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六年,三月十四日夜,春寒仍料峭。
位于湖广布政使司安陆州的兴王府内,一个长相清俊、眼神深邃的少年望着天上的圆月。
王府陈设华贵,他身上却穿着粗陋的麻衣。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他轻轻吟出苏东坡的这句词,语气中带着怅惋,又很忧愁。
“殿下。”说话的男人二十多岁,圆圆胖胖白白净净,“又想献爷爷了?”
“是啊……”
少年的回答有点敷衍。
他想的哪里是这个?
作为一个五百年后的会计师,现在的朱厚熜刚才想的是做律师的朋友老秦。
原先的兴王世子朱厚熜确实孝顺至极,兴王薨后得谥“献”,身为唯一儿子的朱厚熜哭得晕死过去,才让他得以来到五百年前。
按照礼制,孝期足有二十七个月,这让他有足够时间确认魂穿的事实。一年九个月过去了,他已经彻底适应了这个身份。
现在,一直萦绕在朱厚熜心底的问题恐怕到了要面对的时候。
老秦曾经说过:今年虚岁十五的自己应该要被天上掉下来的皇帝宝座糊脸了,登基之后成为大名鼎鼎的嘉靖皇帝,为后世无数的文艺作品提供了丰富无比的素材。
老秦喝酒时最爱侃朱明,而因为一部电视剧神作,老秦拉他看过之后还尤其跟他侃过很多嘉靖。
不管是老秦嘴里,还是那部电视剧当中,嘉靖这个皇帝可真是一言难尽。
站在皇帝的立场上,他干得很好,最终所有人都在他的脚下服服帖帖。
面对已经到了各种矛盾都难以压制的时候,他凭个人的手腕压下来了,而且有所改革。
但如果站在普通老百姓的立场,说一句他是昏君不过分吧?
现在嘉靖成了他自己。
朱厚熜是个俗人,他眼里也只有钱。要是条件允许,他也憧憬阅女无数。
但这穿越如此给力,保底亲王的生活已经满足了各种低层次需求,更何况又将成为主宰无数人命运的皇帝?
给你机会,你要中用。
朱厚熜深知,只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公司里听上级指示做好财务的他,与最高规格的朝堂政治角力之间有无数个重量级的差距。
真要论脑子和政治天赋,老秦曾经说过:嘉靖本人吊打绝大多数人。
这就是现在的朱厚熜左右为难了一年多的问题:到底是和后宫玩完这辈子,还是和那些最顶尖的政客斗出个生机勃发新大明?
难啊,开国已经一百多年,就好比人到中年一样,许多毛病都开始显露出来了。要焕发第二春,谈何容易?
朱厚熜看着月亮,里面仿佛出现了老秦咆哮的脸:穿越者之耻,我行让我来!
朱厚熜现在十分想念老秦:怎么他没一起穿过来,做个太监呆在自己身边帮着参谋呢?
“殿下?”朱厚熜的伴读太监黄锦关心地说道,“献爷爷走了快两年了,您总是这样难过,对身子不好。”
朱厚熜藏着心事想了一年多,在旁人眼中自然就是郁郁寡欢。
“我的身体好着啊。”朱厚熜对黄锦笑了笑,“每天都跟陆炳一起强身健体。”
黄锦憨厚地笑了起来:“陆小总旗说,他父亲陆典仗都夸殿下的法子很管用,长期坚持下去确有强身健体之效。”
“跑跑步罢了。”朱厚熜顿了顿之后问道,“府里这两天有没有什么异常?”
“都如往常一般……”黄锦犹豫了一下,“只是过完年后,邻近府州有不少富商过来,听说都是为了殿下和郡主的婚事,长史大人最近比较忙。”
朱厚熜看了看他,默默点了点头:“明天你偷偷跟陆典仗说一下,让他那边安排在解长史身边的仪卫多留心一些,看解长史怎么做的。”
“……奴婢知道了。”黄锦表情担心,“殿下,还是等顺利袭封了王爵,再择机向陛下请奏吧。宁王叛乱刚刚平定不久,长史大人毕竟是朝廷选任……”
“我心里有数。”朱厚熜笑着安慰了一下他,“也不早了,黄锦,你去歇着吧。我还跟往常一样,看看书写写字就睡,不用伺候着了。”
从小陪他长大的太监黄锦已经习惯了世子现在这样的生活习惯,衣食起居不全要人服侍,就寝前总要练一会字。
献爷爷薨后就像是突然长大了,看着夜里他总会亮很久的灯,让人觉得他很孤单,令人心疼。
“殿下,您别累着了。”
嘱咐完这一声,黄锦就离开了。
而朱厚熜则从房中书柜里拿出一个不小的匣子打开了锁。
里面,是已经装订好的几个册子。
朱厚熜看着这些心中喃喃自语:不修仙,不虐待宫女,提防点太医院,不玩水,做这个皇帝的安全系数其实挺高。
放在最上面的册子,封皮上写的是:《老秦曾经说过》
老秦跟他侃过的,朱厚熜都记在了这里。
他可能不如真正的嘉靖那么有政治天赋,但他也有嘉靖不具备的东西。
翻开名为《朝局》的那一册,朱厚熜摊开空白的一页,先缓缓磨起墨来。
跟信息、数据打交道,整理、分析、统计,这些他在行。
提起毛笔,朱厚熜写下新的一行。
【殿试延期】:这是机会,应该会等到自己即位再举行殿试。
【兵部尚书王琼改任吏部尚书】:皇帝病重期间上朝极少,但居然就为了发布这一道手敕拖着病体出现在朝堂……
朱厚熜知道自己可能没那些朝堂文臣们的心眼多,可他会是皇帝啊!
那些人维护的礼法、规矩,又恰恰能成为自己决定他们命运的武器。
君君臣臣,惊不惊喜?
他记录的,是他从邸报上看到的内容,用以分析一些关键信息。
匣子中还有另外的一些册子,记载着他想起来的,来自五百年后一些可能有用的记忆和知识。
还是尽量做点对的事吧,比如在大航海时代更重视一下海洋,更重视一点火器和其他技术,把水患等灾害好好治理一下。
又比如,自己应该算是现在的大明最专业的会计吧?
想办法改善大明的财政状况,想必多年后的朱由检会给他疯狂点赞。
完成了这些日常梳理和记录,朱厚熜搁下了笔,满意地点了点头。
天分不够,努力来凑。
那么接下来的第一关,被选为皇帝之后为了掌握住权力而进行的大礼议,就算照着攻略抄,要点是哪一些呢?
他记不清了。
这一刻,朱厚熜十分想念老秦!
……
两千余里之外的紫禁城里,一个须发皆白、身着绯红坐蟒官服的老人被太监领着,已经接近乾清宫。
蟒袍加身,意味着位极人臣,荣华富贵,何况还是坐蟒?
这个老人正是此时的内阁首辅杨廷和。
他拢了拢藏在袍服里的手轻声问:“梁学士、蒋学士、毛学士,何时能到?”
小太监闻声立刻低头回答,脚步不停:“回禀阁老,应当都快到了……”
这个小太监的语气惶惶不安,是那种异常敬重甚至有些惧怕的心虚。
他没办法不敬惧。
病重已半年的大明天子朱厚照熬过了寒冬,终于还是在今夜驾崩了。
皇帝无子,新君登基之前,杨廷和算得上大明实际的统治者。
杨廷和点了点头,走得更加沉稳了,一路锁着眉头沉思。
让他头疼了十六年的学生不在豹房、不在宣府,回到了紫禁城,但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张口说出新的想法和心思。
君臣之间、师生之情、当年如今……过去天子病重的数月里,一幕幕在他脑海中其实早已浮现过千百遍。
这一天还是来了,他沉痛中带着些解脱,对未来又有些异样的期待,还要压抑着心底深处那丝阴暗的权欲。
宦官不能再那么容易为祸了,内阁与六部最好只有一个实质核心。
最重要的是,新的皇帝不能再和正德皇帝一样胡闹任性了。
谁来继位这个问题,杨廷和已经思虑了很久,其实早有定见。
和这个问题一起需要被考虑的,是这些年的弊政,要怎么扭转过来。
乾清宫近了,清冷的月光照在宫中正陆续挂起的铭旌上。
杨廷和抬头望着屋脊上的飞檐走兽,它们静静衔着那轮满月。
目光之中,那轮月亮似乎隐隐透出了血色。
杨廷和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已经起了杀意:不管如何,至少可以利用新君登基前的这段时间,铲除一些奸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