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思乱想了一阵的李亨很是烦躁,连日来他一直在等着朝廷的废太子诏书,这种等待被宣判“死刑”的忐忑简直是一种难以承受的折磨。不过,安国寺外虽然戒备森严,寺院之内却颇为宽松,甚至允许他在禁军的“陪同”下在各个庭院间走动,当然,关押有其亲信的院子是万万可的。
但今日不知是“陪同”看管的禁军军卒大意了,还是另有其他原因,在李亨拐进了一进庭院之后,直与一人走了个面对面。
“殿下!”
一阵带着哭腔的呼唤将李亨从震惊中唤醒,面前之人竟是李泌。
还未等周围的看管军卒反应过来,只见李泌撩开袍服双膝跪倒,继而竟痛哭失声。
“臣死罪,死罪……”
直到此时,李亨不禁长长的暗叹了一声,他有今日之囚,与面前此人不无关系。如果不是李泌急功近利,擅自行事……他当然有怨恨,当然有怒意,但真见到了李泌跪在面前痛哭流涕,一颗心又软了下来。
无论李泌犯了什么错误,他的心都是向着自己的。想到此处,李亨不禁有些动容,他这半生以来接触的人,能够真心如此待他的,恐怕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李泌就是其中之一,这让他如何忍心再出言斥责?
李亨左右看了眼身侧的“陪同”禁军军卒,见他们对李泌的突然出现无动于衷,似乎在装作看不见一般。尽管心中疑惑重重,他却抓住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打算与李泌叙谈几句。
到了现在,李亨早就无所顾忌,以天子的性格自己的太子之位已经无法保住,李泌是他的亲信股肱,更是难以幸免。到现在为止,他也没什么好再失去的了,至于仅剩的下的一条命,在失去太子之位那一刻起,活着和死了也没有区别了。
一念及此,李亨再不犹豫,上前去双手搀住了李泌的双臂,暗暗用力。
“先生何罪之有?快快起来!”
而李泌却像个孩子一样哭的伤心不已,半晌之后才渐渐收住了哭声,并抬手抹了一把满脸的泪水。
准君臣二人,叙谈说话竟旁若无人。事实上,等着他们的结局不会更坏了,若再顾忌其它也完全没了意义,放下心中包袱的二人反而磊落释然了。
两人互问了身体近况之后,话题自然也离不开长安的局面,以及天下的大势。谈及此处,李泌脸上原本荡起了一丝微笑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显然,他对此抱定了悲观至极的态度。
李亨有些不解。
“先生何以如此表情?”
“臣是在为长安即将遭受二次刀兵之灾而觉得忧心!”
对于李泌的回答,李亨大为奇怪。
“岂会有二次刀兵之灾?有神武军和神策军拱卫京师,哪个还敢作乱?”
但说完这句话以后,李亨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语气也犹疑了起来。
只听李泌惨然一笑。
“殿下如何一叶障目了?试问天子怎么可能容忍曾经背叛过他的神武军还留在京师呢?”
这句话正如一言点醒梦中人,李亨顿时醒悟,就算秦晋有再造之功,也抵不过他曾经的背叛。这背叛势必将会像一根鱼刺,永远的卡在天子的嗓子里,不死不休。
想通了这一关节后,李亨竟忍不住对秦晋有些同情。虽然是秦晋将他一手推向了是深渊,但他却不恨这个人,要怪只能怪造化弄人。
“殿下就是心软,到现在还未那竖子担忧。那竖子手握兵权,历尽机关算尽,又岂肯轻易就范?”
“当真?”
李亨下意识的问了一句,李泌不甚明显的点了点头。
得了李泌的反应之后,李亨只喃喃着:“希望不要再乱了,长安哪里还能经受住第二次刀兵之灾?”
岂料李泌竟纵声大笑。
“殿下,臣本不忍心直言,但,但又何忍殿下蒙在鼓里而不自知,长安岂知会有第二次刀兵之灾,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
李泌一瞬间的癫狂让李亨顿觉身心发冷,仿佛第一次认识此人一般,这还是他识得的长源先生吗?
“殿下不必奇怪,叛军早晚会破关入关中,等着吧……”
对此,李亨大不赞同。
“潼关有哥舒老相公的大兵二十万,叛军想要进来关中,难不成还要插翅?”
“何必插翅?朝中自有人会为安逆除去哥舒相公……”
李亨闻言之后默然,已经明白了李泌话中所指,但现在的他自身尚且难宝,对时局还能有什么作用呢?
前所未有的无力之感,让这位当了十数年的储君长长叹息了一声。
……
一阵笔走龙蛇之后,杨国忠放下了手中的笔,经过鱼朝恩的提醒,他已经拟好了进程天子的上书,只要此书一上,他敢有八成把握天子会予以通过。
但就在他誊抄的功夫里,一个苍老身影蹒跚着步入室内。杨国忠不用抬头,仅从走路的声音都可以判断此人身份。
“难道杨相公想要上书推波助澜?”
杨国忠这才惊讶的抬起头来,想不到他和鱼朝恩如此隐秘的谈话都被这老竖子知晓了,但他不动声色的问道:“你可另有应对之法?”
“应对之法卑下不敢妄言,但却愿为相公分析一下时局!”
“好快说!”
杨国忠抱着戏虐的态度,好整以暇的看着擅自而来的老啬夫范长明。“厌胜射偶”一案就是此人提议之下掀起的,如果不是此人硬要将神武军也牵连进来,也许他就已经将政敌一一消灭了,现在倒好,只能一切从头再来。
“杨相公请听卑下一言,秦晋先有背叛之举,天子对其恨之入骨是必然的,之所以隐忍不发全是出于忌惮,相公这道推波助澜的上书呈递上去,非但不能帮助天子,反而会拖累了朝局,甚至生生将秦晋再次逼反!”
杨国忠不置可否,只淡淡为了一句:
“何以见得?”
“何以见得?外放出京就等于失去了一切,尤其还是当了赴死的棋子,换做是任何人都不可能甘心就范的!”
唐朝的官员都以做京官为目标,如果由京官而外放,不是连升三级的话都算是被贬了。而天子如果给秦晋升官的话或许还有一丝不动刀兵的希望,反之......
“无稽之谈,以后休要再提此事!”
杨国忠严厉斥责了范长明。
这种态度大大出乎方长明的预料,秦晋带出来的兵可不是普通角色,一旦让天子将其逼反,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他本想让杨国忠劝说天子放弃这种急功近利的想法,可现在看来,这位杨相公也是个急脾气,怎叫人不无奈?
其实,杨国忠焉能不知道秦晋有可能被逼反?但是秦晋反了才正中他的下怀呢,如此便可以名正言顺的除掉此人。就算秦晋忍辱偷生,服从了天子的敕命,外放出京,只要他这一记补脚踩得正了,还是得乖乖去蒲津做鬼,自有安禄山的叛军收拾此人。
左右他都不吃亏,又何必在意那些不切实际的危险呢?
在叮嘱了范长明不要再胡说八道之后,杨国忠换上弁服就行色匆匆的离开了府邸,直往兴庆宫而去。
此去他是要亲自向天子陈情,最好能够诱捕秦晋其人就更加完美了,让这竖子连京师都走不出去。
可谁知道,等秦晋抵达兴庆宫以后,却瞧见秦晋从兴庆宫中走了出来,非但如此,秦晋还冲他微微颔首以示招呼。
这厮到宫中来作甚?天子既要外放左迁此人,如何又在这敏感的时刻召见于他?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杨国忠怀揣着更多的疑问进入了兴庆宫。
见到天子之后,杨国忠也不犹豫,直接说出了自己要举荐贤才良将的人选,即是神武军秦晋。
李亨呵呵一笑。
“你这鼻子像狗一样灵通,只怕这时,朕的笔墨还未干呢!”
李隆基的一句揶揄话让杨国忠难以对答,他总不能直言相告,是被收买的宦官所通知吧?当然,鱼朝恩虽然贵为长安观军容处置使,但也还是一名宦官。
“政事堂今日接到了河东军报,今岁黄河水枯,叛军打算渡过黄河袭取蒲津,蒲津乃关中东北门户,如果一旦陷落,后果不堪设想!”
“你就这么肯定,秦晋去了一定能够评定局面?”李隆基也对蒲津的危及有所耳闻。
杨国忠罕有的反问了一句:“难道圣人以为还有更合适的人选吗?”
这句话把李隆基问的一愣,杨国忠说的没错,而今京中的知兵之人,的确没有人比秦晋更合适了。
而且,直到现在,李隆基的眼睛里才流露出了不加掩饰的浓浓恨意。敏感的杨国忠立时就觉得自己已经抓住了天子内心的纠结想法,生怕他担心秦晋拥兵不从而再反悔,于是决定趁机推上一把。
“冯翊郡为三辅之一,地位远超寻常州郡,圣人如果不放心,何不另遣得力之人为太守为监军,钳制左右。如此既将其撵出了长安,又使其难有异动,岂非一举两得!”
孰料李隆基却将案头一封帛书推向了杨国忠。
“自看去!”
内侍将帛书转递给杨国忠,杨国忠才看了三两行就失声道:“如何,秦晋自清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