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等齐人之福是秦晋从前不曾想过的,看看坐在亭子一旁的虫娘,又看看站在一旁顾盼生姿的繁素。
“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并非我所愿,若不是时势逼迫所致,我 宁愿做个普通的富家翁,过着夫妻和睦,父慈子孝的日子……”
秦晋轻轻的叹了口气,虫娘与繁素都静静的看着他,良久才又说道:
“但生逢乱世,别说富家翁,就是做一普普通通的农户亦不可得,天下乱兵纷纷,就连长安城都几次……”
忽然,繁素轻轻的掩住了秦晋的嘴,素手微凉,秦晋蓦得便停住了。
“主君,今日回家,就该只说家世。主君在外边如何做事,也不必像妾身等交代,退一万步说,就算主君哪天,哪天亡命天涯,妾身也会毫无怨言的跟随在左右……”
繁素的表情楚楚可怜,秦晋心中忍不住一动,他这次本来是想和两人交代一下将来有可能遇到的危险,但见到这般情形,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公主虫娘也是十分惊讶,从前还真没看出来,这个楚楚可怜的柔弱女子竟也有如此坚强的一面。
虫娘自幼长在深宫之中,深知权力斗争的残酷,当年武后为了皇权连亲生儿子都舍得杀,在这个世上为了权力,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呢?冰雪聪明的她一眼就看出来了,夫君身在高位不过半年光景,已经生出了高处不胜寒的警觉。
就是短短的这几日,刺杀、皇族元老身死,一次次看起来似乎并无关联的案件,实际上都是在外围针对着秦晋。
虫娘一早就注意到了秦晋脖颈上的伤痕,虽然被秦晋一时以谎话遮掩过去,但这一路上走过来,虫娘细细观察,便觉得这伤绝非铁甲的颈口所致。一般的铁甲颈口都有内衬,就算穿起来不舒服,也绝不至于勒得发青微肿。
莫非,莫非是今日又对到了意外?
一念及此,虫娘忍不住以手掩住了口,然后又看了看楚楚可怜的繁素,便拉着她的手,让她挨着自己坐下。
按照唐朝的礼制,公主是君,驸马是臣,更别说繁素这个妾氏了。所以,繁素与虫娘相处时,向来都极重礼数,绝不敢越雷池一步,现在被虫娘拉着坐在身边,反而如坐针毡一般。
这些微妙的东西自然被秦晋看在眼里,他忽然发现,就算在家中,也难免不被这些世俗礼数的东西所牵绊。不过,他一早就想通了,别说在这礼法森严的古代,就算他来自的那个新时代,亲戚妯娌之间不也是也有许多人因为各种事情而矛盾重重吗?
而虫娘是个善良的女人,又知道对繁素亲善,这已经让秦晋狠松了一口气。
毕竟长子长庚是繁素所生,公主身为嫡妻,未来嫡子不是长子,由此所生发出的矛盾,还不知道要多让人头疼呢。
秦晋想了想,便站起来,在亭子里踱着步。
“你们想得多了,我虽然高处不胜寒,却不会让妻儿跟着我受那亡命天涯之苦!之所以在克服长安半年后才将你们接回来,就是因为长安的水太深,各派系势力错综复杂,一个不留神就连累了你们。现在,经过了半年的肃清,长安朝局已经基本稳定,想不到还是接连发生了行刺的恶xingshi件,形势之险恶,远超想象。就这胜业坊内,也有神武军专职驻守,为得就是防止贼人夜半突袭。所以,既然回来了,你们就安安心心的住着,再过上些日子,局面只会越来越好!”
实际上,不管寿安公主虫娘,还是繁素,他们都在切身经历了城东长亭的行刺事件之后,精神一直高度紧张,每日生怕再发生此类事件。
所以,秦晋说这些话的主要目的就是宽他们的心。
三人正说话间,一名中年女仆急急跑了过来,口中还念叨着:
“主母,主母,快去看看,大公子醒了,醒了,哭着闹着,要……”
忽的,那女仆见到了秦晋,登时就被吓得低头闭嘴,不敢说话。
秦晋不禁莞尔,这些女仆是公主从宫中带出来的,没见过秦晋,没有从前府中那些奴仆与秦晋接触的多,自然不了解秦晋的脾性,害怕自己慌慌张张的嚷嚷,惹怒了他。
不等秦晋说话,虫娘就已经紧张的站了起来,一边走,一边说道:
“夫君且先坐坐,虫娘去看看长庚,哄得他不哭不闹了,再带过来……”
紧随着虫娘,繁素也站了起来,双脚欲动,却又看向了秦晋。秦晋摆手笑了,道:
“去吧,去吧,都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也好!”
很快,亭子里静了下来,秦晋靠在柱子上,微闭着眼睛,思考着连日来所遇到的各种事情。
第一次,他竟生出些力所难及的感觉,从前打仗也好,权力斗争也罢,都是摆明了车马,明道明抢的打。而现在,敌暗我明,就算神武军精锐善战,却是难寻到对手,更有一拳击空的无力之感。
朝中的官吏可以用肃清的手段进行梳理,军队也可以如法炮制,牢牢的控制在手中。只有这满城的百姓却是难办了,长安城虽然经历了一次浩劫,但依旧有百姓近百万。这上百万如汪洋大海般的百姓,又怎么可能如法炮制?
这个问题如果得不到根治,许多隐患就不能被拔除,世上总有前日做贼的道理,却从无千日防贼的道理。
想到此,秦晋长吐了一口气,又以右手捏了捏鼻梁处,怎么才能将这个问题循序渐进的解决呢?
思量间,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直到一次瞌睡点头,身体失去了平衡,倒向柱子的另一侧,他才惊醒过来。
“家中方一日,外面已百年!大夫在此小憩,就不怕外面天翻地覆吗?”
一个带着公鸭嗓特制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秦晋不用看都知道此人是谁。
“快滚过来,清虚老道,旬月不见,这声音倒是状若洪钟了!”
“大夫谬赞,甘凉道风大,沙大,贫道的身子骨若不硬气点,岂非就要交代在那里了?”
“快说说,这一路见闻如何?”
清虚子在过了年以后就奉命到朔方和陇右巡视,主要目的是督促在分赴各地驻扎组建的神武新军。
经过了将近三个月的巡视,清虚子比以前更加的清瘦了,不过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目光更是比以往透着一股子坚毅。看来,西北风沙的确磨砺人啊,是块好材料的都会有如此变化吧。
清虚子自顾自的坐在了亭子的一侧,说道:
“大夫府中的门禁可是森严啊,从进了坊门,到现在,贫道的后背都如芒刺在背呢。不过话说回来,须得如此谨慎小心才是。”
秦晋不耐烦的打算了清虚子的啰嗦。
“不要说这些,快说说陇右朔方的情形如何?”
清虚子笑着说道:
“形势自然是一片大好,朔方陇右在历次大乱中屡屡遭难,苦于没有一支百战百胜之师,现在神武军正式进驻,他们庆祝还来不及呢!”
说着,清虚子又话锋一转。
“可贫道东返,刚刚进了关中,便听见不少风言风语,说什么的都有,甚至有人说大夫遇刺,长安乱套了……可把贫道急坏了,便快马疾奔长安,总算过了马嵬驿才在驿丞的口中得知实情,遇刺一事的确发生了,但只是有惊无险而已!”
清虚子拍着大腿,一面庆幸,一面说道:
“贫道这一路上算是想通了,大夫从前手段弱于软弱,让这些人才有了可乘之机,不如以雷霆手段,彻底解决!”
秦晋站起身,跺了跺脚,由于久坐,腿脚有些发麻。
“长安百姓何止百万?彻底肃清,怎么肃清?会不会伤及无辜?”
清虚子探着身体,有些发急,说道:
“大夫怎么就不明白?宁可错杀三千,也绝不能放过一个,说不定放过的这一人,便会是将来的至祸之源啊?”
“此事涉及重大,不能几句话就有了定策,先说说你在陇右朔方的见闻!”
“朔方陇右的具体见闻,贫道写在了公文之中,已经呈送到帅堂,大夫回去一见便知。不过,也还是有一两件值得此时一说。”
秦晋离开亭子,沿着小径继续向院子深处走去,那里有种了一片桃树,微风拂面便带来了阵阵桃花香气。清虚子屁股还没坐热,就赶紧起身跟了上去。
“朔方有一万吐蕃俘虏,贫道选拔了精壮三千,已经带了回来,可充入军中以为精锐!”
“吐蕃俘虏?”
秦晋回忆了一阵才想起来,去年底克复灵武时,苗晋卿曾经回报过,灵武城破时俘虏了上万的吐蕃残兵,由于人数太多便就地看押,充作苦力。想来,半年过去以后,在高强度的体力劳作之下也剩不下多少人,想不到居然还有一万之数。
“天子马上就要改元,届时天下大赦,那些吐蕃俘虏也可以打散了就地安置,给他们个机会,做大唐的顺民,从此绝了返回吐蕃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