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
蒋冕将孙交报上来的一份有关从天津调运船只的上奏,交给杨廷和。
杨廷和看完后,未置可否。
蒋冕道:「陛下于天津等北方沿海港口造船,总觉得透出一股邪性。」
同样都是当皇帝,前面那位正德皇帝忙的是怎么运作到西北去打仗,在京城则建豹房搞一些吃喝玩乐的事。
眼下这位,却忙着开矿、造船、还要造什么火车。
虽然从实际效用上来说,眼下这位可能更务实些,为的是赚钱而不是花钱,但从大臣角度来说,还是需要那种安分守己、只盯着朝堂那一亩三分地的皇帝,那才是他们需要的「明君圣主」。
杨廷和将上报放下。
蒋冕问道:「此乃户部的上奏,票拟怎么定?」
杨廷和冷冷回道:「作何拟定,有什么要紧的吗?该造都造了,造出的船只也调去了江浙,此事放到朝堂上去说,还有什么实际意义吗?」
事本来就不归户部管,孙交以户部的名义上奏,算是给内阁留下最后的面子。
皇帝都已经调遣完毕,连通知朝臣的打算都没有,还是孙交主动去询问,这才有了这么一份好像通知一般的上奏。
毛纪凑过来低声问道:「此事到底是谁在背后主持?唐寅?还是张璁?」
眼下皇帝身边真正能数得上号的人真心不多。
唐寅算是兴王府出身中,除了跟随皇帝入宫太监、锦衣卫外,最能干的一个……毕竟袁宗皋和张景明已作古,除了两位王府前长史,剩下就是小皇帝曾经的恩师。
除了王府出身的,外臣中只有个张璁看起来像是一心一意为皇帝做事。
蒋冕道:「张秉用从永平府知府的位置上退下来,吏部不是说要调其去南京任职?为何到现在都没动静?」
毛纪叹道:「给他任命了个南京大理寺寺丞的官职,那一批官员调遣的上奏,陛下一概留中不发,现在吏部也在思量,是否于朝议时催促陛下早些定夺。」
「呵呵。」蒋冕摇头苦笑,「若是安排的官职不合陛下的心意,只怕就算是朝堂上请旨,也是徒劳。」
「那就给他安排个南大理寺少卿当当!」杨廷和拍板了。
「这……」
蒋冕闻言不由带着几分担心。
张璁入朝尚且不满两年,做跟正四品的外官已经算是破格提拔,若是让其当了正四品京官,就算只是南大理寺少卿,不也乱套了?
如今正德十六年那批进士中,连状元朱浩,才刚调任永平府知府呢,朱浩的官升得算是那批进士中最快的,当然,一切都建立在不跟张璁比较的情况下。
毛纪也担心地问道:「此事是否应该再行斟酌。」
蒋冕最初虽然想不通为何杨廷和会做此决定,但他在简单思索后,便已站在杨廷和的立场和角度去考虑问题。
蒋冕道:「就按介夫说的跟礼部打招呼吧。这时候,不用太过计较到底是寺丞还是少卿,早些把人调走为宜。」
毛纪到底在内阁排次上不如杨廷和于蒋冕,见二人做出决定,尽管他也想不通,但还是点头后离开文渊阁,去找吏部要员谈事。
「敬之,难得你赞同我的提议,本来我还以为你也有看法。」杨廷和道。
蒋冕道:「介夫无须担忧,眼下远未到把事情做到无法收场的地步,相信陛下那边也不会贸然激进。」
话说得很隐晦。
其实是在提醒杨廷和。
我知道你为何会这么丧气,决定丢给张璁个南京大理寺少卿之职,是因为你预感到自己在朝时间不长久,想在走前安顿好一切
杜绝小皇帝身边一堆佞臣作妖,所以宁可顺从皇帝的意思给张璁个不合理的官职,也要把人赶到南京去吃土。
我现在就是提醒你,不要把所有事都看衰,不要带有悲观绝望的情绪,事情还远没到那地步,你也没到离朝的时候。
杨廷和脸上的神色稍微舒展,望着蒋冕的目光多了几分柔和和欣赏。
显然他对这个未来要继承自己内阁首辅之位的朋友,平添几分信任。
都是格局。
蒋冕的格局,大概已经够接任首辅之位了。
……
……
乾清宫。
张佐将一份吏部最新呈报的人员调动名单,交给朱四。
朱四看完后笑道:「果然,都被敬道猜中了,只要朕坚持给张璁争取个大一点的官职,就算姓杨的觉得不可理喻,还是只能接受。」
张佐道:「陛下,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就算是大理寺少卿,但调去南京……只怕也帮不上陛下太多忙了。」
以张佐的意思,张璁还是留在京城好,干嘛要委派个大理寺少卿的位置,让其远离京城官场呢?
「切!」
朱四一脸不屑之色,「朕有敬道在,需要这种小角色做事?给他个大理寺少卿,算是对天下人有个交待,让别人都知道,愿意出头为朕做事之人,朕一定不会薄待,至于他的能耐……再怎么高,能跟敬道相提并论吗?」
张佐被问住了。
其实从张佐的角度来说,并不希望看到皇帝身边一家独大。
难得张璁当初因挑起大礼议,在士子中有一定的名望,在官场也有了一定积累,可以委命到重要的职位为皇帝做事,但现在看起来……张璁在皇帝心目中,仅仅是个做了事可以给其一点奖赏的跑腿,根本无法往决策层发展。
对皇帝来说,好像有了朱浩这一个军师,就容不下别人。
朱四道:「让他去南京,也是避免姓杨的离开朝堂前,让朕跟内阁那群人起正面冲突,在用人上,朕只需争一半。」
张佐好奇问道:「何为……争一半?」
朱四笑道:「就是只为这些人争取留在朝堂,未来为朕做事的资格,而不去争让他们留在朕身边……这点在唐先生还有张璁身上都体现出来,就连敬道,也是秉承这个原则,你不觉得吗?」
「呃……」
张佐想了想,还真是这样。
大概意思,就是先任由杨廷和把皇帝身边羽翼都给剪除掉,一切都顺从杨廷和之意,这样其离开朝堂时,觉得已「完成任务」,顺利扫除了皇帝任用「女干佞」的渠道,但又不令皇帝身边人真的伤筋动骨,保留了未来继续为皇帝效命的资格。
「你也要小心一点了。」
朱四突然对张佐说了一句。
张佐一脸懵逼,我小心?
小心什么?
朱四道:「敬道说,只怕内阁下一步要针对的人就是你,他们找不到朕身边到底是谁出谋划策,一定会怀疑到你和跟随朕入宫这些内官身上,一定会想办法制约你们的权力。」
「是。」
张佐应了一声,却不明白,内阁想制约司礼监?
怎么个制约法?
就算司礼监不算是内阁的上级,至少也是平级,一个是外臣一个是内官,这也能互相制约?
朱四继续道:「以敬道估计,最近恐怕朝臣会纷纷参劾朕身边人,包括你跟黄锦,在朕登基后,对兴王府旧人缺少管束,就怕他们在民间犯事……」
「也不一定是主动惹是生非,哪怕只是朕多赐给了他们一些田宅,也会遭人非议,更别
说其中还有些言官会没事找事,总之最近一定要严格要求兴王府出身的人,不能给姓杨的话柄。」
「是。」
张佐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是这么个制约法。
靠言官来上奏,即便皇帝不会按照言官的意思去惩罚身边人,但也会因言官的上奏而令兴王府出身的人名誉扫地,到时这些人在朝的声望大幅降低,此消彼长之下就是内阁占据舆论主导权。
张佐心中隐隐有些后怕,暗忖,最近兴王府出身的官员,的确行事愈发过分,或是因为都觉得陛下已坐稳江山,做起事情便肆无忌惮,殊不知这是文官集团故意放任为之,就为了令王府的人掉以轻心后,再接连上奏,达到一击而令王府中人一蹶不振之目的。
看来还是朱小先生深谋远虑,连这点都看明白了,又不好直接劝谏陛下规范我等,只好以这种方式委婉提醒。
「敬道明早就要走了,朕准备今晚出宫,去跟敬道喝上两杯,为他饯行,早早安排吧。」
朱四笑道。
「是。」
张佐恭敬行礼,随即领命而去。
……
……
朱浩要离开京城。
杨慎在他走之前,又召唤相见,地方是在东单牌楼附近一个茶楼,这次没叫余承勋等人作陪,乃单独跟朱浩会面,耳提面命一番。
「……有些事,明面上不好说,只能私下来讲,你到永平府后,不要循规蹈矩,毕竟那边陛下布置了锦衣卫,你不用担心把事情闹大,要记住,朝中有人为你撑腰,无论你做出什么事,只要不出人命……哪怕真闹出了人命,只要你没牵扯太深,都不会影响你仕途……」
杨慎这番话,有点挑唆朱浩到永平府后跟矿场的人火拼的意味。
以杨慎的口气,锦衣卫怕个球?
真闹起来,那也是锦衣卫跟地方官府因民利而大动干戈,若伤及人命,看你们锦衣卫怎么在永平府开矿!
哼,到时候天下士人的唾沫星子会逼得你们夹着尾巴逃回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