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的功夫,阵阵干笑在严庄的脸上挤了出来。
“玩笑,玩笑话,相公何必如此当真呢?”
房琯冷哼了一声,一甩袍袖,负手背过身去,警告道:
“老夫有句丑话说在前面,这里是大唐,你在安贼禄山手下的那些勾当最好收敛起来,否则未必能得了善终!”
如此警告,几乎已经等同于撕破脸皮。严庄大惊失色,连忙双手一揖到地,向房琯请罪。仅仅是一次试探,居然就换来如此严厉的警告,这是他始料不及的,虽然房琯现在也是戴罪之身,可此人毕竟深耕长安十数年,人脉与威望都远非自己可比,绝对有能力让一个人不得善终,更何况自己还是安禄山麾下的头号拥趸。
房琯冷然道:
“请君自重便是,莫要辜负了秦大夫对你的网开一面。”
说罢 ,再没有一刻停留,拂袖而去。
直到政事堂内只剩下了严庄一人,他才浑身虚脱的跌坐在地上,正巧袍袖刮在了身侧公案上,稀里哗啦带下来一堆公文,撒了满地。
抬手抹了一把脸上已经淌成河的冷汗,严庄又无奈的扫视着政事堂,就在半月之前,这里还是他发号司令的地方,如今物是人非,如履薄冰,当真万般滋味在心头。
严庄是个玩弄权术,笃信权术到骨子里的人,之所以趁机离间秦晋与房琯的关系,还是为了在两人的争斗中觅得更佳的机会。只可惜,他看错了房琯,稍一试探就换来了严重的警告。
“难道当真错看了房琯?”
他还是不相信刚刚发生的事实,认为房琯的态度背后一定还有些别的因由,只是再想找机会却没那么容易了。
很快,秦晋得子的消息在军中传开,第一个赶过来道贺的竟是清虚子,这让秦晋大为惊讶。
“你,你不是身中数箭,重伤吗?”
清虚子一把扯开道袍,让秦晋看他胸口缠着的白色麻布,上面渗出的血色已经渐渐转甚发黑。
“三清尊神护佑,那日贫道穿了链甲,箭矢虽然破甲却只伤了皮肉而已。”
秦晋焕然大笑,伸手在他缠着麻布的伤口上戳了一下,登时就把清虚子疼的捂着患处,直吸冷气。
“贫道此来是向大夫道贺的,大夫就是这么回礼的?可,可真让贫道心寒啊!”
秦晋反唇相讥:
“空手道贺,真人还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呢!”
清虚子毫不示弱,脱口道:
“贫道此来虽是空手,却也不是空手!”
眼见着清虚子又要故弄玄虚,秦晋就挥手制止了他。
“真人来的正好,随秦某过河到城南去看看,听说那里还有不少让乱兵在负隅顽抗,洛阳乃天下中心,虽然天子在长安,可地位却比长安丝毫不差,必须尽快平靖市面!”
说话间,秦晋又上下打量了一下清虚子。
“真人这伤势,还能走路骑马?”
清虚子讪笑:
“贫道就是骑马来了,又没伤了筋骨!”
不过,秦晋并没有上马,而是牵着马在这皇城御道上漫步前行,身后跟随着数百随从,其势之大,在太平年景直是不可想象的。
出了端门,南面就是真正的洛阳城,迄今为止与长安并立数百年,交替成为国都,而今终于重回到唐朝的手中。
再向前就是将洛阳城拦腰截为两段的通渠,通渠在端门处拓宽了三倍有余,中间两处河心岛将河面切分成三条支流,三座石桥串连立于河面之上。
对于这三座石桥,秦晋早就如雷贯耳。当然,那是在千年以后的后世。其中黄道桥与星津桥声名不显,独独居中的天津桥被历朝历代所重视,屡屡被毁,又屡屡重修,可说是绵延千年而不倒。
石桥桥面明显高于北岸丈余,加之皇城地基本就高过南岸许多,站在桥上向南望去竟可目视数里有余,洛阳城内比邻错落的建筑宅邸统统一览无遗。
“何处风景好,独上洛阳桥!”
这是一句后人描写登临此桥的感受,而文字和实景实地所给人的感受则是完全不同的。
“大夫好诗性!”
清虚子的声音适时想起,秦晋这才惊觉自己刚刚竟然自言自语出了声。
不知何故,他在长安时所感受到的是沉沉压抑之感,仿佛繁华的长安时时有乌云压顶之势。可到了洛阳,所见所感却完全不同,大有令人耳目一新之势,可细究其中原因,却是难以名状的。
“贫道还是第一次登临这天津桥,果如大夫所言,风景独好啊!”
这三座串连在一起的石桥可不是寻常百姓能够登上来的,每月两次的朔望朝会,城中公卿大臣就是沿着这三座桥进入皇城的端门。
“此桥初建于前隋大业年间,那时还是铁锁连成的浮桥,直到我朝贞观年间才重修为石桥。”
清虚子津津乐道着这天津桥的来历,眼神一如秦晋,延伸向南面一眼望不到头的建筑群中。
“若说天津桥当真变得重要,还是在武后当政年间。那时的洛阳神都渐渐取代了长安的地位,就算当今太上皇在位的这四十余年里,也几乎有半数时间都在洛阳……”
说话间,清虚子竟若有若无的叹息了一声。
“贫道断言,自此以后,长安将如落日掩入黄土,取而代之的则是脚下这片土地!”
如此断言,秦晋倒对清虚子有些另眼相看。别看此人平日里随意嬉笑,疯疯癫癫,可眼光还是颇为独到的。事实上,历史上的长安也诚如其所言,自安史之乱以后就彻底的没落了,只可惜洛阳城也苟延残喘了没几年,最终这两座姐妹城市一同没落下去。
而在秦晋看来,随同长安洛阳两座大城一同没落的还有所谓的汉唐盛世。自此以后,汉人称霸东亚这片土地的局面一去不复返。
“贫道有句话不说出来一直憋得慌,这回大夫可不要再打断贫道。”
突然间,清虚子就转了话茬。
“贫道听说夫人请大夫给长子起名,这却是有忌讳的,过早起名容易早夭,自古以来七八岁以前,都是以贱名相称的。”
秦晋闻言大笑。
“真人乃世外修道之人,如何也相信俗世的规矩呢?”
清虚子道:
“入世出世原本就没有界限,况且无论出世入世,又有谁能在天道之外呢?”
新生儿起个贱名的说法,秦晋道是也知道,如武功赫赫的汉武帝,未成年之前就叫刘彘,而彘就是猪的意思。也就是说,堂堂汉武大帝在未成年之前叫了整整七年的猪。
实际上,在秦晋的那个年代里依旧有这种说法,起个贱名好养活,比如他当年有个同学小名就叫“狗剩”,只是随着教育的普及和社会的发展,渐渐不受人重视而已。
见秦晋不予回答,清虚子问道:
“大夫难道不认同贫道的说法吗?”
秦晋没有表示反对,点头道:
“就如真人所言,暂时不起大名……”
略一思忖,他不禁打了个响指,脱口道:
“便叫长庚吧!”
顿时,清虚子目瞪口呆,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对答,良久才结结巴巴的说了一句:
“大,大夫当,当真,当真非凡人也!”
长庚可不仅仅是字面意义上的长寿,乃太白金星别称。在他看来新生小儿起名如此之大,是闲命长吗?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此事可万万玩笑不得。”
反应过来的清虚子连连劝阻,秦晋却很是平静。
“天道并不足畏,最让人畏惧的是人心!”
此言一出,清虚子登时无语,在他眼里的秦晋一直内敛低调,可从不像今日这般张扬。
秦晋也是一时失言,但并非完全失控,如果当着杨行本或者裴敬的面,他是绝对不会说这些话的。这些话在时人看来,简直就是大逆不道。但即便平日总是好为惊人之语的清虚子都觉得心中发慌。
这是秦晋对所谓的天道的不满,如果不是一系列的阴差阳错,他现在还是大都市中无数早出晚归的蝼蚁之一,有新婚的妻子,即将出世的儿子,平淡忙碌幸福着……可这一切都在数年前被剥夺了。
就连秦晋自己都没有明确的意识,其实他的心底里对这所谓的盛世大唐有着异常的抵触和反感。所以,当他听说在千里之外的长安,长子诞生,内心是复杂而纠结的。
但这些内心中复杂的纠结落在旁人眼里却得出了一致的评价。
总而言之,用一个字就可以评价,“冷”!
在清虚子看来,秦晋用长子去赌“天道”,这种行为已经异于常人,俗话说“虎毒尚且不食子”,如其所为,不是十恶不赦之人,就是……
念及此处,清虚子偷偷瞥了一眼远眺城南的秦晋,恰巧一团乌黑的阴云遮在头顶,光线登时暗淡下来,一时间竟觉得面前之人面目愈发模糊。他揉了揉眼睛,一切又恢复了正常。然而,数年之前的那次梦境仿佛突然浮现在眼前,竟真实无比。
陡然间,马蹄声急,一名军吏由端门内疾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