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那个婴孩不是在挣扎,他只是在网里四处抓挠,想把它摘掉。他透过网格看见了我们,憋不住笑出来,“咯咯!咯咯咯!……”声音脆生生的。那种笑……怎么说呢?就像他和大人玩捉迷藏,他钻进了一个很滑稽的地方,比如一个手提箱内,结果被大人找到了,他一边笑一边从手提箱里爬起来……我们三个人都傻呆呆地看着他。他在那张破网里折腾了半天,终于爬出来,然后“刺溜”一下就钻进了湖里,不见了。我不会攻击他。他,他们,从来没有伤害过我们。而且,至少从外貌上说,他还是个孩子。我转头看了看浆汁儿:“还捕吗?”浆汁儿似乎还没有回过神,她看着湖面摇摇头,说:“恶心死我了。”天气很快就热起来。我们从湖边退回到了帐篷内,季风躺下来,看电子书。我和浆汁儿坐在帐篷门口,看湖。时间在静静流逝。我们在等待。等待什么?救援。罗布泊一片寂静,没有任何令人惊喜的声音。浆汁儿说:“刚才那个小孩是淖尔吗?”我说:“我辨别不出来。”浆汁儿说:“我给他拍张照片好了。万一我们离开了这个地方,可以交给人类学家,让他们研究研究。”我说:“那你应该跟他合个影。”停了停,浆汁儿突然说:“周老大,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说:“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过好消息了。是什么?”浆汁儿的表情变得有点神秘:“我发现我的感觉一点点回来了!”我说:“感觉?”浆汁儿说:“和神灵对接的那种感觉。”浆汁儿突然回过头,问:“你在看历史小说?”季风专注地看书,忽然意识到浆汁儿在问她,赶紧说:“是啊。”有人在网上这么说狮子座:华丽,大气,biubiubiu!……她真的对神叨叨的话题不感兴趣,于是,她会自动过滤掉浆汁儿的声音,专注于手上的书。浆汁儿得意地看了看我,说:“怎么样?”我说:“巧合吧!你知道季风喜欢看历史小说的。”浆汁儿说:“我骗你干什么?我又不想在罗布泊摆卦摊儿!”我说:“那你感觉一下,我们会得救吗?”浆汁儿盘腿打坐,闭上了眼睛。我注视着她,她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眉头偶尔皱一皱。过了好长时间,她终于把眼睛睁开了。我说:“结论?”她说:“我看不到我们离开的景象。”我的心顿时灰暗了。她又说:“我好像看到了一个女人……”我赶紧问:“女人?白头发吗?”浆汁儿说:“模模糊糊的,只是个女人的轮廓而已。她在一点点朝我们走近……”走近!如果说,罗布泊之行就像一部恐怖电影,那么,这个女人就是最大的boss!她要出现了吗?浆汁儿挺直的身体突然变成了“s”形,她说:“好累,你给我弹吉他唱歌吧。”我离开太阳墓的时候,带回了我那把吉他。它一直放在车里,车里如蒸笼,它的弦越绷越紧,正像我们进入罗布泊之后的神经。我把它拿起来的时候,那些弦已经处于断裂边缘,我赶紧把它们放松了。我去车上取来吉他,给她唱。我们必须做点什么,不然只剩下了一件事——等死。过去,我们一天吃三餐,现在已经改成了两餐。漫长的一天过去了,天一点点黑下来。又刮风了。我们钻进睡袋,躺下来,尽早关掉了应急灯。我们要节省一切能源。我和季风睡在两侧,浆汁儿睡在中间。也就是说,她挨着我。我把电击器放在了枕边,以防万一。类人似乎放过了我们,但是我依然不放心两个人——令狐山和宝珠。令狐山爱季风,季风却从他身边逃离了,回到了我们身边;从某种意义上说,浆汁儿已经成了宝珠的女人,她也逃出了古墓,回到了我们身边……这两个年轻类人离我们并不远,他们轻车熟路,很容易就会找到这个湖。天知道他们会不会突然出现,杀死我们。浆汁儿在黑暗中说:“刮风了……”外面确实刮风了。我没理她。我知道,只要我回应,她就不知道多久才能睡着了。季风也没说话。我盼着她早点睡着,我好出去,把她的尸体转移走。她又说:“这么大的风啊,要是有人接近我们的帐篷,我们肯定听不到……”她的声音黏黏糊糊的,透着困意。我还是不说话,耐心等着她睡着。过了会儿,她又说:“你们听到了吗?那些芦苇,噼里啪啦的,是不是有人在走啊……”芦苇确实在响,那是被风刮的。我依然不说话。听得出来,浆汁儿已经要睡着了。我努力听着她的鼻息。就算她睡着了,我也要等上半个钟头,在她完全睡实之后再悄悄溜出去。万一我刚刚挖开她的坟,她突然醒了,跑出来,那就麻烦了。我不挖的话,她并一定想到要挖开它。可是,只要她看到我在挖,必定起疑心,必定要看看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儿。突然,浆汁儿又精神了,她爬起来,说:“我要上厕所……”我一下泄气了,无奈地说:“你去吧?”浆汁儿说:“我不敢。”我说:“叫季风跟你去。”浆汁儿不说话,只是在黑暗中看着我。季风睡着了。我了解,她是个生活很有规律的女孩,每天22:30必须上床睡觉,基本没例外。浆汁儿肯定不敢一个人去上厕所。湖边横七竖八埋着那么多尸体,湖里又有那些不知性质的婴孩……我爬起来,披上一件长袖,压低了声音说:“走……”我们走出帐篷之后,我才打开手电筒。手电筒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显得那么羸弱,我想起了那个著名的游戏《寂静岭》。我说:“大,还是小?”浆汁儿小声说:“小。”我说:“那你就在帐篷背后解决吧。”浆汁儿说:“不!”没办法,我只好带她朝那片芦苇走过去。芦苇旁有我们搭起来的临时厕所,离帐篷大概50米,中间要经过浆汁儿的那个坟包。我们走过那些遗弃的车辆时,她突然停了下来,盯着不远处看,那正是她的坟包。我低声说:“你看什么啊?”她说:“那个坟。”我说:“看它干什么!快走,一会儿厕所被人占了。”然后我拉着她,大步朝厕所走过去。她挣着放慢了脚步,问我:“当时,你埋的我吗?”我说:“我是其中一个。”她又问:“当时,我的脸是不是特别难看?”我说:“不是,依然很漂亮,像个睡美人。只是眼睛闭着,你的眼睛最好看了,黑的那么黑,白的那么白。”她又问:“是你把我放进去的吗?”我说:“肯定是我。”她说:“我的身体肯定很僵硬。”我说:“没有,就跟睡着了一样。”她说:“第一锹沙子是你扬进去的?”我说:“是。”她又问:“扬在我身上了,还是扬在我脸上了?”我说:“你聊这些干什么?”她说:“我想知道!是身上还是脸上?”我说:“身上。”她说:“为什么?”我说:“什么为什么?”她说:“为什么不扬在我的脸上?”我停下来,看着她,说:“我一锹锹埋你的身子,最后才埋你的脸,因为我想多看你几眼。”浆汁儿一下抱住了我。她哭了。我推开了她:“你是出来尿尿的,还是出来跟我聊天的?”她仰头看着我,说:“你把第一锹沙子扬到我脸上的时候……哭了吗?”我说:“没哭。”她摇摇头:“我不信。”我说:“我就是没哭。你不去厕所,我回去了。”说完,我掉头就走。她赶紧跑过来,拽住了我:“好了,我现在就去了!”我转过身,跟她一起走过了她的坟,来到了那个厕所附近。我说:“你去吧。”她说:“你再站近点儿。”我就朝前走了几步。她终于跑过去了。她的速度很快,没多大功夫就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系裤带。她说:“跟我去湖边洗洗手。”我说:“不洗了。”她说:“心里不舒服。”我说:“你洗手的时候,要是摸到一只小手呢?”她吓了一跳,说:“回去吧。”我们再次走过了她的那个坟,她又停下来。我说:“那就是堆沙子,你总看它干什么?走走走,回去睡觉!”她没有动,反而抢去了我的手电筒:“我就要看。”然后,她把手电筒慢慢抬起来,照向自己的坟,并且慢慢走过去。我们埋浆汁儿的时候,堆了很高的沙子,几乎是尖顶的。上次我把它挖开了,重新埋上的时候,也堆了很高的沙子。可能近日刮过大风,我们这次见到它,它变矮了,圆乎乎的,像个馒头。也许过不了多少日子,这个坟就会被夷平了。浆汁儿走到坟前,低下头,静静地看,似乎在想什么。我有点紧张了。这个女孩想一出是一出,不会突然说要挖开它吧!我说:“你到底回不回啊?冷死了!”浆汁儿后背对着我,并不说话,好像瞬间变成了木头人。我绕到她前面,借着手电筒的光,看到她闭着眼睛,好像在感受什么。我必须立刻打断她!我大声说:“哎哎哎,我走了,你在这儿冥想吧!”她突然后退了一步,好像坟里有东西冒出来,把我也吓了一跳:“怎么了……”她说:“刚才我看见了一个奇怪的画面!”我说:“什么啊?”她说:“我好像站在湖边,下面有我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