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二字就像锋利的锥子一样,直插进了李亨的心脏,明明虚弱的身子竟陡得绷直,胸口剧烈的起伏着。
“既然,既然贼乱已经平息,又,又何以至亡国呢?”
其实,秦晋说这话乃是根据他那一世的史实记载,藩镇割据将好好端端一个唐朝折腾的死去活来,但若说定乱之后就有亡国之危也有些过于危言耸听了。毕竟按照记载中的历史进程,安史之乱以后,唐朝仍旧苟延残喘了一百五十年。而一百五十年的时间对于某些王朝而言,已经相当于它们由始至终的整个进程了。只是在秦晋看来,如此一个大权旁落,又几度被异族攻陷长安的唐朝,已经生不如死。
“陛下以定乱为由,大封节度使于各地,便宜处置各地军政财权,将来如何收权,所设置的节度使,哪些需要裁撤,哪些必须保留,须裁撤者如何裁撤……诸如此类问题,不知陛下可有定策?”
“这……”
李亨一时语塞,在他看来,节度使乃是持节的使臣,权力均来自于天子,一旦完成了使命,一纸诏命将其召回便是,又哪里需要什么未雨绸缪呢?可从秦晋的话语中,李亨又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那就是这些节度使封出去容易,再想收回来则未必能够如愿了!
思忖了一阵,李亨又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支点。
“朕相信,年余以来,陆续分赴各地的节度使都是忠心之臣,断不会辜负于朕,若以大夫之揣度而用人行事,朕岂非被束缚住了手脚吗?”
闻言,秦晋叹了口气。
关于安史之乱所引发的藩镇割据,秦晋曾不止一次的研究过其中的根由,最终所得出的结论却是令人沮丧的。这种局面的形成也绝非某一种原因而导致,从制度、经济、乃至兵制等各方面都能够找到站得住脚的原因。一言以蔽之,在大乱之后,若想完全避免藩镇割据的局面,几乎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不过,致乱的原因虽多,但也不是完全缕不清头绪。
这事首先得从土地说起,唐朝经过李隆基统治近半个世纪,社会已经高度繁荣,而这种繁荣也必然付出相应代价,其中影响最为深远和严重的就是土地兼并。要知道唐朝的立国之本是均田制,一旦土地高度集中在权贵大族手中,必然就会有大批的良民丧失土地,而成为依附于土地所有者的佃农。
随着土地兼并的日益严重,均田制跟着土崩瓦解。如此一来,和均田制互为表里的府兵制也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唐朝前期,府兵是主要的军事力量,由均田制的受惠者,也就是世受永业田的良家子作为主要兵源。然而,均田制瓦解,使得拥有土地的良民越来越少,各地的折冲府无法征发到足够的兵额。久而久之,府兵制也随之难以为继,变得行将就木。
可唐朝的疆域太过辽阔,从西域到大海有着漫长的边疆线,契丹人、大食人,吐蕃人都是唐朝年年征伐的对象,尤其是近在咫尺的契丹人,对于这个近几十年崛起的强大凶悍部族,每每都必须以重兵围剿。
可府兵又没有足够的兵员来支撑这些战事,于是就转而以就地募兵代替府兵。沿着唐朝的各个边镇重地设置节度使来代替以往的行军道大总管,节制提调这些就地募集的边军。与此同时,又为了使边军发挥最佳的战斗力,军粮补给也改为就地截留地方的租庸调。所以,节度使往往又兼任一道乃至数道的制置使,架空了各地的郡太守,成为地方上最为实权的大吏。
如此一来,原本完善的府兵制就此名存实亡。当年的府兵一旦没有战事就会将归于朝,兵散于野,而改行募兵的边军则为常备军,一旦节度使任职期限过长,就难免会形成兵将只知主帅而不知有朝廷的危险局面。
就拿安禄山来做例子,为范阳节度使近十年,同时又兼任河东、卢龙节度使,也就是说整个黄河以北的所有土地兵员均在其职权掌控之内,唐朝边军半数以上的精锐都在其麾下。如此重权在手,就算普通人恐怕也很难不产生异心吧。
李隆基在这一套制度失衡的泛滥与蔓延中将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过于自负使得他把几乎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朝堂之上,而没有思考究竟如何才能制约地方上日渐失衡的权力格局。如果他能早一日发现问题,对这种失衡做出一定的调整,唐朝也未必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对于时下许多大臣把安禄山的造反归结于杨国忠的过分逼迫,秦晋是不屑一顾的。就算安禄山现在不反,将来也早晚必反,因为在一个权力制约失衡的体系内,他掌握着唐朝近半的精锐兵力,不反才是反常。
当秦晋把这一套想法和盘托出时,李亨一时间竟有些发蒙。他虽然贵为天子,但在做太子时一直遭受打压,很少有处理政务的机会,因而在具体政务上他也算是个新丁,而唐朝现行体制的各种弊端自然也就没有明晰的印象,一切都是朦胧模糊的感觉。
在秦晋几番细致耐心的解释下,李亨才有如遭重击之感,他忽然发现,自己此前所有的努力似乎都用错了方向。自打继位以来,他废寝忘食,不厌其烦的处置着所有力所能及的政务,生怕因为自己的疏失而造成不可挽回的影响。
然则,朝廷内外的局面似乎并未因为他的勤政而有所改变,压力和不解也就随之日渐积累。李亨常常会产生力有不逮的感觉,而更多的时候,都觉得自己有如夜行的路人,难辨前面的方向。
而今听了秦晋的分析,李亨大有豁然开朗之感,也登时觉得前方似乎亮起了一大片光芒,为他照亮了前方的道路。
“秦卿之意,朝廷之失不在人,而在于制度?”
“陛下英明,正是如此!”
秦晋也暗暗惊讶,想不到李亨的悟性竟也不低,三言两语就明白了其中真正的根由。
只听李亨半是唏嘘,半是庆幸的说着:
“亡羊补牢未为晚也,可具体如何处置,朕一时间也难有明确的思路,希望秦卿能为朕,不为天下黎庶制定出一套可安定四方的制度。”
秦晋叹息了一声。
“天下不安,又何以推行新政呢?”
现在唐朝所面临的问题,比李亨想象中严重的多了,经过这一场大乱之后,按照历史的既有方向,土地兼并将更为严重,均田制和府兵制早就名存实亡且不说,就连朝廷最直接的收入,租庸调都将难以为继。
如果唐朝不能在平叛以后,用最短的时间重新掌控人口和税赋,即便当真能针砭时弊制定出一套可以推行的制度也是没有半点用处的。
李亨的呼吸有些急促,面色越发潮红,他觉得自己摸到了挽救危亡的脉门,却不知还有数不清的麻烦在等着他。
好半晌,李亨才又开口说话:
“这些都是远虑,房琯兵败一事,秦卿可有良策应对?”
秦晋就知道,李亨一定会提及此事。现在朝野上下,多数人都认为应该守住潼关,以保守的方法应对。可他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叛军就算大败房琯,现在也快成强弩之末了,与其坐守关中错失良机,倒不如出关伺机行事。
然则,摆在秦晋面前最大的难题则是李亨病重,若出兵只能以神武军为主,由他亲自挂帅,可万一李亨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又领兵在外,长安的局势就有可能为别有用心之人所乘。
“出兵!”
正暗自思量间,李亨却喘着粗气说出了两个字,语气中透着斩钉截铁的味道。
这一回,反轮到秦晋诧异了,这个一向寡断的天子今日又何以决断了?
“朕意已决,立广平王为太子,封河洛招讨使,秦卿副之,一战克复东都,不能再拖了!”
这些都是李亨在见到秦晋以前和崔涣商量好了的,君臣二人的意见取得一致,那就是即便房琯兵败,也不能龟缩在关中,而放任叛贼恢复元气,卷土重来。
与之相反,秦晋则是犹豫的,他担心的是李亨的身体,万一当真长病不起,就算李豫被册立为太子,也很难保证对长安的影响,毕竟鞭长莫及。秦时的公子扶苏不就是个典型的例子么?
不过,让李豫留下来坐镇这种话,秦晋是绝难说出口的,毕竟他是要避嫌的,因而一时间委实难以决断。
“臣赞同陛下之策。”
见秦晋也赞同,李亨总算长舒了一口气,可这口气呼出来以后,整个人也随之萎靡不振起来,意识模糊,眼皮沉似灌了铅一般。几句话没说完,整个人都渐渐迷糊了。
秦晋发觉到李亨的变化与反常,赶忙呼唤御医,心中却是砰砰乱跳,心道李亨的身体也是让人心中没底,明明刚刚还好好的,神思敏捷细致,可一眨眼的功夫居然就这般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