估计也干不长久,朝廷那里也绝对不会答应,你以为这是皇位传承啊?还想一代一代传下去?
反正不管怎么说,折家在镇北大将军折木清还在世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经营东边了,很识实务,却也是被逼得不得不如此,可以说,这是新皇登基,对折种两家渐渐失去信任的一种结果。
而私底下,折家子弟对于西北张家的怨言也就有了,难听话肯定也不止这么三两句,不过只折氏家奴四个字,就足以让张锋聚怒火中烧,几乎想当即去寻那胡言乱语的折家子拼命的。
当然,原因肯定也不只就这么一条,不过就这一条,其实也已经就足够了,其他诸如得胜伯赵石怎么怎么,京军又怎么怎么,也就不必一一细数了,折家传承数百年,有那个底气对于看不顺眼的事说三道四。所以,诸如段从文,张嗣忠几个,日子同样不太好过,军中派系之争,比朝堂政争可要**的多了,加之张培贤张大将军向来号称面面俱到,谁也不愿得罪,情形也就更糟了几分就这么,他在潼关军中熬了不少日子,后来就不用细说了,他在潼关成名一战,被窝曲的放在了后军,管着粮草辎重,时不时的,还要受到中军传来的责难,不过也正是如此,才有了他不等折汇将令,就率兵出击的一番举动,所幸的是,他赌赢了,即便是折汇想治他抗命之罪,也有功劳在那里挡着,尤其是,再怎么刁难,也不能真拿到台面上来说,毕竟西北张祖也不是好惹的,折家更要顾忌自己的名声不是?
等张锋聚升任了扬威将军,情形这才好转了过来,折家那里也有意无意的开始示好,但也晚了,张锋聚面上应酬的不错,但心里对折家的傲慢以及跋扈已是深恶痛绝,间中回过几趟西北,在爷爷面前也没少告状,老爷子虽只哈哈一笑,状似不以为意,但张锋聚怎会瞧不出来,老爷子也不满的很呢,唯一顾忌的,还是不愿担上不念旧情的名声罢了,却也再没有了与折家修好的意思。
琐琐碎碎,颇有些借酒诉苦的意思,但赵石是什么人,只瞧见张锋聚那转动不停的眼珠儿就知道,这小子算是故技重施,想在自己这里歪嘴呢,可见,之前也确实在潼关没少受了委屈,所以找着机会就憋着劲儿想给折家添堵。
但赵石现在对折家怎样,种家如何,杨家又怎样一点兴趣也无,他想在张锋聚嘴里听到的,绝对不是这个。
等到张锋聚说的差不多了,赵石这才拍了拍,已经吃的满嘴流油,没有一点淑女风范的小女孩的脑袋,状似漫不经意的问道:“你在潼关呆了这几年,觉着后周那边如何?”
张锋聚诉苦的本事看来已经熟练了,一直在转悠着眼珠瞧赵石的神色,可叫他稍微有些郁闷的是,这位义兄现在好像比自家老爷子还要狡猾,怎么瞧也没有一点义愤填膺的样子,心里不由有些不满,你说自家兄弟都被欺负成这样了,怎么就连个安慰话都没有呢?
不过他既没有聋,脑子反应一点也不比旁人慢,只这一句,就将他满心的那点念头给扫的差不多了,眼睛一瞪,有些兴奋,又有些狐疑,声音也不由低了八度,“怎么大哥问起这个来了,莫非朝中”
赵石摇头,顺手还捻起一块大大的骨头,让张锋聚脸黑的,这块大骨头不是给傻大黑粗的达懒准备的,而是给自家女儿的,还好像逗小狗般,伸到自家女儿面前,晃动几下,他是真不知道,自家义兄竟然还藏着有这么恶劣的一面,不由有些担忧的瞧着伸出两只小手,一把抓住大骨头,张嘴就啃的女儿,心里嘀咕,是不是这次带女儿来错了?
那边赵石笑的颇为童趣,与平日可是大异,让张锋聚又是一阵恶寒。
“不用瞎猜,但也是早晚的事,朝中大臣们张一张嘴,咱们就得披挂上阵,知己知彼的功夫,还要早做为上。你在潼关这几年,不会是就想着跟人勾心斗角了吧?”
这话就有些重了,张锋聚直起身子,抹了一把嘴巴,正色道:“哪能呢”
沉吟了一下,才又道:“大哥想知道什么?”
赵石也放下了筷子,手指敲击着桌面,“还能有什么,山川地形,问了也是白问,民风民俗,呵呵,都是汉地,就算和大秦有些差异,应也不会差太多,你说我还能问你什么?”
张锋聚点头,斟酌着道:“我明白大哥的意思,但后周那边的情形,我没怎么亲见,多数都是听人传闻,所以说的做不得准,既然大哥想知道,那就有什么说什么了。”
“后周那边没什么,官府嘛,说不上廉洁奉公,但也远不到天怒人怨的地步,后周朝政,听说也还算清明,就是近几年,听说后周的摄政王老了,为了王位传承,闹出了些风波不过再闹,摄政王还是姓赵,后周的皇帝没什么能耐,还得靠着后周赵家,才能安享太平,这个没什么可说的。”
“我听的最多的,也记得清楚的其实还是后周军伍之事,怎么说呢,后周兵马不少,比咱们大秦还要多,边军最为善战,也是应该的,不过后周那边文臣当政,没有武人说话的份儿,监军也多数都是文人,不谙行伍,偏又权势惊人,在领兵之人之上,所以啊,边地要比咱们大秦繁盛的多但边兵嘛,多数军纪松弛,怠于战阵,能战的精锐是少之又少,不过听说,最精锐的兵马却还在两淮之间,领兵的姓岳,乃后周名将岳飞之后,听说很是有些谋略胆识,和南唐交战,每次都能打的南唐兵马抱头鼠窜,金人南侵,还能每每率兵驰援,和金人厮杀起来,据说并不逊色金兵精锐。后周最能打的估计就数这岳家军了,其他人有两个也勉强凑合,但在咱们大秦百战之师面前,估计也都是土鸡瓦犬一般,不值一提,如果大哥领兵,管保能长驱直入,直接杀到开封城下。”
顺便恭维了大哥一句,接下来细碎的就是谈起后周军伍与秦军的差异之处了。
听到岳家军的名字,赵石恍惚了一下,对于后世之人来说,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岳飞岳鹏举意味着什么就不用说了,但他毕竟已经不是第一次在这个时代听到岳飞的名字了,而那位大英雄在这个时代所绽放出的光芒远远不如另外一个时空那么耀眼璀璨,连那首慷慨激昂的满江红也没了影子,保全了性命的岳飞,和十三道金牌之下,引颈就戮的岳飞比起来,不再是千古传唱的图腾式人物,而成了一介凡人实际上,神话的缔造充满了偶然性,比如特洛伊城下的阿基里斯,若他没有死在那里,也就不会被后人顶礼膜拜,成为满身悲**彩的古希腊英雄。
又比如罗马大帝凯撒,若没有遇见那个让他升华了的举世无双的女人,他也不过是数征高卢而不得,后又粗暴的政变为帝的一介暴君而已。
又比如若梁山伯与祝英台没有双双殉死,而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哪里还会有后来催人泪下的梁祝化蝶?
而在这个时空,早早就失去了造就悲剧的基础,没了靖康之耻,反而各国林立,征伐不休,于是,岳飞跌下了神坛,虽然岳飞依旧是那个岳飞,被人称之为名将,地位甚至比另一个时空更加的显赫,但没有了精忠报国,虽死无憾的光环,其实岳飞已经不是赵石熟知的那个民族英雄岳飞了。
被这个耳熟能详的名字震动了一下,但随即,赵石就平静如初,仔细听着张锋聚的陈述,而张锋聚说的很笼统,并不能给他一个太直观的印象,大秦军伍的精锐,估计很难套在后周军兵的头上,而后蜀兵马的羸弱,好像也不太适用,没有眼见为实,确是很难说得清其中感觉。
张锋聚略略说完,见赵石没有说话,遂小心翼翼的问道:“大哥,给我句实话,是不是朝中有意用兵了?”
让他失望的是,赵石依旧摇头,“国库并不充盈,近一两年内,很难对外大举用兵,不过,再过些时候,猛虎武胜军恐怕就要奔赴潼关了,我这里也是未雨绸缪的意思”
“哦?”张锋聚一惊,接着便大喜道:“那大哥岂不是。”
赵石笑着摆手,“这个不用想,恐怕令有统兵之人”
见张锋聚情绪瞬间低落了下去,赵石却又话锋一转,“但若。此事拖上一两年,情形怕就大不一样了。”
“大哥这话怎么说?”张锋聚好奇。
“这事谁又能说得准?现在说再多,也无益于事。你也不用多想,咱们还这般年轻,许多事只要等上一等,便会有机会的,而咱们要做的,就是不能让机会溜走,来日方长,且看英雄谁属罢了”
一句话,刺激的张锋聚热血奔涌,不由怒声道:“大哥不急,小弟可急着呢,也不知道朝廷是怎么想的,大哥这般才干,却生生被按在长安这多年,难道真对大哥忌惮。”
“闭嘴。”赵石轻轻一拍桌子,声音虽不高,但张锋聚却下意识的一缩脖子,不说话了。
“这些废话以后不要再让我听见,我在京师干的是什么?将来自有定论,这猛虎武胜军乃我一手打造,经上几场战阵。将来必为当世第一强军,我现在最怕的便是领兵之人所用非人,一战之下,毁了这支军伍,若是不能拖上一两年,让我亲自带兵,那。你正好在潼关,这支军伍我会上请枢密院,由你来统领,你在长安还得呆些日子吧?”
“大哥。嗯,我在长安能留半个月。”
“那就在国武监住下吧,这半个月。我带你去熟悉一下这支人马,嘿,也不用太过担心,又不是一碰即碎的瓷器,不过毁了也就毁了,只要有这所国武监在,一支猛虎武胜军算什么,再给我十年,我能建成十支这样的人马出来。”
这一刻,赵石意兴豪飞,峥嵘毕露,不可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