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一条饿狼的腰被重重轰了一拳,截杀的鞑靼骑兵短时间躲避出一个小口子。
鞑靼骑兵打的好主意,是想尽歼这五百骑、捉住毛伯温。要不然,他们拦腰凿穿而非拦在前面侧身拉弓,明军之中最原始的枪骑兵不会取得这样的战果。
这一轮铳枪将近百骑打落下马,有的死有的伤。
倒有大半是因为前骑落马、战马混乱而躲避不及而撞上的。
马背上响起铳声,这触及了鞑靼骑兵的知识盲区。
仿佛很快之后又可能响起第二轮,在马背上方不方便装填弹药,同样触及大部分普通鞑靼兵卒的知识盲区。
尽管带队的将领有这个意思、大声呵斥指挥了起来,但毛伯温他们本就只需要短暂的时间凿穿完事。
一纵一横,鞑靼骑兵的拦截没能奏效,铳骑带来的冲击让他们的拦截队伍本能地露出了一个小口子,后面的骑兵为了躲避前面那坠马混乱的近百骑,也不得不拉出一个弧度,真正专为凿穿明军的中部。
反应是很快的,毛伯温就在明军的重重护卫之中。
“外围刺枪,中间改弓!你们的甲,比他们好得多!”
没有多余的废话,明军队伍的行进速度没改。
马蹄有踏过坠马鞑靼骑兵身体的,剩余四百多明军的每个人都被他们还不知道其存在的肾上激素刺激着,为自己的生存而搏命。
距离集宁城中自南门出来的军阵只有三里余的路,当毛伯温险险赶过鞑靼骑兵的凿穿线时,身后真有百余骑被截断了。
而之前奔行在被铳枪轰击的那部分骑兵之前的北虏,现在则绕了一个圈,又准备赶在前面再次拦截住他们。
“往右前,拖拖时间!”
毛伯温希望出城接应的明军之中带着炮。
大明的火炮又改进十年余,现在哪怕是便携的小炮,有效射程也有了旧时的里许、如今的五百距上下。
只要拉到一个合适的距离,出城明军就能通过炮击稍微阻止左前方绕过来的那一队北虏。
至于身后已经被截断的那百余骑明军……毛伯温心硬如铁:对于战局来说,自己安全抵达集宁城内比什么都重要!
这是战争!
如果俺答是准备先倾尽全力拿下集宁城,那么自己在城中,可以守更久;如果俺答被已经出发要进驻得胜堡的大明天子所吸引,那堂堂大明军务总参谋在他身后的集宁城,也让他必须留下足够的力量压制住可能出城合围他的明军。
有阴山在,前套、后套都像个口袋。翻越阴山进入前套、后套,途中有巨大风险,战事不利又不好退出。
从阴山东端尽头的豁口进入集宁一带再进逼大同,确实更加符合这么大规模军队的展开、推进。
那么集宁就至关重要了。
马蹄急促,敌我双方都在马背上呼喝,最后令毛伯温心中稍微放心的,是出城守军的军阵里确实响起了炮声。
“绝不能让他跑了!不要躲,别怕死!长生天会庇佑你们!”
令毛伯温心中一沉的是,这一队可能有最后机会拦截住他们的鞑靼骑兵,仿佛不惜代价也要拦住他、抓住他。
谁让他喊出了身份呢?
就算这三千骑死伤大半,但杀了大明军务总参谋甚至是生擒了他,那又是何等功劳?
在这一刻,毛伯温有一些后悔之前提前喊了出来。
虽说是为了及早引起城中守军注意,但既然知道明军有望远镜而鞑靼没有,何不让他们先不这么亢奋呢?
果然还是因为身陷险境、自知绝不能在此先丧了大明士气而考虑不周了。
想起巡抚甘肃时、比他更年轻却总制三边的唐顺之,毛伯温更加感觉自己还是差上一筹。
可不管怎样,现在他是军务总参谋!
“我非贪生怕死!”他大声吼了起来,“诸位兄弟,大明不能刚刚开战就折了军务总参谋!待我们入了城,捐躯兄弟的家小,我一定照料好,当做自家人!”
其实也不用他鼓劲,形势如此,人人都知道聚在一起、奋力向前才能活命。
这本就是他们应募为兵、保家卫国的职责。
作为毛伯温的护卫,他们也绝不可能在集宁守军的眼前丢下他、以他为饵求得活命。
霎时之间,集宁城南显出一些悲壮之气。
仅剩的近三百骑护卫着毛伯温,左前方、后方,都是红了眼的鞑靼骑兵。
此战,毛伯温的五百护卫,仅有百余骑突破到了出城接应的军阵之后。
而鞑靼骑兵并未死心,立刻组织冲阵。毕竟明军是出了城,总比攻城好打。
毛伯温没有先行入城,而是在军阵之中指挥若定。
出城接应的明军两千余,对上已经同样只有两千余的鞑靼骑兵,又怕什么?
且战且退,等鞑靼骑兵又留下了数百死伤、有新的五千骑又将奔袭而至时,明军已经退到了城墙上巨炮的炮火掩护范围。
突如其来的变化,明军付出了总参护卫捐躯三百余、守军死伤二百余的代价,换掉了这队鞑靼拦截骑兵死伤近千五的战果,毛伯温毕竟是成功入了城。
“大明必胜!”毛伯温刚入城就含着热泪,“鞑子来得快,本官也来得快!事出突然,三千阻截五百,他们死伤近半!”
这个时候,俺答才接到准确的消息,知道自己刚刚错过了什么。
“……汉人皇帝到了得胜堡?”
俺答遥遥望向南面,只在百里之遥了吗?
若是十余万精兵掩杀过去,能成功吗?
但他们的军务总参谋居然敢轻车简从深入这已近乎是孤城的集宁。
它虽算不得是孤城,但到这里的汗庭精兵,毕竟是数以十万计,足以重重围困。
“不用管他。”俺答冷漠地看向了集宁城,“等民夫和奴仆也赶到了,就开始堆土攻城!”
他其实没什么退路,难道这种情况下不抓住机会,还要无功而返?
此来,就是堂堂正正力敌。
这么多精兵民夫奴仆,是他的力。
大明四面皆敌、东征不能无功而返,也是他的力。
堆土攻城确实很残酷,但集宁城这里平坦,他的人足够多。
只要拿下了集宁,擒住了这军务总参谋,卓资哪怕在山中,军心也会乱。
失去了集宁,汉人皇帝还敢安然呆在得胜堡吗?
……
朱厚熜赶到得胜堡之前,哨骑已经从北面送回消息来。
北虏已经到了集宁,甚至就连毛伯温入城途中也遭遇了阻截。
朱厚熜心里也有一些后悔。对于俺答这次的策略,他们确实是一再误判的。
本以为这边只是袭扰,没想到是倾力来攻。
本以为不会舍易就难去做他们不擅长的攻城,却没想到他就算凭人多也要先堆出个实打实的战果出来。
从战略上来看,如果能够“收服失地”,对于俺答的权威和他麾下的士气确实不同。
反之,实打实的丢了集宁,大明北境守军反倒会因此军心动荡。
北虏造成的心理阴影,不是那么容易彻底根除的。
毛伯温到达集宁的突围战打出的野战交换比是事实,鞑靼号称的数十万大军已经在准备围攻集宁也是事实。
“陛下,要硬碰硬了。”
在朱厚熜身旁后方一点,郭勋策骑走了过来,说出了他的观点。
朱厚熜没说话。
如果不计代价,俺答能不能在大明其他方向守军反应或者支援过去之前打下集宁?
朱厚熜知道自己的下一个决定必须正确了。
是准备就在北境拖住俺答、等马芳那边偷家成功才让他退无可退的。
他低估他治下的大明给俺答带来的压力了,在俺答看来,已经是生死存亡、最后的机会了。
被逼到了绝境,为什么不敢再搏一搏?
于是用上了全力,正面硬刚。
这不理智,因为朱厚熜脑子里还总有另一段人生经历带来的影响:其实还可以有更多选择的。
隐忍、计谋、等待……
所以是人与人的悲欢并不能相通?在俺答看来,已经是绝境了?
那么就算正面硬刚,又能得到什么?能赢吗?
朱厚熜放下了这些思绪,进入了绝对冷酷的模式。
既然是绝不愿屈服的,那么,彻底结束这一切吧。
“所有北虏部族,人丁不过二三百万。能战之兵既已几乎悉数现身集宁,其余地方不用那么紧张了。”朱厚熜平静地说道,“朕相信集宁能守住至少一段时间,硬碰硬只是一方面,传令卓资、归化、兴和、开平,分兵合围!”
俺答竟也学起了倭人“赌国运”,可朱厚熜相信大明不会输,哪怕需要牺牲集宁城的守军!
从北面合围的兵力哪怕薄弱一点,还有马芳。
旨意传到开平,再经由哨骑找到马芳,还需要很长的时间。
这段时间里,也许已经足够俺答攻下集宁城了。
但是归根结底,只要他这个大明天子不准备退,北境明军仍需要战。
又不是不能赢!
“传令特战营,封锁阴山至开平一线!”朱厚熜又下了第二道旨意,“让南北消息断绝,就是他们最大的功劳!”
然后是第三道旨意:“京营援军三万出边墙,进抵集宁海西畔。野战,大明也不会输!”
郭勋抱拳:“臣领命!”
朱厚熜看向了他:“你要亲自领军?”
郭勋笑了起来:“臣无以报答君恩,当此之时,舍臣其谁?”
“……好,伱记住,朕不会退!”朱厚熜脸上都是坚定,“朕还是那句话,盼你与朕一同凯旋!”
“会的!”郭勋迎着皇帝的眼神,重重点了点头,“会的!”
不论经历了什么,他这个武定侯,终究是成为了大明的翼国公。
他也享受了这么多年的尊荣。
这一次,俞大猷不在这,他可能差上很多。
但是手底下的将卒,大明的京营,不是当年了。
郭勋行礼,拍马向前。
皇帝身边还留了万五京营,又有靖虏五堡将卒,前面还有他的三万京营,凉城、土城、猫儿庄的防线。
集宁以南,他便是皇帝面前的屏障。
俺答也知道,当他麾下这么多人现身集宁之后,接下来大明自然会分兵合围。
还是那种张网想要围杀他的把戏,但现在已经是这样了,只看谁的力量更强。
这么多的将卒,就是真实的巨兽。
什么网都没用。
要退的时候,网也是脆弱的。
可是还有退的必要吗?
他必须打出巨大的成果,让其他人能明白:大明不是已经不可战胜了。
堆土攻城是很耗费人力也很残酷的攻城方式。
在城墙之外,堆起能通往城墙的土坡,确实能够比较有效地突破城防。
前提是地形平坦、城墙不高、没有宽阔的护城河。
现在的集宁城就是这样的情况。
明军的炮火确实很有威慑力,但人数一旦足够多了,土山也构筑起基本规模了,炮火的威胁也有限。
俺答估算着时间。
面对汗庭如此规模的兵力,从南面过来的援军,绝不敢仓促行军。数以万计的大军要推进到集宁城南,至少需要两三日的世间。
东西两面同理,而北面阻断他后退道路的,就需要更长时间了。
这段时间便是攻城的黄金时间。
麾下兵力足够多,就可以安排出轮换的队伍,让守军一直疲于奔命。
哪怕消耗掉一两万精兵和数万民夫,又怎样?
“存亡之战!传令三面大军,一刻不停!”
同样有围三阙一,放开了南面。
但集宁海北岸的骑兵还在那里,只要城中守军当真弃城南逃了,同样是追杀。
集宁城内,毛伯温和守将看着东面、北面渐渐形成的两个土坡,仍旧不为所动。
毛伯温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
“逃了十年余,他不了解如今的明军。”
毛伯温淡淡说道,“城北、城东、城西应对袭扰便可,等他们他们土山堆得更近一点。若从土山上架了云梯要纵骑入城,倒好瞄准了。”
攻城,向来十则围之,旷日持久。
但现在,俺答在抢时间。而北虏虽然不止十倍,明军却也不是与敌手战力对等的明军。
毛伯温到了这里,便只有一个任务。
守下去。
拖的时间,越长越好。
祝大家新年快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