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惊魂未眠,荀皇后的神思原本就有些昏乱,见濮阳缨说完一句“大事不好”就停下来,颇有顾忌地瞧着左右的样子,顿时急得眼睛都红了,一拍桌案,怒道:“你们全都退下!”
左右伺候的内监宫女们头也不敢抬,霎时便退得干干净净。素莹也想一同退出,无奈扶着皇后的手一直被她紧紧攥着,迟疑地挣了一下没有脱开,也只能安静地留在原地,小心翼翼地把呼吸压低。
濮阳缨游目四周,确认殿内已然空寂,这才稳了稳神,道:“在下连观数月星象,早见异端,只是事关重大,不敢轻下定论。今日得了白神赐言,方才确认无疑……”他微微停顿了一下,向前跪行两步,声调颤抖,“娘娘,太子殿下……将有大劫!”
荀皇后全身猛地一颤,脸上血色霎时褪尽,素莹的手掌被她用力一捏,疼得脸色发青。
濮阳缨半身前倾,将语气放缓了一些,“请娘娘细想,东宫值守如此严整,昨夜居然会意外走水,这便是大凶的先兆。紫微星芒受将星入侵已久,数月前便有金土合崩之象,回转黄道后……”
“不要跟本宫讲这些听不懂的!”荀皇后又急又怒地打断了他,“白神到底如何赐言你直接说啊!”
濮阳缨面色发白,艰难地咽了咽唾沫,“太子福运难支,龙脉将断……恐有……恐有性命之忧……”
荀皇后顿时大怒,遽然起身冲向前两步,抬手抽了濮阳缨重重一记耳光,“放肆!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诅咒太子,莫非以为你有上师之尊,本宫就不敢杀你吗?”
濮阳缨被打得歪向一边,双手撑住地面道:“微臣明白此言一出,必定触怒娘娘,于臣本人并无任何好处。但事关东宫生死大劫,臣既已窥得异象,可见上天有垂怜之意,实在是不能不说啊!”
荀皇后又气又惊,只觉遍体生寒,好一阵才突然领会到濮阳缨的意思,怔怔地瞪向他,“上天有垂怜之意?……你的意思是说,太子虽然有劫,但却可解?”
“皇后娘娘果然夙有慧根。殿下此劫,乃是将星逼宫所致,不合天道,必定留有生门。”
“生门留在何处?”
濮阳缨压低了声音,犹豫了一下方道:“以微臣浅薄之力,可立坛施行生祭之法,借白神福佑,将太子的凶劫移向他处,由他人代受。只不过……”
荀皇后见他又停了下来,急得脸都白了,“只不过什么?”
“东宫之尊,自有天下之重。其凶劫若以普通平民的性命生祭,至少也需百千人之数。”
此言一出,连荀皇后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蜷跪一旁的素莹更是惶然地低下了头。
“娘娘,你我心里都明白,微臣刚才所提的渡劫之法,若是被陛下知晓了一星半点,只怕臣明日就会被拖出宫城,以妖邪之名施以火刑。”濮阳缨微微抬起头,眸中竟有泪意,“臣愿意冒着性命之危前来禀告,难道娘娘还不相信其间的诚意吗?”
荀皇后眼圈渐红,脚下一阵虚软,惶然瘫倒在地,“上师一向能窥天机,从来没有断错过什么,本宫自然愿意相信你。可是……可是正如你所说的,陛下他肯定不会相信。切莫说他,就连本宫自己的兄长,只怕也未必会采信你方才所言。”
濮阳缨长长地叹了口气,“臣说句不好听的话,陛下即便失了太子,还有二皇子、三皇子……可娘娘呢?想想昨夜东宫遇险时,娘娘心里是什么滋味?这个世上愿意为太子做任何事情的人,就只有娘娘您哪!”
荀皇后呆呆地盯着窗格投在地面上的阴影,梁帝刚刚传来的口谕似乎又在耳边回荡。
太子昨夜经历如此凶险,明明是不严惩不足以慑下立威,但在他的父皇眼里,竟是那些低贱之人的性命更加要紧……
“娘娘,此事要做,就必须做得异常隐秘。不仅是陛下,在您的兄长荀大人面前也不能露出丝毫风声。”濮阳缨向前稍稍靠近了一些,语调轻柔,“微臣替娘娘盘算过了,陛下起驾去卫山守斋之时是唯一的机会,再晚怕就来不及了……”
荀皇后抬袖掩在面上,眸中落下泪来,“皇儿……我的皇儿……”
“非常之时,绝不可有优柔之心。”濮阳缨并没有给她哭泣发泄的时间,淡淡地补了一句,“请问娘娘,可愿允准微臣……为太子设立祭坛,移转凶劫?”
荀皇后放下掩面的手,眸色已转灼热,看着濮阳缨,慢慢点了点头。
萧平旌探望过太子出宫时,在西华门外看见了濮阳缨那辆乌盖朱轮的马车。韩彦正靠在车辕上等待师父,见他瞟了一眼过来,赶忙恭恭敬敬地上前深施一礼。
长林府与乾天院素无交集,萧平旌对那位白神上师并没有什么了解,更加不认识此刻向他行礼的这个少年是谁,故而只是点头回应了一下,继续大步走向自己留在宫门外的坐骑,刚刚走到一半,他突然又停了下来,眉尖微蹙,低声喝问道:“什么人?”
西华门外这一段宫墙甚是平直,外围除了有数个拴马石桩以外,还栽有长长一排泡桐,枝长叶密,正适合夏日避阴。随着萧平旌的低喝声,数丈开外一棵粗壮的泡桐树干后现出了一个身影,居然是萧元启。
“元启?你在这儿干什么?”萧平旌的面色舒缓下来,奇怪地问道。
萧元启朝宫门处望了一眼,半垂眼眸,淡淡笑了一下,“昨夜那么大的阵仗,我觉得有些担心,也不知陛下与太子可还安好?”
“都没什么事。你既是来问安的,怎么不请旨进去?”
萧元启抿了抿嘴唇,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话,“能知道消息就好,陛下哪里有空见我……这时候也该回去了……”
看着他落寞转身的样子,萧平旌不禁有些难过,只不过他接下来还有些事情要做,没有太多空闲,便自己在心里默默记下,打算过几天再约这位堂兄出来喝酒。
萧元启纵马离开宫门附近后,转头避入一条小巷,回首看后方无人,这才微微吐了口气。
跟萧平旌说想知道宫里的消息,这当然不算是假话,但他之所以会隐身于宫门之外,却完全是暗中跟踪韩彦的结果。
濮阳缨想要培植和利用他的企图,从一开始就没有隐藏,萧元启也知道自己面前并没有多少选择,但就算此生注定要当人家的棋子,他也希望这落子的人更加可靠一些,或者更有可能,他希望自己可以有机会挑选那只落子的手。
跟踪韩彦,先查清楚濮阳缨究竟在策划些什么,就是他所有行动的第一步。
自从受了墨淄侯的调教和指点,萧元启毫不松懈日夜苦修,进步极是迅猛。他暗中尾随韩彦出入数次都无人察觉,还曾有一次成功潜入了乾天院后殿,尽管没听到什么要紧的机密,可对自己的信心已是越来越足,实在没想到今日萧平旌从旁边路过,一瞬间便能发现他的存在。
琅琊所学,果然不容小觑。萧元启小小地沮丧了一下,倒是没有因此灰心,在小巷中平复了思绪,重新返回到宫门外。
这时濮阳缨刚好出来,面上微微带着得色,俯身吩咐了徒弟几句,自行上车离去。韩彦独自一人骑了马,取道向东,一路没有停歇,径直便出了东城门。
城外人流稀少,萧元启不敢跟得太近,远远缀着背影而行。大约走了半个时辰,前方已至孤山脚下,这一带峰峦连绵成片,到处都是无路的野坡。韩彦显然经常来此,对周边地势十分熟悉,于山脚弃马后,快速找到了一条隐于草木间的羊肠小道,朝向某一处山头攀爬,到了山腰处,渭无病正在那里等着他。
“见过渭三哥。”韩彦笑嘻嘻地拱了拱手,“师父的计划很是顺利,叫我过来看看你这边的进展。”
渭无病什么话也不说,淡淡地一偏头,引领韩彦绕向山后,同时留了两名猎户打扮的手下在原地,盯住来路。
这两个眼线一放,萧元启便无法再跟,只能先牢牢记住渭无病的模样,伏身于山林树丛间等候。
渭无病两人绕过后岭,沿山脊转向另一个山头。此处更加野僻无人,草高林密,在即将到达峰顶之前,山坡突然内凹,看起来已是无路,但拨开崖壁上垂落的藤萝绿蔓后,竟现出一个两丈见方的洞口来。
“这就是玄灵洞了?我还是第一次进去呢。”韩彦笑着说了一句,紧跟在渭无病的后头进入洞中。刚刚开始的一段路黑窄低矮,韩彦专心脚下,不知不觉走了百丈来远,地面突然平阔起来,洞顶竟有两层楼高,宽敞如庭,几条人力挖掘出的通道分别通向不同的独立石洞,每一个石洞都如一间房舍般,配有家具陈设,加之墙上火把,桌面油灯,光线十分充足。
渭无病在中庭稍稍停了步,口中一声呼哨,其中一个石洞的垂帘被掀开,两名汉子走了出来,身材样貌,都与渭无病极是相似。
韩彦显然与几人已是惯熟,笑着上前行礼道:“见过渭大哥、渭二哥。”
大哥渭无忌唇角挑了一下,抬手招了招,“彦哥儿来了,进来吧。”
垂帘内的房间呈扇形,最宽处足有十来丈,正中间摆了一个半人高的大圆桶,几个汉子正朝桶内添加热水。
渭无忌将几大把浅绿泛白的药草松松散散地撒入水中,伸手搅了搅,道:“可以了。”
渭无病和二哥渭无量从帘外一左一右挟拖着一个全身**的男子过来,将他放入水桶里,男子嘴唇灰白,面色却红得发紧,只有头部露在水桶外,紧闭着眼睛,艰难微弱地张嘴呼吸。
渭无忌静静观察了他片刻,道:“他的病跟预料的不一样,发作得太快,毒性不够,得拿这白茵草收敛一晚,方有大用。”
韩彦顿时有些担忧,“这个偏差不会误了师父的计划吧?”
渭无忌瞟了他一眼,“我什么时候误过事?”
韩彦急忙赔笑,不再多说,靠前两步想要仔细看看水面上漂浮的药草。
渭无量抬手稍稍拦阻了一下,“我们兄弟几个是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回来的人,不用再怕这个。你可不一样,还是别靠太近的好。”
韩彦吓了一跳,慌忙又连退两步,掩了掩口鼻,道:“师父说了,经他多方踏看,京西赤霞镇应该是最为合适的地方。那个镇子依山而建,人口刚刚逾千,地势封闭,很容易管制……”
渭无忌淡淡地接口道:“我知道,最关键是它离金陵主城够近。”
韩彦呵呵笑了两声,“看来渭大哥已是胸有成竹。多久能去见师父,总得给我个确实的日子吧?”
渭无忌冷冷地盯着桶内男子看了一阵,道:“让无病先去赤霞镇看看。至于采血之期,我明日自己进城禀告掌尊大人。”
山坡上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闭目隐身于树丛间的萧元启立即睁开了眼睛。他改练东海采珠人的内息术之后,耐性比以前强了许多,这样静静等候了近三个时辰,面上也丝毫未见焦躁。
远处被称为渭三哥的汉子将韩彦送到两人开初碰头的地方,遣退了守卫的猎户后并未返回,而是一同走向山下,上了回城的官道。这两人虽是同行,但前后相隔了数丈之遥,一副彼此并不相识的样子。到了金陵东城门外,韩彦头也不回直接就打马进城,那个渭三哥却绕上了前往城西的岔路。萧元启稍稍犹豫了一下,选择跟在渭三哥的后面。
城西赤霞镇地势狭仄,本非宜居之所,但其所靠山岭产出的石料质量极佳,有凿石刻雕为生的手艺匠人在此聚居,渐成镇制,有两三百户人家,对外只有一条土路通向金陵主城,一条山路通向后岭的采石场。
那渭三哥来到赤霞镇显然不是打算选购石雕,他将坐骑寄放在镇外一处凉茶铺,步行绕着唯一一条主街和几条巷道走了走,又在镇子中心大槐树下的水井边坐了片刻,竟似在游玩闲逛一般,不到半个时辰便又起身返程。
大概是因为绝对没想到身后会有人跟踪,渭无病一路上没怎么注意隐藏行迹,如同一个普通的路人一般进了城,半分没有绕路,直接来到乾天院。
萧元启虽然曾经成功潜入过乾天院后殿,但那是个雷雨惊闪之夜,易于掩盖行踪。眼下正是白昼热闹之时,他自然不敢轻举妄动,遥遥看那渭三哥进了角门,想来短时间不会离开,便不再费时费力多等,静悄悄地回到了莱阳府。
夏日申时暑气正盛,府中的仆从们因少人拘管,全都不知躲去哪里偷闲,萧元启一路行来,几乎没有看到半个人影。他现在的心思都在别处,倒也并不在意,径直走回自己的寝院,不料一进门,却有一股清凉之意扑面而来,室内竹帘低垂,光线也比外面柔和许多。
“哎呀小侯爷,您总算是回来了!出门怎么也不跟阿泰说一声,就没有人跟着吗?”阿泰急急忙忙从内间迎了出来,手里还端着半盆冰块。
降爵之后,莱阳府的用度自然大大不同以前,萧元启瞧了一眼墙角细细焚着的熏香,桌上才用井水湃过的鲜果和阿泰手中端着的碎冰,知道这位老仆为了好生照顾自己必定费了许多精力,心口微微有些发热,抿着唇角道:“我向来不怕暑气,把帘子拉下来就行了,何必又去找这些东西。”
阿泰将冰盆放下,上前给萧元启宽下外袍,又捧来一杯凉茶,边忙碌边唠叨,“往年消暑都有的东西,今年自然也该用。阿泰好不容易安排齐整了,拿过来伺候小侯爷睡中觉,谁料想您竟然不在屋子里……这天热,京城里又到处都是势利眼睛,没有要紧的事,您还是不要出门的好,就算真要出去,也不能一个人都不带啊……”
萧元启大口将手中凉茶饮干,随他念叨,并不接言。
“小侯爷,您这一向……不是闷头拼命练功,就是一个人悄悄出府……”阿泰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您是不是卷进什么事情里去了啊?”
萧元启将茶碗放回桌上,自嘲地一笑,“放心,我现在哪里有资格卷进任何事情里?我只是……还没有下最后的决定。”
“什、什么最后的决定?”
“决定将来……到底要站在哪一方。”
萧元启语调冰冷的这句话阿泰完全听不懂,但却本能地不敢再细问。在他看来,凭着先帝皇孙这个身份,只要肯和顺低调,莱阳府自然就能偏安于京城,平稳度日,可惜的是他的小主人显然并不这么想。
用过果子点心小憩了片刻,萧元启起身将今天耽搁的练功时间重新补足,苦练至子夜方沉沉入睡,早起随意吃了些面食,不顾阿泰劝阻,再次独自一人离府而去。
此时外间城门方开,街上人流稀疏。萧元启正打算抄小巷前往乾天院,突然看到一个跟昨日渭三哥形貌相似的人从城门外的方向走了过来,不由吃了一惊。
远远跟在后面,此人果然直奔乾天院,在后殿角门边轻叩了两下。门板很快就打开,渭无病探身出来,将他接了进去。
“看来你的手下人还不少,连同胞兄弟都有……”萧元启将身子半隐于山坡林间,一边思忖着,一边喃喃自语,“他们在京城进进出出,还专门跑去赤霞镇踏看,到底是在图谋什么……”
正在沉思不解之间,他的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小侯爷忙了好几天了,如果真想知道我在做什么,为何不来直接问我呢?”
萧元启顿时惊跳起来,快速转身,只见林间小径的另一头,濮阳缨笑盈盈地立在那里,神态轻松,手里一柄绢扇轻轻摇着。
萧元启绷紧了双颊,面色铁青,本能地看了看左右,“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小侯爷得了天下第一高手的调教之后,身手武功大有长进。你跟了我手下的人这么久,他们居然完全没有发现……”濮阳缨微挑双眉,半真半假地笑道,“好在白神护佑,在下还有些卜算之才,方能在此提前迎候。”
说自己的行动是被他卜算出来的,萧元启怎么可能相信,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如果在下猜得不错,小侯爷近日这番折腾,想必是心思还有些未定……”濮阳缨向他走近了两步,眯起双眼,“难不成……你还真的想过要倒向长林王府,指望他们给你施展抱负的机会吗?”
萧元启扬起了头,道:“就算我真的这么想过,上师又能怎样?”
濮阳缨神色不惊不怒,缓缓在林间负手踱了几步,叹道:“我真是想不明白,莱阳侯府衰败至此,小侯爷孤苦一人无依无靠,究其根源,全都在于令尊当年案发。你就真的一点儿都不怨恨萧平章的父亲?”
“上师舌利如刀,每每说出话来,总能捅进人的心里。只可惜我萧元启不是家母那样的深宅妇人,偏听偏信,由你摆布。”萧元启咬着牙根冷冷地一笑,“看我如今的境遇,若说心中无恨,那当然是假的,但若因为长林王爷奉旨清理家父当年的案子,就非要说他是我的杀父仇人,上师自己不觉得有些勉强吗?”
濮阳缨停下脚步,深深看了他片刻,突然仰头笑了起来,“小侯爷误会了,我所说萧平章的父亲,指的可不是长林王啊。”
自从家中惨变之后,萧元启以为已经没有什么能真正惊到自己,可濮阳缨此刻抛出来的这句话,却犹如晴空打下来的一个霹雳,将他震得瞠目无言。
“长林军左营大将军路原,先帝亲封三品军侯,甘冕两道十一州的军务由他一手掌控,而令尊莱阳王的采邑封地,刚好就在这十一州里。”濮阳缨的语调阴寒如冰,“大梁制度军政分离,若没有长林旗下这位大将军的合作和参与,令尊一个人能犯得了那么大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