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政门,龙武军驻地。大将军陈玄礼百般滋味在心头。太子亲自驾临,三言两语间,便让他顶不住压力彻底放弃了观望。而在放弃最后观望的时刻,也等于他将兵权拱手相让了。当然,这其中也有他自作自受的成分。
龙武军长史陈千里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可谁又能料得到,就是这个看似忠厚老实的陈千里,竟先反了自己,又再反了秦晋。听说陈千里本人在埋伏秦晋一役中也身负重伤,这不能不说是天道往复。
直到陈千里身着武弁服出现在龙武军中时,他又不免暗暗失望。很明显,太子身边没有知兵的人,李泌虽然名声在外,也只能于权谋诡计上多有帮助,若说能够在兵事上可以倚重的人,也只有陈千里了。
陈千里现在虽然身为长史,风头与手中的权利,却都已经有了隐隐然盖过他这个大将军的势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陈千里在关键时刻站到了太子的队伍里,而恰恰太子身边又没有足可以倚重的知兵之人,只能说此人惯常于审时度势。在彻底与秦晋决裂之后,还有谁能威胁到他的地位?
在陈玄礼的心里,陈千里做这一切自然是为了富贵险中求,从背叛自己到背叛秦晋,也许有一天,只要筹码足够大,只怕背叛太子也是眼睛都不会眨的。
陈玄礼知道,一旦太子顺利登基,他的官场生涯将走到了尽头,而风头正劲的陈千里也许就会取他而代之。但他并不像继续反抗了,现在所作所为,只求将来能有个善终,不累及亲族家人,便已经足够。
所以,陈玄礼并没有做明里暗里的那一套,而是全力配合李泌部署兵力。但让他有些奇怪的是,陈千里因何只在军中露了一面后,便再不出现了?军中各种事宜,居然都是李泌一人在前前后后的忙碌。
这种想法也只是在他的心里一带而过,陈千里的境况与他已经没有关系了,现在只求平安二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
“先生,陈长史的伤情究竟如何?短时间内能否在出面视事?”
太子李亨的脸上有着不加掩饰的忧虑。现在,他所能倚重的知兵之人只有陈千里一个人了。
“陈长史性命无虞,却须安心静养。殿下放心,外事有臣在。”
“性命无虞就好,不知先生接下来会如何应对?”
这一日功夫,于李亨而言变动太大,先是秦晋意图不轨,被陈千里识破,狙击不成反身受重伤。这次内讧对他的惊吓不小,如果有个万一,目前所取得的一切都将成为镜花水月般的泡影。
“强攻南内,胁迫天子禅位!”
李亨面色稍变。
“陈长史不是说过,如果这么做,势必会广为树敌……再说,以子迫父,千百年后,史家又会如何编排于我?”
李亨的担忧出于多种方面,一则有着陈长史卧榻养伤之前的殷殷嘱咐,二则是怕落得个弑父的坏名声。如果一旦强攻兴庆宫,战乱之下谁又能保证,天子会平平安安的放弃抵抗?
李泌却冷笑道:“陈长史是念着天子的旧情,不肯做的过于决绝。然则,殿下可曾想过,如果太宗文皇帝当年不立下决断,于玄武门前射杀兄弟,逼迫高祖禅位,焉有后来的贞观大治?如果当今天子不是果断以两次政变扫清所有政敌,杀太平公主,囚禁睿宗皇帝,又焉有开元天宝的大唐盛世?”
李亨默然不语,李泌却语速加快。
“史书从来只由胜利者书写,史家也只会为胜利者讳。只要殿下登基之后,能够廓清朝局,平定安史乱贼,重振大唐雄威。千百年后,人们只会记得中兴大唐的一代雄主!”
登基之语使得李亨怦然心动,他战战兢兢做了十几年太子,等的就是这一刻。然则,这一刻于他而言,似乎已经唾手可得了。
“殿下,还在犹豫什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啊!”
“好!就依先生之言!强攻南内!”
李泌面露喜色,在此之前,他就怕太子瞻前顾后,不敢决断,现在看来,倒是自己低估了太子。
“殿下英明!”
大礼一躬之后,李泌正待离开,去安排攻城事宜。李亨却又将其唤住。
“先生以为,秦将军突施暗算,暴起发难,究竟意欲何为?”
李亨至今仍不肯相信秦晋会坐下这等蠢事,他也不愿相信秦晋会背弃于他。
李泌心下冷笑,情知太子又犯了心软的毛病。
“殿下何其糊涂!悍将权臣皆在一人之身,于殿下而言,又何异于猛虎居于卧榻之侧?”
李亨心下悚然,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李泌也不再多言,又是深深一躬,拂袖转身离去。
太子李亨揉了揉太阳穴,强迫自己安定心神,强攻兴庆宫的时间定在今夜子时,如果一切顺利,明日太阳升起的时候,他就会坐上那梦寐以求的宝座。这一刻他盼了十几年,然则真的等到了这一天,他竟生不出半分的欣喜与兴奋,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怅然若失。
……
天色渐晚,兴庆宫通阳门缓缓敞开了一条缝,一行五人做贼一般,自漆黑的门洞中快步走出。宫门外早有人准备好了战马,五人分别扳鞍上马,其中一人动作稍显迟缓,上马的瞬间,包裹严实的大氅里散落出一缕花白的头发。
远处马蹄声阵阵,似闷雷滚滚而来。
“乱兵来了,快走!”
五人五骑,打马加速,途中又与数十骑回合,一路狂奔直奔皇城安上门而去。
神武军中郎将便在这数十骑中,大队人马已经被他派往了西垣金明门往永嘉坊兴庆门方向而去,以迷惑太子的人。而他则护持着天子悄悄出了兴庆宫,赶往太极宫。
太极宫毕竟与兴庆宫不同,玄武门可直通长安城外的西内苑,出了西内苑就是一片坦荡的渭水平原,就算形势不利还有谁能拦得住天子?
秦晋催促胯下战马加速,在抵达皇城,抵达太极宫之前,仍旧不能放松警惕,前面最艰难的九十九步都走过去了,千万不能在这最后一步上栽了跟头。他望了一眼驭马狂奔的天子李隆基,看似垂垂老矣的天子竟然身手不减当初,熟练的控制着胯下的良驹。
虽然老迈不堪,李隆基仍旧以他惊人的毅力和熟练的马术,稳稳的奔在了大多数人的前面。
见此情景,秦晋暗叹,不得不承认,对于天子而言,李隆基的确要胜过其子李亨太多。只可惜英雄迟暮,也难再有作为,李亨虽然比不上乃父,却是李隆基诸多儿子里最出类拔萃的了。
然则,经此一役之后,李隆基只要重掌大权,李亨的下场便可以预见了。而大唐也许将要迎来一位更年轻,资历更浅薄的太子。这对于风雨飘摇的大唐而言,究竟是福还是祸呢?
在以往,秦晋还觉得李隆基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但仅仅通过今日的决断选择,他就明白了,老迈的天子并非其实难副,如此果敢决断,岂是常人能够企及的?就算他本人与李隆基易位而处,敢于仅仅只带了四名内侍就跟着一日前还兵变造反的乱臣叛将离开兴庆宫吗?
秦晋不知道答案,他纵然敢于豪赌,也终究是个会兴奋,会害怕的人。
一行人披星戴月,堪堪进入皇城安上门,却见内监景佑早就领着一众宦官候在门里。
目下,皇城还在神武军的控制中,虽然还算安全,但只要龙武军倾力一击,以神武军那丁点人马也将陷入首尾难顾的危险境地,所以当务之急,在接到了天子之后,便应全面收缩,防守太极宫。而太子的人并不知道天子已经离开兴庆宫,就让他们在兴庆宫外死缠烂打吧,种种迹象都已经表明,太子接手龙武军以后,已经有了强攻兴庆宫的打算。只是,他们并不知道,在兴庆宫内等着的,只有高仙芝和以作最后抵抗的宫中宿卫!
“奴婢等迎接圣人来迟,护驾不利,死罪!”
“尔等何罪之有?抬起头来!”
借着熊熊的火把光芒,李隆基看清了马前跪倒的宦官面目。这是边令诚的假子,内监景佑。景佑其人给他的印象不错,却想不到竟也与秦晋勾连到一起了。
“景佑,是你吗?”
“正是奴婢!奴婢因罪被发配到了太极宫,以为永远也见不到圣人天颜了,想不到,想不到……”
说着,景佑的声音竟哽咽了。
李隆基并未下马,只催促道:“都起来吧,这里也不是久留之地!”
在心里,他却有些释然,景佑的这一番做作,可当做是他的自我辩白,他并没有与秦晋勾结到一块,而是得罪了人被发配到了太极宫里。
从安上门到太极宫南垣的长乐门不过眨眼的功夫,一行人又风驰电掣的奔入门内,秦晋一颗紧悬着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大战在即,成败在此一举,纵使他经历过大小战数十次,也罕见的紧张了。
“秦卿,高力士何在啊?”
天子刚刚下马,竟忽然询问起了高力士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