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旨意到前,你先继续盯着。”
骆安听完了禀报、见了一个证人、看了一些书信,人就站了起来风风火火地往南面的岳州府赶。
“如今平叛之事为重,我去岳州!”
事涉藩王,虽然他一个锦衣卫指挥使能暂时做些决定,但重点不在这里。
现在他既然在湖广,作为天子身边极为重要的近臣,骆安得站出来。
既能鼓舞士气,也能让叛军惊疑不定。
毕竟锦衣卫指挥使为什么能这么及时地出现在湖广?
岳州府其实很大。
骆安就算不隐藏自己的身份了,率着跟随他南下的三百锦衣校尉同时出现,从江陵赶往岳州府西面的澧州,正常来说也要三四日。
但此刻锦衣卫指挥使赶路,一路不停,三百精锐气势很强。
从公安县上了岸,那边仓促之间只能给他们备齐五十余匹骏马。
“老十一,你带二十人随我先去澧州。其余人,经华容坐船到龙阳。”
骆安要先去澧州,让那里的华阳郡王不得轻举妄动。
这并不只是一个简单的郡王。
因为第一代华阳郡王朱悦耀就是因为嫡庶之争而从蜀藩被迁到湖广的。
眼下叛军举旗,其中又牵涉到大位正统。从永乐一直闹到成化年间的华阳郡王一脉,这次的选择将影响不小。
这是因为澧州所处的位置。
整个八百里洞庭,北部的水域都属于岳州府,西南角是常德府,东南角的湘口湖属于长沙府。
湖广布政使司也太大了,岳州府实在是整个湖广地理位置上的心腹之地。因而在整个岳州府,除了衙署在巴陵县的岳州卫,在岳州西部还有九溪卫、永定卫,以及添平、麻寮、安福、澧州四所。再往西与四川交界之处,则是施州卫之下的诸多宣抚司,还有永顺、保靖宣尉司。
湘西地势复杂,诸族杂居。
一旦常德府的荣王、常德卫和澧县的华阳郡王也加入叛军阵营,进而再攻入岳州府西部收拢了那二卫四所,那就能背靠湘西、湘南、湘赣山区,又坐拥洞庭湖畔良田,在河网密布的湘赣之地站稳脚跟了。
骆安一共二十二人五十余匹马,昼夜不停地赶往澧州。
论消息,他在荆州府都知道了,澧州城内的华阳郡王自然更早就知道了。
此时的华阳郡王是第四代了,名为朱宾泟。
他的情况和吉王倒是有点像,嫡子已经早逝,嫡孙朱承爝还在。
历经百余年,澧州的情况是“割澧之半为朱邸”。澧州城内外,王府街、王府井、王府山……各种各样的地名就是华阳郡王在澧州影响力的明证。
澧州也是个交通要地。
东面,长河经安乡县入洞庭湖。北面,驰道直抵枝江;西面,驰道和澧水都可通达石门、慈利二县及岳州西侧二卫三所。南面,驰道则直通常德府治武陵县城,而后转东南可去往益阳县而至长沙府西边的宁乡县。
若要东西夹击长沙府,西线则必须稳住澧州、常德府后方。
澧州知州紧张无比。
澧州千户所的正千户班仲平则很兴奋:“盛州牧,孙阁台和藩台政令虽位置,班某可是已经接到军令了。叛贼必定要收常德卫、辰州卫,侵入岳州府西,进而北攻扼守住大江上游。如今辽王刚薨,若辽藩再有人附逆,则湖广西南尽入敌手。这种情势,怎么不能直接去郡王府让其表忠,捐助粮饷?”
澧州是岳州府的属州,而不是湖广的直隶州。
盛文益这个知州是从五品,略高于知县。
其余藩王封地是正四品知府对藩王,他这里是从五品知州对郡王,可盛文益不敢冒然行事:“还是等公文到了……”
“军情如火,耽搁不得啊!”班仲文憋红了脸,“叛贼既敢举旗,必是蓄谋已久。只要常德卫倒戈,兵锋距我澧州便只百里!九溪卫要东来,还要至少五日!如今早一刻做准备,州城便稳一分!”
他已经率领澧州千户所奉命坚守澧州城,待九溪卫来援。
澧州千户所虽按册需要一千余官兵,如今实际上能战者却只六百余,而且还要分守澧州和洞庭湖畔的门户安乡县。
就靠着这么点人守住两个县城,班仲文需要足够的物资。
华阳郡王府内,朱宾泟连连摇头:“万万不可!你不见那班千户已经率军入城,正在证调民夫休整城防?我郡王府连仪卫司都没有,那班千户立功心切,本王稍露反意,顷刻便被拿办!”
“爷爷,四川高克威谋逆,蜀王必已受陛下猜忌!我华阳郡王一脉出自蜀王,岂能幸免?”他孙子朱承爝却野心勃勃,“如今吉王奉先帝嗣子为储君,仍用正德年号,江西益王必定只能同举大旗。天下藩王勋戚都要入京,爷爷却不必去,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啊!”
“伱糊涂!”朱宾泟吓得捂住他的嘴,“仅凭长沙、衡州二卫,他们如何能成事?本王只是郡王,又有什么精兵良臣可以助其成事?”
“人心所向啊……”朱承爝被捂着嘴却仍然唔唔唔地说出来。
朱宾泟手上加了点力,咬牙切齿又急急忙忙地说:“陛下若真猜忌蜀王,我华阳郡王一脉反而有希望回归大宗重新袭封蜀王。既是朱见浚谋逆,澧州必是四战之地!为今之计,反需快快拟文驳斥吉王,捐资助王师平叛。什么人心所向……既已谋逆,拼的便是谁兵强马壮!”
朱承爝还想劝,朱宾泟只吓得命人把他先看守在卧房里,而后就张罗着要怎么去驳斥朱见浚表明立场,另外又让人去准备粮饷军资。
就这么忙碌到快入夜,州城中自已宵禁。
澧州城北,守城士兵比较懈怠一点。
一是因为久未经战,二来叛军若至,应该也是从南面来。
但一阵急促的马蹄让他们紧张起来。
“张弓撘箭,禁闭城门!”
队长紧张地吩咐完之后,就躲在城墙后微微探出头去,大声对前方远处喊道:“来者何人?”
“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指挥使骆安大人在此!城中守将与知州何在?上城墙叙话!”
这个名号顿时震住了这北门值夜守城的队长。
锦衣卫指挥使虽只是正三品,但只对皇帝负责。
现在指挥使居然亲自出现在这里,队长连忙说道:“劳骆指挥稍候,卑职这就去禀报班千总。”
骆安骑在马上,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城墙。
他眉头紧蹙。
城中人不敢轻易放他入城,他其实也不敢轻易入城。
华阳郡王如何,澧州千户所如何,如今都不能完全确定立场。
镇远侯是派了人到岳州府,但之前都是在洞庭湖以东的巴陵县处理岳州卫的事,而且那也是朱见浚谋逆之前。
现在这澧州千户所和常德卫是什么态度,骆安只想着路途中所收到的新情报:长沙卫和衡州卫之所以这么大的胆子,是因为唐培宇、蒲子通这两个指挥使之前一个在岳州卫呆过,一个在常德卫呆过,都与洞庭湖畔筑堤围垸的田土及卫所诸多利益牵连太深。
藩王勋戚入京之日越来越近,洞庭湖畔,这一摊利益因为顾仕隆的搅动而成为了导火索。
思索间,城头火光大亮,上来了一个身穿甲胄的壮汉。
“可是骆指挥当面?”
听到声音传来,骆安双腿夹了夹,拉着缰绳缓缓上前了一些,但停在稍安全的距离之外:“正是本指挥,你是澧州千户所的班仲文千户?”
“卑职正是。骆指挥见谅,卑职不认得骆指挥,知州盛文益也在此,不知可用符牌验明正身?”
骆安闻言挥了挥手,身后又一人骑着马缓缓走上前来,从怀中拿出了一枚令牌交给他。
“陛下钦赐令牌和本指挥牙牌俱在,劳盛知州与班千户持牙牌虎符出城验明身份,接旨听令。”
从鱼符到龟符,再到大明所用的牙牌虎符,这些就是官员们的身份证件。文官牙牌由吏部制作,武官虎符由兵部制作。
这虎符,既是身份证明,也是调动、指挥军队的凭证。
现在骆安要他们两人出城验明身份,班仲文和盛文益却有些犹豫。
万一不是正主呢?万一是叛军伪造的玩意,骗他们出城之后将此刻澧州城内文武首官都先拿下了呢?
就这时,身后出现一个声音:“盛州牧,班千户,这是我的腰牌,城外确实是骆指挥亲至。”
班仲文大惊失色地转头,只见是之前从城中招募的乡勇。
现在,他不知道何时从城下值夜歇息的地方走了上来,不卑不亢地拿出一个腰牌。
“……你是锦衣校尉?”班仲文拿到手上看了看之后,有点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此时此刻他及时出现,想来就是之前一直在澧州城中盯着华阳郡王及澧州文武之人。
这腰牌只是铜制,正面写着“凡遇直宿者悬带此牌,出湖广诸门不用”十八子楷书阳文,这显示了这枚腰牌是专为锦衣卫湖广行走麾下定制的。
背面则光素无纹。
“卑职锦衣卫湖广行走麾下周隆,见过盛州牧,班千总。”
“……周校尉,你怎知城外便是骆指挥本人?”
锦衣卫那么多人,他一个小小校尉在深夜之中只听声音,怎么辨别的?
周隆镇定地回答:“卑职三日前收到过行走大人密令,行走大人令卑职守在澧州城不可妄动,骆指挥已从四川亲至湖广。况且,骆指挥出自潜邸,受命执掌锦衣卫后,自然分批检阅过麾下。卑职离京前,有幸听过指挥声音。”
班仲文再次看了看那腰牌,琢磨了片刻就咬了咬牙吩咐旁人:“用吊篮放我下城墙,若不得我令,不得擅开城门!盛州牧,你在城墙上等着便好!”
说罢又看向周隆:“劳驾周校尉与我一同下去!”
“卑职明白。”
骆安骑在马上看着班仲文过了一会才乘吊篮下来,里面是两个人。
盛文益很紧张,那锦衣卫指挥使是让他们俩人一起出城接旨听令的,但班仲文却让他留在城内。
只见班仲文下城之后没有走远,反而站在城门口抽出了刀架在那锦衣校尉高隆脖子边高喊道:“骆指挥恕罪,叛军敌情未明。卑职遣了哨探,澧州城外三十里内虽未见叛军,然而卑职还是要谨慎为上。此人自称锦衣卫湖广行走麾下校尉,若骆指挥果是本人,还请单独上前叙话!”
周隆也不抵抗,很配合地喊道:“指挥大人,卑职武字贰仟三百一十九号周隆。班千总数日来修整城墙招募乡勇,奉命固守待援,澧州千户所没有附逆。”
骆安看了看两人,先转身问了问身旁一人。
班仲文睁大眼睛,只见那人从怀里又拿出了一卷书册模样的东西,在火把的光亮里看了看之后对骆安点了点头。
然后骆安才翻身下马,毫不犹豫地过来了。
走到近前之后才先笑着开口:“班千总行事谨慎,是王师之幸。钦此令牌及本指挥腰牌在此,班千总虎符何在?”
班仲文的刀仍未放下,但看清了骆安拿出来的两样东西。
骆安的“身份证”就是用象牙做的了,四周阴刻双兽,共衔一孔。这圆形的象牙腰牌正面只有八个字:锦衣卫指挥使骆安。而背面,云纹中央则刻着“嘉靖元年二月吉日”几个字。
至于那枚御赐令牌,骆安就不必转给他看了,五爪蟠龙暗纹只包裹着四字:如朕亲临。
班仲文赶紧收刀单膝跪下大声道:“末将班仲文叩问圣安!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圣躬安。”骆安也验了一下他的虎符,而后说道,“班千总起来吧。既已验明正身,且开城门让本指挥先入城吧。”
班仲文既敢孤身乘吊篮而下,又有周隆作证,骆安也不必摆谱先要盛文益出城。
城墙上的盛文益看到班仲文跪拜,已经急急忙忙地下城墙往城门处赶去了。
是正牌的锦衣卫指挥使!
那如何能怠慢?
来得真快啊!陛下早就有布置!
班仲文开口之后,城门立刻被打开。
进了城门之后,骆安回答着他们:“本指挥麾下其余旗校走的是水路,直接到常德府龙阳县。班千总,可有常德卫消息传来?”
这个小插曲只证明了如今形势的严峻。
兵贵神速,陛下旨意还没有到湖广,而顾仕隆赶到这边同样需要时间。
在湖广,现在有孙交、顾仕隆、谷大用、骆安等数个重要任务,但要让从武昌府南面、岳州府东西、辰州府、常德府这一圈防线上的文武官员都形成合力,军令来往通畅,也并非易事。
骆安进了城之后也不耽搁,直接在盛文益和班仲文的陪同下来到华阳郡王府。
哪怕已经是深夜,朱宾泟也必须开门迎客:这是什么时候?
见到骆安亲至,朱宾泟更加认可了自己的判断:朱见浚只怕是疯了心。
他紧张地捧出刚刚拟好的文章:“本王正欲遣人布文至常德长沙,驳斥逆王朱见浚等大逆不道。粮草军资,本王也命人在准备捐至州衙了。骆指挥亲至,叛贼望风而降!”
骆安一脸微笑:“王爷深明大义,我必呈报陛下。”
这就是骆安先放下辽王薨逝内情一事也要先到南线的意义。
因为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代表的就是皇帝的运筹帷幄,影响着王师和叛军的士气。
这一次,他是势必要冒一些险,行走于前线的。
确认了朱宾泟的态度,骆安却仍然需要他做出更多:“王爷虽是郡王,但大明只华阳郡王离大宗而另封一地,不可等同其余郡王而视之。陛下万寿,王爷也应入京为贺,便由本指挥派得力旗校护送王爷先启程入京吧?”
朱宾泟脸色微变,他担心的不是王府家财产业,也不是别的——此刻什么形势,哪还能计较得来这些?
他担心的是自己那个不安分的孙子。
咬了咬牙之后他就说道:“竟能得此殊恩!臣叩谢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骆指挥,不知本王能不能携世孙一同入京为贺?澧州为前线,王府宅邸及资财,王师正可取用。本王无能,莫如入京避祸。”
骆安有点意外,闻言表现得动容不已:“王爷深明大义,陛下必龙颜大悦!”
朱宾泟这表态表得狠啊!
避祸的话,确实出自本心的模样。
骆安一想也就明白了,毕竟他本人已经到了他府上,谁知道朱宾泟现在心里怀疑的是什么?
只要屁股坐得正,将来至少留得一命。大战之后,皇帝总要安抚宗室吧?
若是现在不把态度表得坚决了,他哪里知道骆安有没有带什么密旨来可以一刀砍了他?
班仲文和盛文益面面相觑。
骆安一来,华阳郡王就献上了阖府家财。
但骆安却根本不歇,留了十人在澧州城之后就对班仲文说道:“班千总,澧州城不需顾虑。你速点三百精兵,随本指挥一同南下,直奔常德府!”
在那里,有个荣王,有足足一个常德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