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和圭说是“知道”了,其实未必就是真的知道。相反,在被父亲教育过后,他更多的是迷茫。
千百年来,恐怕所有的孩子都会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要读书。
或许朱慈烺自己忘了,但他小时候也肯定有过这个疑问。
关于答案,宋人说得最清楚: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
宋真宗还有一首诗,曰:“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若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这诗绝不是鼓励青少年去读意淫小说,而是劝学。
若追究根本,就连孔夫子都指出:耕地还有饿肚子的可能,学习则必然有禄位在其中。可见学而优则仕是从古至今的通行价值观,区别只是仕然后为自己谋私利,还是为生民立命,这就取决于学者的境界了。
朱和圭的身份注定他不需要“仕”,那么他求学的意义何在呢?
父皇曾经教育他,学习能够充实一个人的精神世界,书籍是人升华的阶梯,知识使人走向文明脱离蒙昧,这些话总结下来就是一个意思:因为我们不够完善,所以要努力学习,完善自己的人格,升华自己的境界,成为先贤至圣那样的人物。
本着对父皇的崇拜,朱和圭很小就奠定了对圣人的向往。读书之后,凡是修身养性的学问,他都十分用心,那些先生们也很无私地将圣人言行告诉他,将如何成为君子。乃至于圣人的路径指给他。
然而走着走着,他发现父亲反而不认可他了。
这是因为自己走偏了么?还是因为父皇应了那个“叶公好龙”的典故?
朱和圭在后来的行程中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看着窗外闪过的林木和田野。他已经从蒸汽时代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不再像几个弟弟那样仍旧充满了兴致。他发现父皇也拿出了一本《万化之学》的杂志读了起来,仍旧是孜孜不倦地完善着自己的不足。
——莫非的确是我格物不足的缘故?
朱和圭想起了王阳明的故事。在阳明先生幼年时候,曾坐在庭院中格一片竹叶长达七昼夜。乃至于最后昏死过去。虽然阳明先生并未因此得道,但是这种追求智慧的坚决仍旧让朱和圭十分向往,他也曾偷偷模仿,但只是两餐未食,母后就已经哭红了眼。
再看看《万化之学》,里面都是天地万物构成根本,以及变化原理的内容,几乎每出一期就会成为新的化学课本。朱和圭对于这些变化既是新奇又是排斥,总觉得这些东西与性命之学根本没有丝毫关系。
的确。你知道铁和氧能发生氧化反应,但这能解决你心中的困惑么?
能知道天地人之间的感应么?
能秉持中道而不做任何错事么?
能圆融地在社会中游走,让所有人见到你都如沐春风么?
既然什么都不行,学他还有什么用?
国家的终极目标应该是个万民皆尧舜的大同世界,而非蝇营狗苟的小人世道。
朱和圭猛然间感觉到一股剧痛,原来是自己的手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肉中。
这么想实在太危险了。
如果自己是对的,那么父皇就是错的,他可承担不起偶像倒塌的痛楚。
朱和圭心头满是纠结。偷偷看了一眼父皇,生怕自己的小心思被明察秋毫的父皇发现。
火车稳稳地停进了北京站。新修的车站还飘散着一股白垩和岩石的气味。皇帝陛下带着几个儿子从车厢里下来就登上了皇家马车,径直回宫中去了。
朱和圭与父皇同车,其他弟弟只能坐后面的马车,这让他有了些宽慰,似乎回到了小时候独享父爱的那段日子。在上车的时候,他意外地看到了黑色的车轮。用了新的橡胶材料,乌黑发亮,上面还有弯折的花纹。
“这就是橡胶吧,难怪最近坐车觉得舒服多了。”朱和圭喃喃道。
“你说当年夫子周游列国,要是有橡胶轮胎。会用么?”朱慈烺随口问道。
“应该会吧。”朱和圭道:“到底要比木轮舒服许多,车也不容易坏了。”
“而且如果夫子排斥橡胶轮胎,也就没理由用周朝时候的高车了。多半得回到圣王时代,恐怕还得走路。”朱慈烺略有所指道。
朱和圭敏感地意识到了父亲的用意,道:“父皇,儿臣绝没有排斥新学的意思。”
“我相信你没有,因为你就是新学的受益人。”朱慈烺笑着将儿子拉上车。
朱和圭在皇帝身边坐下,幽幽道:“只是没有必要将心思和精力放在这上面,由他去便是了。”
朱慈烺顿时有种气结的感觉,正要开口驳斥,突然舌头打结,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当年面对自己的生身父亲崇祯皇帝,身为皇太子的朱慈烺也说过一样的话。
朱慈烺对自己的认识和见解有着先知般的肯定,而且历史也证明明朝灭亡与皇帝卷入党争,荒废国事有极大的关系。
然而崇祯自己却没有这种意识啊!
如今的皇太子也不可能有这种意识啊!
只是单纯从这两句话上来看,自己和这个长子真可谓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并无二致。
如果是这样的话,朱慈烺就越发头疼了,因为从崇祯到自己,似乎都有着无与伦比的顽固性格。如果皇太子果真遗传到了这点,想来要矫正他小脑袋里的想法也不容易啊!
朱慈烺觉得颇为头痛,转而想到了一个足堪为先生的人物。
还阳真人郭静中。
朱慈烺有时候真的很难理解这些高人。
郭静中与自己相逢道左,也谈得颇为投机,然后又为国事奔走,让人以为他是个有政治抱负的出家人,就如成祖时姚广孝一般。然而天下大定之后,正当是他取得回报的时候,他却留下了徒子徒孙在外奔走,自己以冬烘老道的姿态在北京白云观隐姓埋名。
白云观众道人根本不知道这位郭老道与当今皇帝相交甚密,还委派了菜头的职位给他,他也乐呵呵地每日在园中种菜。
朱慈烺专门抽了一天时间,换了便装,只带了十余侍卫前往白云观。到观中时已经日近正午,却见有个白发白须的老道人挑着一筐白菜往镇上走,却正是郭静中郭真人。
“真人这是哪里去?”朱慈烺停下马车,对让道一旁的郭静中喊道。
“观里菜收多了,拿去给几位老香客吃用。”郭静中朝朱慈烺一笑,顿时暖意大起。
“真人且上得车来,我送你去。”朱慈烺心中积蓄的心事顿时烟消云散,豁然开朗。
郭静中也不客套,将担子上的菜交给了副车的随从,自己就要脱鞋上车。朱慈烺伸手托住老道人,扶他上来。郭静中道:“老道鞋脏,踩坏了可惜。”朱慈烺当然不会介意,虽然车厢里铺着纯羊毛地毯,但在皇帝眼中正是用来踩脚的。
“观里就没年轻道人了么?要老师如此奔波。”朱慈烺问道。
郭静中拱了拱手,道:“该做的,该做的。如今乘着走得动就多走走,等日后走不动了有的是时候躺着。”
“老师还是道录司正印呢。”朱慈烺道:“前些日子母后还提到老师,说老师的几个弟子也都为皇子们操心劳力,该当给老师上个尊号。”
傅山以妇科圣手闻名后世,而当世的妇科圣手则属郭静中。皇家接生已经习惯了找郭真人,直到老五降生时郭真人年纪实在太大了,才找的傅山。
“哎,人尊不如自尊,可省了这些虚套吧。”郭静中笑着摇了摇手,又道:“陛下日理万机,今日如何得闲?”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闹心啊。”朱慈烺不知觉中已经放开了许多,说是闹心,心中却没有什么块垒堵着。
郭静中只是一笑,眯着眼睛等朱慈烺自己说下去。
朱慈烺也不客气,当即就将心中积尘纷纷倾诉出来,就如面对一个绝佳的心理医生。
郭静中始终静静听着,等皇帝说完,方才笑道:“陛下智慧通达……”
“老师别俗套了。”朱慈烺打断郭静中,道:“该说什么便说,这般俗套我何必千里迢迢跑来见老师呢。”
“呵呵,”郭静中一笑,“陛下智慧通达,学究天人,这是实话,可惜一个‘我’字未破。”
“我?”朱慈烺不解道:“老师说的是我执么?”
“不懂那些,就说‘我’吧。”郭静中道:“陛下心怀四海,可终究还是划了个圈子,将这圈子里认作是‘我’。旁人不踏进这个圈子,自然无事,一旦踏进这个圈子,陛下就难免要视作魔道,除魔卫‘我’了。”
朱慈烺皱了皱眉头。
“皇太子醉心儒学,是因为他自认能从中得以解惑,明悟大道。多少父母希望生个颜回一样的贤者,陛下有幸得之却又烦恼了,不正是如此么?”郭静中笑道。
朱慈烺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道:“颜回三十六岁就饿死了,皇太子终究是要当皇帝的。他自己三十六岁饿死我不介意,但他要带着举国百姓饿死怎么办?”(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