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艳阳不遗余力地倾洒在绿油油的草坪上。
直到昨天,台风带来的雨水,还在淅淅沥沥地肆意飘洒。然而,自今日清晨起,天空迅疾放晴,午后时分,**辣的骄阳甚至重新勾起了人们对盛夏的记忆。
庭中的绿草、青松以及池边盛开的美人蕉,在雨后艳阳的照耀下,闪烁着动人的光芒。
正当高伸站在旅馆的窗前,出神地俯视着庭院中的风景时,门开了,焕然一新的新娘——容子出现在眼前。
只见容子身着和服罩衫,上有金丝银线精心绣出的图案,头披白色蒙头纱,手持折扇,在高圆寺姨妈的引领下缓步入内。
迄今为止,传统的和式新娘礼服,一律选用一尘不染的纯白色罩裳。但是当下,奢华艳丽之风似乎正在社会上大行其道。因此,容子身上的礼服不仅连腰带佩饰等处都加入了精美的刺绣,甚至还大胆地运用了色彩。
容子径直来到高伸面前,脸上带着盈盈笑意。
“瞧,更漂亮了吧!”
姨妈说的没错,容子生就一副端庄娴静的相貌,穿上新娘的嫁衣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高伸本想来几句机敏风趣的评价,可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早晨临出门时,容子曾向他鞠躬行礼,并深情地说:“感谢您多年的养育之恩。”当时,他也是一样的笨口拙舌,半天才挤出一句:“你要平平安安的哦……”
平心而论,身为父亲,面对即将出嫁的女儿,高伸的心情确实奇妙而复杂:既有无尽的欢欣喜悦,又有些许的落寞寂寥。
“这件礼服,重不重呀?”
思绪万千、心潮澎湃的高伸最终脱口而出的竟然是这样一句不着边际的闲话。容子听后,笑着回答说:
“没事儿,不重。”
如今的新嫁娘,早已不同往昔。在她们身上,看不到即将告别爹娘的悲怆忧伤。取而代之的,是能与心上人携手共度一生的美好憧憬。
“浩平哥要是看到了,肯定会惊呆的!”
一旁的香织插嘴说道。小女儿的话触动了高伸,他多想让妻子也看到眼前的一幕呀!
高伸当然知道,即使将盛装的容子送去给妻子看,她也未必会明白、会开心。可是,他很想这样做,哪怕只让女儿在她的床前站一会儿也好啊!高圆寺的姨妈好像是洞穿了高伸内心的感受一般,开口说道:
“我真想让你妈妈看看啊!”
此语一出,容子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无踪,满面悲容。香织也眼目低垂,默默无语。
新人的婚礼在大饭店的宴会厅里按部就班地举行。新郎新娘在媒人的簇拥下,与双方父母、亲属共同入席。因为遵循一切从简的原则,所以女方出席婚礼的仅有高伸、香织、达彦和高圆寺的姨父姨妈以及千叶县的娘舅。
虽然人数与男方等同,都是六位,但是,女方缺了一位关键人物——新娘的母亲。
仪式开始后,在神官驱邪、诵祷文的时候,高伸痛苦地意识到了这一点。随着仪式的顺利推进,两个孩子开始宣读结婚誓词。
誓词的最后,当“容子”的名字紧随在“小坂浩平”后面出现时,他真切地体会到,女儿终于离开自己身边,成为别人家的媳妇了。
随后,新郎新娘交换婚戒,敬献玉串。
婚礼达到了最**。可是高伸自始至终都在想着妻子。
如果妻子在场,该多么开怀呀!
妻子生性开朗活泼,有她在场,也许就能够轻松自如地与男方家的亲朋交流了。
很快,神官为新人送上祝福,众人一起行礼祝贺,仪式宣告完成。
接下来,是必不可少的拍照留念环节。他们移师紧邻的照相馆,两家人合照全家福。
按惯例,新郎新娘需端坐中央,媒人夫妇分坐左右,然后是新人父母的座次。
高伸自觉地走到新娘这一侧就位。而不知情的摄影师则热情地用手招呼后排的高圆寺的姨妈:
“新娘子的母亲,您的位置在前面哦!”
顿时,姨妈一脸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在高伸颔首促请之下,终入前排落座。
“各位,都看我这边哦!”待大家都各就各位,摄影师高声提示道,“今天是大喜之日,各位要笑得灿烂点儿!一起说‘茄子’!”
高伸眼睛盯着镜头,心里却在想着病房里的妻子。
此时此刻,妻子在干什么呢?是一成不变地躺在窗帘紧闭的房间里独自昏睡呢,还是睁着双眼凝望空中呢?随着闪光灯的快速闪烁,妻子的面庞消失在光影的深处。
婚宴在下午四时准时开席。
地点就在同一家大饭店的凤凰厅,与会宾朋多达一百五十人。
高伸带领高圆寺的姨妈、千叶的娘舅以及香织、达彦刚在女方嘉宾席坐定,新人就在婚礼进行曲中缓步入场。全场热烈的掌声中,两位新人在聚光灯的指引下稳稳地在主桌就座。新郎浩平上着带有家徽的和式礼服,下配和服裤裙,新娘还是婚礼上的行头,许是略有些紧张之故,她的脸色显得十分苍白。
不久,司仪自我介绍后,请媒人上台致辞。
他们的媒人是浩平所在的制衣公司的社长,他身材矮小,六十五岁年纪,声音听起来却相当年轻而有活力。
按照惯例,他首先向现场来宾通报了不久前在同一家大饭店成功举行的婚礼,宣告两家顺利完成联姻。接着,他开始介绍新郎新娘。
通过他的描述,大家了解到:新郎浩平年轻有为,是公司里最具活力的核心业务员之一。他兴趣爱好广泛,不仅热衷于棒球、赛艇等体育活动,还是公司爵士乐队的成员,单簧管的演奏令人叫绝。此外,他颇具朋友缘,身边有一大堆的死党。
接着,媒人又介绍了新郎的家庭情况。小坂家在仙台经营着妇孺皆知的水产品加工企业,是历史悠久的名门世家。父亲是企业的掌舵人,德高望重。接下来又一一介绍了新郎的母亲及主要亲友。随后,媒人开始介绍新娘容子。
“新娘容子小姐是福士高伸先生的长女……”
听到这儿,香织和达彦都紧张得全神贯注起来。
“正如大家有目共睹的那样,她美丽出众……”
尽管媒人语调夸张,但是赞美之词听来依旧格外顺耳。
“新娘的父亲是玫瑰皂业的企划设计室主任,他是公司的中流砥柱,多年来一直备受器重……”
高伸不经夸,难为情地低下头。只听媒人又介绍到了妻子。
“新娘的母亲开朗大方,善于交际。多年来,她对新娘精心呵护,疼爱有加。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她今天却无法亲临女儿的婚宴现场。因为自今年春天开始,她就抱恙在身,现正在医院接受治疗。”
豪华的婚宴会场陡然掠过一片阴云。
“如果她能健康地出席,看到今天的盛况,该是多么欣喜呀!这也是我们唯一的遗憾。”
听了媒人的讲述,高伸忽然觉得,尽管妻子昏迷不醒,但只要她还活着,就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媒人的演讲结束后,由新郎的顶头上司——营业部的部长,作为男方代表上台致贺词。女方派出的代表则是容子以前供职的那家银行的管理干部,他致辞后,提议大家举杯同庆。
紧接着,新郎新娘站在高过头顶的婚礼蛋糕前,携手同心分切蛋糕。一时之间,全场掌声如潮,闪光灯频频闪烁。
对于两位新人来说,他们正沉醉于一生一次的盛大庆典之中。可高伸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病房里的妻子。
他只能把这份感伤暂时深埋心底。宴会厅里已经布置妥当,圆桌上摆满了丰盛的中国菜,宾客们开始进餐,两位新人退场换装。
不久,新人重新闪亮登场。这次,新娘身着一袭粉色婚纱,手持花束,新郎则换上了无尾晚礼服。最近,新郎也需要在婚宴上更换不同的服装,而新娘的婚纱也不再局限于纯白色。这些细节都表明当今的风尚已经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随后,来宾们纷纷开始席间致辞。从两人相识相遇之初,到约会中的种种小插曲,都被一一爆料出来。其中,有一位医生自称是浩平的挚友,他说道:
“新郎在五月份的时候,突然关心起疾病的常识,频繁地向我咨询。我当时心里很疑惑,后来才知道,他是在担心未来岳母的病情。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这个男人体贴的一面!”
而容子的女友们则感慨不已:“你母亲若是看到你今天美艳动人的风采,该多么开心呀!”这样的话,无疑再次提醒了全场嘉宾女方母亲缺席的事实。
紧接着,幻灯机开始连续播放记录着两位新人成长历程的照片,其中一幅照片正是妻子拉着容子的小手上幼儿园的画面。高伸看后反觉一阵心酸,默默地低下了头。
接着,司仪开始宣读贺电。野中诚一郎的名字也出现在了名单之中。高伸这才知道,野中医生已往会场打来了贺电。
预计两个半小时的婚宴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临近尾声时,司仪安排了一个向父母献花的环节。
高伸本意想回绝,可新郎一方言辞恳切,他只得作为容子双亲的代表,独自站起身来。
“新郎新娘今天能够喜气洋洋地站在这里举办婚礼,完全得益于双方父母长久以来的悉心呵护、精心培养……”
在司仪动情的解说中,高伸从浩平手中接过花束。同时,他在内心里反复强调:妻子才是最有资格接受这束花的人!
婚宴结束后,年轻人将转战事先预定好的大饭店的顶楼社交室继续第二轮宴会。中间预留了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给新郎新娘换装休整,但是容子提出要利用这段时间去医院探望母亲。
高伸原本正有此意,或许是心有灵犀吧,看来容子也急于要向母亲报告婚礼顺利举行的喜讯。
他们迅速调派好车辆,高伸与高圆寺的姨妈陪新娘子一同前往。容子已经换上了第三套服装,身着一件水蓝色晚礼服。高伸希望妻子看到的是女儿着和式婚礼礼服或西式婚纱的模样,但是他自知这样的提议强人所难,不切实际。
于是,三人迅速离开饭店直奔医院。
“去目黑,一个来回至少要一个小时哟!”
姨妈有些担心,但是容子笑着答道:
“反正大家要玩到很晚才散呢!我迟些露面也没关系。”
浩平和容子今晚就住在宾馆,明天直接出发去箱根蜜月旅行。也许有人会不以为然,这年头哪里还有跑到箱根去度蜜月的?!其实,这是因为容子提出,母亲病势沉重,自己无心去海外游玩,所以两位新人才决定就近选择的。
“对了,野中医生打来贺电了……”
高伸说完,发现容子早就知道了,她还补充说:
“刚才,我去房间的时候,看到医生还送来了鲜花呢!”
医生一再表示,要送一份结婚礼物,看来他最终是选择用鲜花表心意。
“医生真的不必如此客气的。”
确实,野中医生太过体贴入微,让人难却他的盛情厚意。
一路上,三人说说笑笑,闲聊一些席间致辞的趣话,不知不觉中,汽车抵达了医院。
已经过了晚上的七点钟,走廊里一片寂静。他们三人快步穿过走廊,直奔病房。
高伸一马当先,打开病房的大门。只见病房内只点着一盏小灯,微弱昏暗的光线中,妻子独自静躺在病床上。
清冷死寂的病房与富丽豪华的宴会大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里没有迷人炫目的水晶吊灯,有的只是影影绰绰的昏暗光线,高伸忍不住屏住了呼吸,不由自主地收住脚步,呆立原地。
把妻子一人孤零零地留在这冷清的地方,自己是多么残忍啊!高伸三步并作两步跑向床边。
“小邦啊,容子拜堂成亲啦!她特意来看你啦!”
高圆寺的姨妈高声报喜,可是妻子依旧双目紧闭,没有任何反应。
就算邦子没有睁开双眼,在场的三人也不会有丝毫的惊讶。容子身着婚宴上的晚礼服争分夺秒地赶来,也并非是要强迫妈妈睁开眼看见。无论母亲能否感知,容子只是想以盛装的打扮出现在妈妈面前而已。
“妈妈……”容子轻轻地俯身,在妈妈耳畔轻声诉说着,“我刚刚结婚了。”说到这儿,她有些哽咽,用手捂着眼角,“我,嫁出去了。”
勉强说了几句,容子就扑倒在妈妈的胸口上。高伸和高圆寺的姨妈谁都没有开腔。也许,此刻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才是最好的安慰吧。
“妈妈,我……”容子哭一阵,诉说一阵,“我希望您看看我呀!这衣服,还是您陪我一起挑的呢……”
高伸心里也一阵酸楚,他默默地从床边向后挪了一步,刚一回身,便赫然发现,妻子突然睁开了双眼!
高伸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忙凑近细瞧。果然,妻子的眼睛睁得溜圆。
“喂……”高伸赶忙轻拍女儿的肩膀,“醒啦!你妈妈醒啦……”
容子闻言,像弹簧一样猛地抬起上半身,看着母亲。
“瞧,快瞧!”
在高伸、容子、姨妈三人热切地注视下,邦子的眼睛直勾勾地定在容子的脸庞上。
“妈妈……您醒啦?”
邦子没有作声,她完全睁开的双眸中倒映着容子身着晚礼服的倩影。
“谢谢……”容子紧紧攥住妈妈的手,“您看见我了,对吧?”
邦子没有回答,眼睛依旧盯住容子。
迄今为止,高伸曾无数次地幻想:妻子就会在眼前这一时刻苏醒!可是,现实总让他从希望的巅峰跌落到失望的谷底。然而,今天妻子的眼神确实迥然不同。虽然还和往常一样,睁着双眼仰望着天,可是此刻,她的眼睛睁得那么圆,眼神也无比坚定有力。她不再是迷惘地看着天花板,而像是在主动地搜寻着什么。
“妈妈……”
容子似乎受到母亲眼神的鼓励,把手放在妈妈身上,凑到她的面前呼唤着。
“您明白的,对吗?”
莫非,这一次,是真正的苏醒?!邦子总算要从漫长的昏迷中艰难地醒来了!她想要开口说点什么了!
高伸、容子和姨妈围拢在邦子面前,紧张地屏息守候。妻子圆睁的双眼似乎在脉脉传情,干涸的嘴唇眼看就要吐露出美妙的心声。
高伸一边等待着激动人心时刻的到来,一边连连向神灵祷告:
求求您,让她醒过来吧!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再不苏醒,她就要永远沉睡下去了。
只要能让妻子苏醒,做出再大的牺牲我也愿意!
也许在场的三人都抱着相同的心愿,他们全神贯注地守候在邦子身旁,等待她彻底地苏醒。
空气仿佛已经凝固。高伸紧张至极,他刚想转开视线,又忽见邦子的嘴唇微微颤动起来。
原本紧闭的下唇在下颌的带动下,慢慢向下拉,导致两唇之间露出了极小的空隙。
“您说什么?”
容子不由自主地叫出声。姨妈也在一旁呼喊着:
“你醒了吗?”
高伸以为奇迹终于发生了。昏迷半年之久的妻子,竟然苏醒了!她想要表达自己的意愿了!
然而,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妻子再没有新的动静。她的下唇依旧微启,却无视亲人热切的企盼,停止了更进一步的动作。就差一步,不,就差半步,再多动一下,她就能开口说话了!可是在最最紧要的关头,妻子的嘴唇不动了,无力地停在现有的位置上,眼睛也迅速地失去光华,缓缓地合上了眼帘。
“妈妈……”
容子慌了神,一边奋力呼喊,双手一边使劲摇晃。
“不可以呀!快醒醒!您快醒过来呀!”
容子仿佛要抓住稍纵即逝的光明,在做最后的挣扎。但是妻子的双目已经闭合,嘴唇也随之合拢,就像一朵渐欲枯萎凋零的花朵。
“妈妈……”
容子的悲鸣响彻整个病房,随后又变成了无声的饮泣。
妻子在短暂地睁眼张嘴后,又退回到无边黑暗和沉默的世界里去了。
虽然从时间上来讲,不过是极其短暂的瞬间,还不足一分钟,可是妻子真的是凝视着容子,想要开口说话的。高伸坚信不疑,他看到的事实就是如此。
“容子……”高圆寺的姨妈喃喃地劝慰着已经哭倒在床边的容子,“你妈妈看见你了!她明白的!”
“……”
“你妈妈知道你特意来看她,才努力睁开眼,还动了动嘴呢!”
听到姨妈的劝慰,容子抬起身,用一双模糊的泪眼看着母亲。
“你妈妈拼尽力气,看过你了。她累了!”
容子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认同了姨妈的说法。
“你妈妈看到你这身新娘子的打扮,心满意足地闭眼睡觉了。”
妻子似乎在努力配合这一解读,闭着眼睛安详地睡去。
“行了,咱们走吧。看过就安心了。”
在姨妈的催促下,容子用手轻抚母亲的脸颊,小声地说道:
“妈妈,谢谢您!谢谢您能睁开眼睛看看我。”
也许是听懂了女儿的感激,邦子的睡容前所未有的安静祥和。
办完容子的婚事,高伸有一种完成了重要使命的感觉。
在妻子缺位的情况下,总算把女儿嫁出去了。虽然他并没有亲自参与任何具体的细节,而是把一切都全权委派给周围的人打理,尽管如此,他还是感到了些许疲劳。许是第一次经办家庭大事之故吧。
高伸听说,女儿出嫁后,做父亲的会处于短暂的放松状态。在这个阶段,他们不会感觉到特别寂寞,反倒是一种完成了为人父母的职责与使命的强烈的安心感牢牢地占据上风。
可是,当他在家中偶尔有事想托女儿代劳,开口欲喊“容子”时,他才会猛然意识到,这个女儿已经离开了自己的身边。这不禁令他黯然神伤,久久地陷入沉默。
果然出现了吗?女儿出嫁后的寂寞……
高伸觉得自己能够承受住,因为这份寂寞总要比妻子不在身边带来的悲凉轻松多了。
其实,容子出嫁离开后,最感寂寞的要数香织。
自母亲陷入昏迷后,香织与容子两人搭伴合作,一直坚持到今天。所以她尤其无法适应被姐姐独自抛下的孤独感受。
“姐姐现在在干什么呢?”
她常常在冒出这个问题后,呆呆地陷入良久的沉思。
新婚后,容子第一次回大仓山的娘家,是在蜜月旅行归来后的翌日。
高伸家中出现了久违的热闹欢腾的场面,大家畅谈旅行见闻。高伸察言观色,断定这对新人相处融洽,心下甚是宽慰。
不知不觉,两个小时过去了,浩平起身提议告辞,容子顺从地站起身。
接着,大家一起将两人送出大门,目送他们钻入车内。站在门口挥手告别时,高伸深切地体会到,这个女儿真的是嫁走了。
“是啊……”
高伸点着头,恍然大悟般地意识到,女儿口中所说的“回家”,不再是指回到父母身边,而是奔向她自己的小家。
进入十月,秋风乍起,家中空落落的,愈发凸显容子离开后的寂寥。然而更令高伸牵肠挂肚的还是妻子的病情。
不知是何缘故,妻子近来精神不佳。尽管她依旧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不可能亲口向高伸描述自己的病况。
可是,高伸看得出来,最近妻子在急剧消瘦。她的脸颊肌肉松弛,眼窝深陷,皱纹猛增,头发也迅速地花白了。前不久,她虽然有些浮肿,但是胖乎乎的脸庞还显得有些生气,可是如今,妻子的脸色已经不是苍白二字可以形容的,简直是面如土灰,肌肤也异常干燥。
高伸没有亲手给妻子换过内衣,对她身体的变化不是很了解,但是她四肢的肌肉明显地在萎缩,完全暴露出了骨骼的形状,表皮松垮脱形。孩子们似乎也意识到了母亲的这一变化。十月中旬后,香织不安地说:
“妈妈最近好像虚弱了许多。胸脯、胳膊一下子都瘦了,连骨头都突出来了。”
“没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吧?”
“那倒没有。只是,这样萎缩下去,会死掉的呀!”
“怎么会……”高伸否定之后,半开玩笑地劝慰道,“你妈妈是因为容子姐姐出嫁而寂寞憔悴了。”
“那么,妈妈果然知道姐姐离开身边了呢!”
邦子这种引发父女二人心中忧虑的变化,容子似乎也强烈地感受到了。容子结完婚后,又要整理自己的新婚小屋,又要四处拜谢回礼,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没能去医院探视。正因为如此,母亲的变化,在她的眼中才会显得格外突兀。当天晚上,她就致电高伸。
“妈妈萎缩得太快了,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适呀?”
“我们已经咨询过护士,她们说一切正常。”
“可是,妈妈正在一点一点地消失呀!”
容子说的没错,妻子目前的状况确实让人有一种日益萎缩、渐渐消失之感。
“您再去找野中医生问问看吧……”
高伸也正有去咨询的意思,只是近来忙于岁末商品的促销计划,还没抽出空去医院。
“我结婚那天,妈妈脸色还挺红润的,并且还能睁开眼睛看我呢!可是……”
和当时的情形一比较,这一个月的差异自然不言而喻。
“是不是因为我和妈妈聊得时间太长啦?”
“那怎么会?”
“浩平说,他过几天也要去探视。”
三天后,浩平果然如约去医院探视了岳母,那天,高伸一回到家,就听到留言讯息,让他给女儿的新家回个电话,他拿起电话打过去,正巧是浩平接听的。
“我今天去看望了岳母。”浩平刚说完这句话,就急切地询问道,“岳母怎么会衰弱得那么快呢?”
对医学一窍不通的高伸被问得张口结舌,答不上话来。
“我总觉得这种衰弱速度不太正常。医生还在按时定量地提供营养液吗?”
最近,看起来好像还是在利用锁骨附近的静脉往体内输送营养液,但是具体情况高伸并不清楚。
翌日,在与浩平对谈的促动下,高伸去医院拜会了野中医生。
约定见面的时间是下午三点,高伸提前赶到,就先去了病房。阳光经百叶窗的过滤,减弱了威力,妻子在病房里睡得正香。
“早啊!”
最近,高伸无论在什么时间见到妻子,都是开朗地问候一声早上好,但是今天他显得顾虑重重。尽管妻子看似睡相沉稳,可是脸上惨白如纸,毫无血色,双颊瘦削,下巴塌陷,嘴角皮肤松垮。虽然还有微弱的喘息,可是有气无力,让人怀疑似乎立刻就会停止呼吸。
“喂……”高伸拖过一张圆凳,在床边坐下,对妻子低声细语,“你近来精神可不大好呀!”
妻子的眼角濡湿,还沾着眼屎,高伸用纱布轻轻地替她揩干净。
“你可不能因为容子终于嫁了人,就自我松懈噢!我们大家都很担心你,所以,你一定要加油啊!”
以前,高伸在妻子枕边细语时总满怀期待,希望她能够忽然睁开眼来。可是他现在已经忧心如焚,因为妻子连保持正常的呼吸都在拼尽全力了。
“还在吃饭吧?”
营养是通过输液方式供给的,可是高伸不知道具体的底细。
“不加油可不行啊!”
高伸看了一下时间,已经接近下午三时,野中医生如果腾出空的话,应该派护士来请他了,可是现在迟迟不见有所动静。
高伸继续陪伴在妻子身边,他忽然想起,下午给妻子变换体位的时间到了。
平时,一到三点,高伸就会自觉地退到走廊上等待。护士们会利用这段时间替邦子检查导尿管,帮她翻身换姿势。这样做完全是为了防止某个固定的部位受到长时间的压迫。可是今天她们似乎姗姗来迟了。
正当高伸出神地看着一天比一天委顿起来的妻子时,一位年轻的护士走了进来。
“野中医生请您过去。”
高伸略一点头,关切地询问道:
“今天还没有换过姿势吧?”
护士一脸茫然地回答说:
“现在,这项工作已经停止了呀!”
高伸头一回听说这个消息。这种变更究竟是何时开始的?
他来到护士站,看见野中医生正和护士长站着聊天。医生看到高伸,招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高伸会意地走进房间。医生把椅子拉到摆满病历的书柜前,与他相向而坐。
“令爱,都好吧?”
“托福,都好。”
“前几天,她来过医院。我远远地看见她了。”
野中医生说这番话时语调轻松,并不让人讨厌,可是高伸总觉得他的风度是精确计算出来的,有明显的表演痕迹。
“今天,我想就内人的事,咨询您一下。”高伸自己主动转入正题,“近来,她急剧消瘦,精神委顿,这样子要不要紧呢?”
野中医生略微皱了下眉头,好半天才开腔答道:
“确实,最近尊夫人的情况不大好。但是卧床不起半年多,虚弱到这种程度也是在所难免的。”
“可是,她的变化太快了……”
“这还是因为病人久卧病床,虚弱起来势必要比正常人快。”
“不能让她像以前那样,略微保持些精神吗?”
“我们一直在多方努力,可是依旧无法挽回内脏器官的日益衰弱,而且病人的肠胃几乎一直没有蠕动。再加上少许的感染,偶尔的发烧等等。我想病人明显的衰弱,正是这些综合原因造成的。”
“她现在还在发烧吗?”
“已经基本退烧了,但还不能掉以轻心。”
和一个月前判若两人,野中医生表现得相当悲观。
“我刚才一直守在病房里。现在,你们是不是已经不给内人变换体位了?”
“是因为尊夫人最近有发烧的症状,我们暂时停掉了。”
“那么,退烧后还会恢复吧?”
“那是自然。”
“这次发烧,是因何引起的呢……”
“我想,大概是尿路感染引发的。病人长期卧病在床,身体极度衰弱,即便微不足道的感染也会引发高烧,并且很难治愈。”
“这,不能提前预防吗?”
“当然,我们也做了许多努力,可是,全身抵抗力均已告急,就算大量用药,也难以起效,所以很难如您所愿啊!”
野中医生的谈话,始终在强调“衰弱不可逆转”的论调。
“如果任由她继续消瘦下去,会有什么结果?”
“我们还在继续给病人输液,所以我认为病势还不至于急转直下。可是,已经卧床这么久了……”
“那么,不能让她起身动一动吗?”
“那么做,只会加重身体其他部位的负担,所以,现阶段最好的办法就是维持现状。”
年轻的护士手持病历进来请示野中医生。高伸在一旁耐心地等待他们结束谈话,继续问道:
“这种状况下,内人不会突然出问题吧?”
“我们一直在竭尽所能,但是正如您所知道的那样,意识障碍拖久了,难保不会发生万一。”
“那么……”
高伸慌了神,想继续追问,野中医生安抚道:
“说到底,这种万一只是说理论上存在这种可能性。我们必须要考虑到所有情况,所以您请放宽心。”
问完关键的问题,高伸告辞离开了,可是他的内心久久无法释怀。
他最介意的是,野中医生的态度和以往相比,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在此之前,无论高伸的问题多么悲观绝望,医生都会坚决果断地鼓励他,斩钉截铁地保证说“没问题”。可是今天,他总是随声附和高伸担心的所有问题,几乎不加以任何否定,就连最糟糕的结局,他也坦率地承认“难保不会发生万一”。
医生也许只是在做科学、正确的判断,可是高伸却有一种被人出卖了的感觉。
直截了当地说,仅仅一个月前,他听到的答复还是,只要继续稳妥有序地护理,妻子就能好好地活下去。实际上,妻子除了没有意识之外,脸色还算红润,即便有轻微的浮肿,可是四肢手脚的肌肤比现在要富有弹性。他们全家人也一直坚信,尽管邦子缠绵病榻,却始终是结实健康的。
为何区区一月之隔,妻子便会衰弱到此种程度?虽然还没有到病势告急的程度,但是已经衰弱到了极致。野中医生口中坚称,是尿路感染诱发高烧造成的,可是以前并没有发生过类似的情形。那时,每次都能马上治愈,并且根本不会急剧消瘦,为何单单这一次会骤然衰弱至此呢?
医生的解释是,因为邦子长期卧病在床,体力衰弱所致。这一点,高伸早就有所了解,病人如果长期卧病在床的话,内脏器官的功能就会渐渐衰退,并有发生肺炎的危险。野中医生当然对此了如指掌,一直在精心应对,可是为什么现在出现病情急转直下的现象呢?
妻子呈现出明显的衰弱势头始于九月末,正是容子新婚之后,难道这两者之间存在着某种内在关联吗?
当天晚上,高伸给容子的新家打电话,向女儿通报了与野中医生会面的情况:
邦子突然衰弱是尿路感染引发高烧所致,现在病情已趋平稳,所以不会继续恶化,但是长期卧床不起使得内脏器官严重退化,所以必要密切关注。
容子听后似平略微放了心,她表态说:
“那我以后尽可能去医院陪妈妈。”
“你能帮忙真是太好了。”
虽然女儿新婚不久,可是妻子现在的状况,没有家人陪护总让人无法放心。
随后,浩平接过了电话,高伸重复了相同的说明后,浩平心有疑虑地问:
“真的没有问题吗?我打算再去问问那个朋友,就是在婚宴上致辞的那位医生。如果向他打听的话,或许能了解到岳母突然精神委顿的原因。”
浩平似乎又对野中医生的说明满腹怀疑。
“这也衰弱得太快了!”
“接下来,我也得去医院看着。总之,现在的状况让人不大放心……”
虽然没有明言,但是无疑浩平也和高伸一样,怀有相同的忧虑。
十月后,容子和香织又开始重新交替着陪护在母亲身旁。而每当两人有事或节假日时,高伸就会千方百计地抽出时间陪在病房,守护着妻子。
正如野中医生预料的那样,邦子的高烧暂时得到了控制,可是她瘦削的身体全无好转的兆头。以前,她还经常自顾自地睁开眼睛,可是现在,她只知一味地昏睡,仿佛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了。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着,一眨眼进入了十一月份。邦子的身体愈发萎缩,皮肤干枯发黑,连嘴唇也血色尽失。虽然人还是在昏睡中,可是她憔悴的程度令人心惊,不知情者看在眼里一定会误以为她是一具尸首。而高伸每次走进病房都在提心吊胆,害怕妻子已经停止了呼吸。
妻子不会就这样死去吧……
不仅高伸每次去病房都忐忑不安,孩子们也是如此。有一天晚上,高伸悄悄地走进病房,发现容子双眼红肿,显然刚刚哭过,而达彦则低垂着头,两手撑在膝盖上,似乎正在默默祈祷。
虽然大家都讳莫如深,绝口不提,可是他们都感觉到,邦子已经危在旦夕。
浩平再次前来探视是在一个周末的午后。
正巧,病房里只剩下高伸一人。浩平仔细观察了岳母的现状当即惊呼道:
“相当虚弱了呀!”
高伸只能无奈地点点头。
“我可以谈谈我自己大胆的推测吗?”打过招呼,浩平就急不可待地隔着病床说道,“上次通电话时,咱们也聊过,我认为,岳母这次突然虚弱或许是因为医生停止了治疗……”
浩平所说与高伸内心的暗自揣测不谋而合,他心里咯噔了一下。
“也许我直说出来,您会不舒服,但我认为这其实也是一种安乐死。”
浩平这句“安乐死”脱口而出,高伸如同遭受了雷击,背后冷汗直冒。
“怎么会?……”
高伸以前若干次在报纸杂志上看到过“安乐死”的字样,电视上也报道过相关的新闻,有一位医生因为帮人安乐死而受到检举。
这并不是什么冷僻的字眼,可是,高伸一直以为它远离实际,与自己的生活毫无瓜葛。
但是现在,这个词不仅变成了活生生的现实落到了妻子身上,自己和浩平还要围绕它进行深入的探讨,这简直让人感到匪夷所思。
“这,这是什么意思?”
高伸想要稳定住自己的情绪,他做了一个深呼吸后才开口问道。
“这些只是我单方面的推测。我们举行婚礼后,岳母的身体就急转直下,所以,我认为是医生在有意为之。”
“有意为之?”
“我并没有做过切实的调查,只是怀疑,医生是不是撒手不管,对治疗主动放弃了……”说到这儿,浩平似乎是想要找个合适的措辞,略微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以前曾在杂志上看到过,这安乐死也分两种,一种积极的,一种消极的。积极安乐死,就是像以前大学医院里实施过的,往静脉里注射一种药物,诱发心脏停止跳动,从而提前终结生命。而消极安乐死,就是不采取积极的治疗措施。发生感染也不使用抗生素,不管不问,任其自然,由着病人慢慢衰竭而死。”
“你现在说这些……”
“显然,如果我推测得没错的话,岳母纯属后一种。据我朋友所说,这种方法在实际医疗中经常被使用。当然,这些都是私下秘密进行的。譬如,不堪病痛折磨的癌症晚期患者,以及长期昏迷不醒、卧床不起的老人,医生会与家属悄悄沟通后,停止一切治疗措施。”
“你等一下!”浩平讲得活灵活现,高伸直吓得心跳过速,忍不住说,“但是,安乐死会那么容易……”
“没错,本来‘安乐死’顾名思义,就是患者本人提出要求,希望能够早日、轻松地从病痛中解脱,请求他人从旁加以协助的行为。”
“那么,不对呀……”
“岳母的情况是有所不同,她早已失去意识,所以不可能亲口提出这种要求。有鉴于此,如果医生单方面采取行动,是不能叫作‘安乐死’的。但是,如果病人病入膏肓,不能言语,这时,家属的意愿就变得至关重要,他们在目不忍睹的情况下,也会向医生提出请求。”
“你是在说,我拜托的野中医生,对吧?”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告诉您有这种情况。但是这种时候,由于没有征得患者本人的意愿,所以我认为,它不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安乐死。”
“那么,你要得出什么结论呢?”
“如果既没得到本人的同意,又没得到家属的授权,那就是医生依据个人判断,单方面采取的行动,所以应该叫作‘谋杀’!”
“怎么会……”
抛开患者本人不提,在没有征得家属同意的情况下,医生会单方面地杀死病人吗?
“我也认为,那位医生不可能做这种事。尽管我也不喜欢做出这样的怀疑,可是,我总觉得,他已经在敷衍了事、消极息工了。难道您没有同感吗?”
一如既往,浩平给出的意见,总是头头是道,条理清晰,却有些过于直截了当。
“我会密切关注的!”
半个小时后,高伸与浩平分手各自回家,可是他的内心却久久不能平静。
如果野中医生真的想加速邦子的死亡,那么其背后的原因究竟何在呢?
是因为妻子丧失意识已达半年之久,他认定病人恢复无望,打算放弃治疗了呢,还是因为长期照顾由自己的失误导致昏迷的患者,心力交瘁,无法继续了呢?要不然,就是医院下了指令,他的医护工作不能再继续下去了?高伸想出了若干种可能性,并最终得出一个结论:所有的理由纵横交错,相互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但是,就算这些推论全都成立,那么他为什么要选择这个时间,采取这种手段呢?
想及此处,潜藏在高伸心底的一丝不安慢慢冒出头来。
在容子举行婚礼之前,高伸应院方的恳求,接受了支付给妻子的赔偿金。
难道对方支付那笔八千万赔偿金的时候,便预示着今天妻子的病情会急转直下吗?难道接受那笔赔偿金,就意味着自己同意放手让妻子走向死亡吗?
想着想着,高伸愈发心绪难平,他从餐具柜中取出威士忌,没有兑水,直接喝了一大口。到底是烈性酒,他只觉得有一团烈火滑过了咽喉。
高伸又喝干了第二杯,仰面朝天躺在沙发上继续苦思冥想。
如果接受了这笔钱就是症结所在,那么必须得想个办法阻止妻子的死亡。虽然拿了他们的赔偿金,自己可绝不能由着医生任意胡为。
但是究竟该如何劝阻他们呢?
再说,自己手上有野中医生正在加速妻子死亡的证据吗?
没有确凿的证据,就贸然去与医生对质,结果对方矢口否认“绝无此事”的话,他也只能无功而返。
“冷静些……”
高伸再次劝告自己,又猛灌了一大口威士忌。
一进入十一月份,如火如荼的岁末商战又迎来了白热化的新阶段。而高伸所担任的产品设计工作恰恰告别了紧张忙碌的尖峰时刻。接下来的日子,他只需在有事发生时出面解决即可。
高伸向公司请了一个星期的长假,他决定带着自己的睡衣,搬到妻子的病房里去陪护。
“爸爸,您大可不必亲自来陪的。”
尽管香织再三劝说,他还是决定要全天候地驻守在病房里。
高伸一心打算,只要发现医生的态度有丝毫不妥,就立即出面干预。可是观察的结果是:他并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这样一连陪护了两三天,先是护士,后是野中医生都对他的举动表示了费解和关切。
“您还是回家休息一下吧。”
尽管他是患者的丈夫,但是一个大男人守在旁边,有许多事做起来确实很别扭。
说实话,高伸连给妻子换内衣的活儿也做不来,他的陪护简直是形同虚设。可是,只要能和妻子同处一室,有一种同呼吸共命运的感觉就足以让他心满意足了。
细细想来,在漫长的婚姻生活里,夫妻二人独处一室的时间真可谓屈指可数。
高伸现在选择近距离地陪在妻子身边,不是为博得她的欢心,而是出于内心的渴望。与其说是为了妻子,莫如说是自己在进行单方面的补偿,一个未能尽心尽责的丈夫的补偿。不采取这样的实际行动,高伸难以平复心中内疚的情绪。
深夜时分,万籁俱寂,在黑暗中,高伸仔细聆听妻子睡眠中的呼吸声。那声音软弱无力,似有若无,不凑近枕边几乎低不可闻,但是这无疑就是令人鼓舞的“生”之气息。
高伸现在觉得,所谓的幸福,就是普通至极的小细节。
譬如,能够与妻子同处一室,倾听她的细弱的鼾声;又譬如不经意地触碰到妻子的胳臂,感受到指尖传来对方温热的体温。幸福正是这样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在健康之时,在热衷于工作之际,抛诸脑后的认为不值一提的东西。
但是如今,这些小事点点滴滴汇聚心头,令他倍感幸福温暖。
“是啊……”
深夜里,高伸独自感慨着。
几十年风雨携手,悲欢共度,也许正是为了体会这些琐碎的幸福。
妻子的病情突然告急,发生在高伸搬到病房亲自陪护后的第四天夜里。
高伸看完晚间十点钟准时播出的新闻节目,又仔细观察了一遍妻子的表情,确认没有异常后,放心地躺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没过不久,一连串奇怪的异响传入他的耳朵。
起初,高伸以为,这动静是远处传来的他人的叫喊声,可是随后又变成了哭腔。他一个激灵惊醒后,发现声音来自病床的方向。
高伸慌忙起身,扑向病床。只见妻子双目微开,一个劲儿地左右摇晃脑袋。
“你怎么啦?!”
他的询问没人回应。高伸正欲再次确认时,妻子猛地倒抽了一口气,呼吸戛然而止。
“喂,邦子,邦子……”
高伸一边呐喊,一边摇晃妻子的肩头。妻子没有任何反应,高伸慌忙按下枕边与护士站相连的警报器。
值班护士应声而至,随后医生也赶了过来。他们当机立断对邦子实施了人工呼吸,然后又给她戴上了人工呼吸机。
医生全力以赴,又是测心跳,又是量脉搏。高伸在一旁看着,心里明白,妻子刚才突然呼吸骤停,现在正在接受全面抢救。
高伸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他只能杵在一旁,观看这场营救生命的攻坚战。不久,妻子的脸色终于有所好转,看到这个结果,高伸抽空离开病房,分别给家中和容子家打了电话。
“你妈妈,刚才突然不行了……”
刚说到这儿,高伸就哽咽起来。
“怎么回事?!现在怎么样?!”
香织焦急地问道。高伸不知该怎样描述刚才妻子凶险的病情。
“突然停止了呼吸,幸亏医生及时赶到,所以……”
“我马上过去!”
高伸还用电话通知了高圆寺的姨妈。打完电话,他一看表已经是子夜时分了。
高伸重返病房,看见妻子的脸上戴着黑色的氧气面罩,裸露的胸膛一上一下,缓慢地起伏着。
在值班医生、护士的全力抢救下,妻子终于起死回生了。
高伸一低头,发现自己匆忙套上的衬衣纽扣还敞开着,赶忙重新整理妥当。
妻子的病情突变,实在令高伸措手不及。
他迷迷糊糊中听到的异样动静,大概就是妻子求救的信号吧?幸亏他能在第一时间被惊醒,倘若自己睡得太沉,岂不要追悔莫及?
妻子的枕边多了一台临时搬来的人工呼吸机,一名值班医生在旁目不转睛地监控信息数据。高伸等他把视线从显示屏上移开,见缝插针地询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好像是气管堵塞,导致呼吸骤停。”
“现在,没事儿了吧?”
“及时地接通了人工呼吸机,所以您不必担心。我认为,目前还需要再观察一段时间。”
“咻——咻——”,伴随着低沉的音响,人工呼吸机在源源不断地输送着氧气。妻子的胸口和着节拍,有节奏地一起一伏。
妻子此刻的呼吸是由机器辅助完成的。
医生继续观察数据,护士忙着往输液管里添加新的药物。
高伸后退了一步,继续守候。他现在再次深切体会到,妻子的衰弱是如此明显。
之前一直有被子和睡衣的遮挡,高伸并不十分清楚妻子身体的情况。现在她的内衣前襟被彻底撩开,胸部袒露无遗,高伸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妻子掉了许多肉,每一条肋骨都清晰可见。
护士为了检查导尿情况,随手揭开床单。暴露在高伸眼前的是一根从妻子的下体延伸出来的导尿管和两条干瘪如枯柴一般的细腿。
妻子的脸,勉强还能看出人样,可是,她的躯干简直就是一具还在呼吸着的尸体而已。
过度的心痛使得高伸不忍正视,他偏过头去,可是耳边又传来护士噼里啪啦地拍打妻子肘弯的声音。
护士想要往静脉里重新插入针头,可是邦子已经枯瘦如柴且血管坍塌,所以显得困难重重。护士试了半天,终未得手,只得又换到手背上继续努力。
幸亏,妻子早已丧失了意识,她也许感觉不到疼痛。可是高伸光是在一旁观看,就已经痛彻心扉了。
“住手,别再搞了!”高伸强忍住即将脱口而出的呐喊,终于看到护士成功地将针头扎进妻子的静脉。
医生面无表情地观察着邦子靠机器帮助才得以上下起伏的胸部,对发生在身边的这一幕视若无睹。
直到刚才,始料未及的突变发生前,妻子一直在安静的鼾声中沉睡,可是转眼间,她就沦为一具被各式医疗器具和管线包围的傀儡。
此时此刻,自己该做些什么呢?如果他能尽情地发挥作用,哪怕是跑腿打下手也好呀!偏偏自己是个一窍不通的门外汉,他只能迷迷糊糊地干站着。
不一会儿,医生离开了病房,只剩下护士在观察输液的情况。没隔多久,医生又去而复返,进来调节人工呼吸机的刻度。
时间已过午夜零点,往常黑暗而寂静的病房此刻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高伸始终站在一旁守候着。正在此时,忽然传来几记敲门声,野中医生推门而入。
也许是赶路过急,医生气喘吁吁的,身上还穿着自己的西服便装。高伸曾经打听过,医生的家远在千叶县,难道他是风尘仆仆远道赶来的吗?抑或是,他就逗留在附近,一接到医院的通知便直接赶来了?
野中医生只朝高伸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就迅速奔向病床方向。他与值班医生三言两语短暂交流了几句,便掏出听诊器测量邦子的心跳。
高伸看着野中医生的侧脸,略微放下了心。野中医生亲自出马他才能感觉踏实,心中有底。虽然值班医生也在尽心竭力地投入抢救,但是两者带给高伸的放心程度是有所区别的。
尽管几个小时之前,高伸心中还对这位医生疑窦丛生,可是现在他又对他投入了全部的信任。
这到底是何缘故呢?正当高伸对自己摇摆不定的立场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野中医生放下了听诊器,向他走来。
“尊夫人发病时,您就在病房里吧?”
“嗯……”
“刚才,她好像是呼吸困难,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
“万分感谢!”
此前所有的怀疑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高伸诚恳地低头致谢。
终于,妻子只是暂时性的呼吸骤停,在医生的全力抢救下,很快缓过劲儿来,当夜就撤除了呼吸机。
深更半夜仓皇赶来的女儿们和高圆寺的姨妈确认邦子病情平稳后,又于黎明时分陆续打道回府。坚持到最后的香织要求换班陪护,高伸解释说,自己还在假期中,完全可以应付,最终还是将其劝走了。病房里再次剩下高伸一个人。
妻子仿佛已经忘却了几个小时前的痛苦感受,安静地睡着了。
高伸细细端详妻子的睡容,那么平稳,似乎根本不曾经历刚才鬼门关前的生死徘徊。
据野中医生解释说,邦子虽有短暂的呼吸停止,但是由于值班医生是擅长急救的专业麻醉师,他的处置及时果断,所以终于成功地化险为夷。
高伸调暗灯光,躺在沙发上,重新思索数小时前的惊险一幕。
如果自己没有陪护在病房里,妻子也许已经撒手人寰了。
那一瞬间,妻子在痛苦地挣扎,还发出了声音。只是那声音如此微弱,睡在一旁的高伸勉强能够听到。
倘若自己睡得再沉些,就危险了。倘若病房里无人陪护,更是不堪设想。
不用说,妻子自己没有能力按动警报器,而如果夜班护士不能及时查房,妻子就会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死去。
“太险啦!”
高伸自言自语着,同时想到,这莫非也是“冥冥之中的预兆”吧。
也许是神灵预知了妻子的险境,才命令他寸步不离地守在一旁。
以前,高伸对这类有迷信色彩的说法一概不信,即使听到别人讲起,他也只会付之一笑。可是,现在的高伸愿意相信这一切。
妻子千辛万苦熬过了呼吸骤停的难关,可是随后的病情却在一路下滑。
最令人忧心的是,她身体的衰弱速度愈发惊人,完全不见任何变好的征兆。这种状态,真不知她还能坚持多久?现在,高伸只觉得自己是在束手无策地等待,不是等待令人欣喜的“生”,而是等待可怕的“死神”的临近。高伸无法忍耐这份煎熬,跑去求医生再为妻子注射一些可以固本培元的营养液。然而,无论是野中医生,还是值班医生都婉言拒绝了。
“我们该做的都做了。现在,病人的内脏全面衰竭,即使输液也毫无反应了。”
他们的语气仿佛是在宣告,事到如今,已经万事皆休了。
“可是,怎么会衰弱得这么快呢?”
“久卧病床,一旦开始衰弱,就会势不可当的。”
“拜托您,想想办法吧!”
高伸能做的就是苦苦哀求。但是,当他看着意识全无、骨瘦如柴、衰弱至极的妻子时,他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强求医生们做些什么?
或许,坚持到今天,妻子已经生无可恋了。一向开朗活泼的妻子或许不希望被别人看到自己惨不忍睹的现状,渴望有个痛快的死法。
平心而论,眼前的事实早已证明,妻子已经没有康复的可能了。
在妻子被宣告为植物人之际,高伸已经多少有所明了。
尽管后来妻子在容子结婚等极少的几次,有过脸色好转、睁眼活动等变化,让他不禁心生期待,以为“莫非见好了”。可惜,这些也都只是一时虚幻的错觉。这些,高伸都心知肚明。
可是当时,他起码还有产生错觉的余地。
然而,只有这一次,连高伸自己也明白,不会有奇迹了。妻子迅速地衰竭,一天天走向死亡,已经不容他有产生美丽错觉的余地了。
在妻子呼吸困难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高伸为期一周的休假也满了。他又向公司续请了一周假期。
迄今为止,高伸从未连续请过两周的假期。
但是高伸义无反顾地打破纪录,他重新续假,用更多的时间陪伴在病房里。
女儿们忧忧心忡忡,反复劝说要来替班,可是高伸不为所动,像尊石像一般,寸步不离地守护在妻子身边。
浩平现身病房,是在高伸连续陪护第八天的傍晚。
“越缩越小了……”浩平凝视着衰弱至极的邦子喃喃地说道:“也许此时此刻谈论这些有些失礼,但是我认为,这还是一种‘安乐死’,是医生做了手脚。”
听了浩平的话,高伸干脆地点头说道:
“也许是吧……”
“那么,您不反对吗?”
如果医生的所作所为是在加速妻子的死亡,这无疑是令人痛苦的。然而,与最初有所怀疑时相比,如今的高伸能够较为沉稳地思考这个问题了。
当然,高伸并非盼着妻子早死,只是现实摆在眼前,他愈来愈觉得,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举。就算妻子现在的迅速衰竭,是医生放弃有效治疗的结果。但是他明白,妻子走向死亡,已经无可避免,仅仅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如果医生们真的有助推行为,也只是将时间略微提前而已,最终的结局还是一样的。
“上次谈话后,我找我那个医生朋友确认过了,看样子,医生的确在按自己的意愿加速岳母的死亡。”
“谢谢……”
高伸真诚地点头表示感谢。
很明显,浩平的怀疑和调查也许都命中了事实。
可是,高伸现在在意的是妻子的立场,而非医生的所作所为。
在目前的状态下,妻子真的愿意继续苟延残喘吗?
意识全无,终日与病榻为伍,被人在骨瘦如柴的手背上反复试针头,在两条枯柴般的细腿间裹纸尿裤,这样的境遇下,她真的愿意继续生存下去吗?
妻子真正的愿望或许就是只求速死。
虽然他无法直接询问妻子,但是他能够想象,妻子如能开口,一定会请求,“让我安静地走吧”。
“你所说的,我全知道了。现在,我只想陪伴在她身旁。”
高伸说完,浩平满脸的惊诧、疑问。可是,在一连几日与妻子朝夕相伴的过程中,高伸的观念发生了转变。
匪夷所思的是,同居一室后,高伸愈来愈觉得自己已经与妻子完全合体了。当然,高伸是健康的,意识健全的,而妻子意识尽失,骨瘦如柴,所以他们并不是**上的相互交融。
最初,只要一踏进病房,高伸就能敏感地闻到一股病人身上特有的刺鼻气味儿,可是如今,他不仅不以为苦,反而觉得是一种无比的安慰。妻子衰弱至极,新陈代谢减缓,新鲜健康的体臭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久卧病床后,充斥着整个病房的汗酸味儿及污物混杂的独特味道。可是高伸竟能完全适应,身处其间浑然不觉。
有一次,高伸去附近的浴室洗澡,他一走近,周围的人都满脸的厌恶之情,仿佛闻到了什么怪味儿。原来是他从早到晚留守病房,那种味道已经渗透到他的衣服、毛发之间。高伸不禁愕然,但是并没有丝毫的不快。
高伸觉得自己的这种感觉和他以前听到的一个故事有些类似。有一对夫妇,丈夫吸食了冰毒,妻子不忍心看他独自遭罪,陪他一起上了瘾,最后两人结伴在房间里满地打滚。在正常人的眼中,或许觉得这是人间惨剧,肮脏秽亵,可是当事人只是希望能够感同身受,一起沉沦。
现在,高伸对妻子紧握的双手间散发出的汗馊味儿、下体排泄的便溺味儿全都不以为意。
事实上,由于长期没有摄取正常的饮食,妻子的排泄物都是液态水状。高伸即使看见她使用过的洇湿的纸尿裤也能处之泰然。在帮妻子换尿布的时候,高伸会忽然产生错觉,他觉得自己仿佛变身为一只微不足道的小虫。
妻子是一只卧床不起、动弹不得的小虫,半死不活、奄奄一息地趴在病床上。高伸也和她一样,是一只趴在病房里的小虫。
高伸全天候地陪护在病房里,一转眼就是十天。他发觉自己完全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所有的信息都被隔断了。他唯一能感知的就是光阴的脚步,阳光会在窗户上缓慢地推移,由早起到正午,复又进入沉寂的暗夜。
不可思议的是,人一旦适应了这种生活,竟然也会心平气和,不会为信息闭塞而烦恼。
或许这样下去,自己会变得视力衰退、听力减弱、头脑迟钝吧。
高伸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带着某种自虐式的痕迹。
晚秋的黄昏格外性急,来得早,去得快,你刚有所察觉,它已隐身于漫漫的黑夜之中。
高伸眺望了一会儿对面已经开始掌灯的住院部大楼,回到妻子的床边。他轻轻地替妻子将散落在额前的碎发归拢整齐,用掌心温柔地抚摸着妻子的脸颊。
妻子一如既往地昏睡着。高伸用双手捧住妻子的脸颊,感到指尖传来些许的体温。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开始对妻子说话:
“你已经很努力了!”
妻子失去意识已经超过两百天,在医生宣布她康复困难之后又安稳地度过了一百天。这期间,妻子虽病势沉疴却在顽强地坚持着。但是她眼看着体力不支,难以为继了。
“毋庸赘言,我们都真心期待你能活下去!可是,如果你熬得太辛苦,就闭上眼睛睡吧。”
高伸一边轻声私语,一边把手从妻子的脸颊移到胸口,温柔地摩挲着。
“我知道,你已经筋疲力尽了。我们不能只顾自己,一再要求你‘坚持住,一定要活着’!”
“……”
“你就按照自己的意愿做吧。”
正如在一个人出生之时,无情地拒绝说“请不要降临这个世界”会让人心酸一样,当一个人临死之际,反复哀求说“不要离开我们”,也会令人无奈。
人之将死,就算你有满心的眷念与不舍,唯有理智地放手,才算得上是真正的体贴。
“生也好,死也罢,都是人的自由,所以……”
正如生是一种自由,死亦是一种自由,死神已经在召唤,家人还要苦苦强留“不要离开我们,不要死!”,这往往只会徒增将死之人的痛苦。
“你不必强撑着了!”
高伸喃喃地说着,也许是心理作用,他发现妻子的表情柔和了许多。
“我最清楚,你做过了怎样的努力。”
此刻,高伸特别想好好夸赞一番,向妻子顽强的生命力致敬。
当天,入夜后,高伸亲自替妻子更换纸尿裤。
平时他们是有规律地为邦子更换纸尿裤,全天两次,早晚各更换一块。可是,晚上十点刚过,高伸忽然有点儿心理感应,他觉得妻子应该尿湿了,一检查果然不出所料。
最初,高伸对妻子下体的护理工作从不插手。但是随着妻子病情的日益恶化,他全天候守护在病房之后,便放下了大男子主义的顾虑,扔掉了扭扭捏捏的羞怯。
相比而言,他更在乎妻子的舒适与否,想要帮她解决更多的实际问题。
随着终日陪护左右,他竟然能够自然地感知到妻子的一切需求:比如,纸尿裤湿了,不舒服啦,等等。
所以,当天晚上,高伸驾轻就熟地帮妻子脱下脏的纸尿裤,在她臀部的溃烂处涂上药膏,又擦了一层爽身粉,正当他拿着一片新的纸尿裤要给她换上时,感觉后背被人轻拍了几下。
高伸心里很纳闷,回头一看,只见妻子骨瘦如柴的手耷拉在自己的背上。
“怎么啦?”
高伸轻轻地拉过妻子的手,重新放在床单上,他忽然发现妻子紧闭的双眼中渗出了泪水。
“这算不了什么……”
高伸拿起手边的毛巾,一边替妻子擦拭眼睛,一边连连点头。
或许刚才自己帮她换纸尿裤,妻子觉得很开心,为了表示感谢才伸出手来的。
“舒服些了吧?”
“……”
“我就为你做这么点儿事,你不用放在心上。”
虽然照顾了这么久,妻子几乎没有任何反应,但是她的内心肯定是全都知道的。她只是无法开口表达自己的谢意,其内心深处一定在默默地表达着感激之情。
就算把妻子的这个小动作报告给医生,他们也只会将其视作偶然巧合,可是高伸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
“谢谢!”
高伸的内心得到了巨大的满足。他给妻子换上了新的纸尿裤,道了声“晚安”,就躺到了沙发上。
和妻子同居一室,相伴而眠,几天下来,高伸竟游刃有余了。
高伸不知自己睡了几个小时,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妻子的呼唤,他一下子惊醒了。几乎就在惊醒的瞬间,高伸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阴影,他感觉到有事发生。
莫非又是“冥冥之中的预兆”?
刚才的梦境中,高伸远远瞅见了妻子含笑的倩影,他也搞不清具体的地点,反正不是家中院墙的篱笆前,就是蜜月旅行时曾到过的阿苏山山麓下开满大波斯菊的草原。
妻子身穿衬衫外罩对襟毛衣,下半身掩映在一片霞雾之中,高伸和妻子之间隔着摇曳的鲜花与绿草。高伸招呼妻子来自己身边,可是不知是何缘故,她只是保持微笑,并不靠近。
高伸等得不耐烦,正欲主动跑过去,结果,妻子反而愈追愈远。
妻子近在眼前,却偏偏抓不住。正当他百思不得其解时,忽然听到了妻子的呼喊,睁眼一看,自己还在病房的沙发上。
高伸的睡姿依旧像往常一样,头冲着妻子病床的方向,身上盖着一床毛巾被。房间里,鸦雀无声。
但是,这份寂静非同以往,静得有些吓人,仿佛所有生灵都被夺走了呼吸。
“怎么?!”
高伸一个激灵,噌地一跃而起。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直觉告诉他,有事发生!
他连拖鞋也来不及穿,直接扑向妻子的病床,借着微弱的灯光,依稀可见妻子正躺在床上。
“哎呀!”
不知是何缘故,只此一眼,高伸就已经明白,妻子走了。
虽然他没有测脉搏、探呼吸,但是他知道,妻子已经过世了。
“邦子……”
高伸抱住妻子的胸口,摇晃她的肩膀。
“为什么……”
虽然嘴上在问,其实,他心中没有疑问要向妻子求解。他现在只想牢牢地抱住妻子,记住她的这份体温。
高伸按铃喊来护士,是在这数十秒之后。
走廊内立即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高伸专注地盯着妻子。
悄悄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的妻子,她的表情没有任何痛苦,和梦中看到的一样沉稳,脸上还残留着些许笑意。
接下来病房里发生的一切,高伸只能充当一个旁观者。
“福士女士!福士女士!”
护士突然噼里啪啦地拍打妻子的脸颊,同时大声呼喊她的名字,看到这一切均不奏效后,护士按下了传唤器,并且掀开了盖被,扯开了她的睡衣。
随即,另一名护士应声而至。接着,值班医生亲自出动,扑在邦子身上进行紧急心脏按压。
紧接着,他们又给邦子戴上了黑色的氧气罩,强行往胸腔里输送氧气。
高伸站在一步开外,仔细看着,医生回过头来询问道:
“您是刚发现吗?”
“嗯,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所以……”
“她有没有呻吟,或者叫喊?”
“没有,没有什么特别的……”
准确地说,当时妻子正微笑着注视着自己。可是,梦中的情景,医生能信吗?
“我凑近一看,发现已经没有呼吸了……”
在高伸答话的间隙,年轻的护士匆忙跑出房去,而年长些的护士则调快了输液器的速度,值班医生继续扶着面罩,坚持输送氧气,全力以赴地进行抢救。在亮如白昼的房间里,大家都在各司其职。只有高伸无事可做,他精神恍惚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不一会儿,刚才跑出去的护士又冲了回来,她利索地将新拿来的注射液推进了输液管中。
高伸看了一下时间,时钟指在凌晨一点二十分。时钟嘀嘀嗒嗒又转动了五分钟,值班医生把黑色的氧气罩从邦子的脸上移开了。
高伸不由自主地抬起头,与医生四目相对。瞬时日,医生低下了头轻声宣布:
“非常抱歉……病人不行了。”
高伸盯住年轻医生略显苍白的脸,缓缓地点了点头。
在看第一眼时,高伸就知道,妻子已经停止了呼吸。他也知道,后来医生护士们的种种努力不过是个仪式罢了,只为了能让他接受事实。
“我们已经尽力了,但是……”
医生转向邦子躬身行礼致敬。
高伸也随着他默默地低下了头。
晚秋的寒气悄悄潜入了医院病房的走廊。
高伸像遁逃一般穿过走廊,来到电梯间,站在角落里并排摆放的公用电话前,他首先给家里打了个电话,随后又拨通了容子家的电话。
凌晨一点多钟,大家都已香梦沉酣,等了较长的时间,大家才爬起来接听电话。高伸平静地向所有人报告这一噩耗。
“你妈妈,刚刚去世了……”
听到噩耗的瞬间,香织、容子都“呀……”的一声,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嘟囔道:“怎么会这样……”
尽管大家早有心理准备,知道母亲的死亡已经无可避免,可是一旦成为现实,她们还是会表现得惊慌失措。
“刚才,我一觉醒来,她就已经没有呼吸了。”
“爸爸,您没发觉吗?”
“她是在睡梦中走的,很安详。”
“我马上赶过去!”
高伸点头挂断电话,深吸一口气,调整好呼吸,继续给高圆寺的姨妈、千叶的娘舅等几处亲友报了丧。他们接闻噩耗,都惊愕不已,询问邦子辞世的具体时间。高伸回答说,自己凌晨一点钟醒来时,发现妻子已经告别人世了。所以应该就在那几分钟前,或者更早一些。
“她走得很平静,没有丝毫的痛苦,所以……”
事到如今,这算是他们唯一的安慰了。
该联系的亲友都通知到后,高伸放下了电话。晚秋的寒气再次迎面吹来。
高伸欲回病房,刚走几步,发现电梯正巧停在眼前,他不假思索地任由狂风将自己卷入电梯。
他没有明确的目的地。深更半夜,他也没处可去。
于是,高伸几近麻木地按下一楼的按钮,电梯运行后,他才发现这个四方形的小空间里只有自己一名乘客。
电梯从一楼升至六楼,复又开始下降,高伸突然歇斯底里地狂吼起来:
“浑蛋……”
这声怒吼未经编排,也未经演练,就在他意识到自己是置身于密闭的电梯内的瞬间,极其突然地从胸膛里迸发了出来。
“浑蛋……”
为什么要骂粗口?骂的又是谁?这些,高伸自己也不清楚。
他只知道,如果自己不发泄出来的话,回到病房后,保不准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浑蛋……”
高伸一边狂吼,一边用双手奋力捶打四周,不知不觉泪水漫过了他的眼帘。
“浑蛋啊!”
高伸发出最后的呐喊,颓然地倚靠在电梯里。电梯返回病房所在的二楼。
高伸走出电梯,重回病房。护士们已经为妻子净过身,并且将她的双手合掌放在了胸前。
高伸近身细瞧,发现妻子的脸色和在世时一模一样。虽然脸色苍白,可是表情惬意,不见丝毫苦闷的神情。
“喂……”高伸保持与以往相同的心态,在心中默念,“你辛苦了!”
如果此刻房中无人,他真想牢牢地一把抱住妻子。妻子已经咽了气,即使紧紧地把她搂在怀中,哪怕勒断了胸骨,哪怕透不过气来,也不会造成更坏的结果了。
“你可以好好休息了!”
高伸放弃了拥抱,改握妻子的手。她的手冰凉如铁,仿佛在向他传递妻子已经辞世的讯息。
高伸蹲守在妻子身旁。香织、达彦,随后是容子、浩平陆续赶来。
“妈妈……”
两个女儿分别搂住妈妈哀哀哭泣,达彦努力克制住同样的冲动,默默地站在一旁,眼中噙满了泪水。不久,高圆寺的姨妈也赶了过来,陪着大家一起伤心落泪。正在这时,敲门声响起,野中医生出现在门外。
医生似乎是从千叶县的家中远道赶来,他气喘吁吁地冲在场的所有人行了一礼,径直走到病床边,默默凝视了一会儿邦子的遗容后,口中嗫嚅道:
“对不起……”
医生低着头似乎在默默祷告。良久,他才缓缓地抬起头,看了一眼高伸。
野中医生略微秃顶的额头在灯光的反射下,泛着晃眼的白光。
两个人隔着床铺,四目相对。视线对接的瞬间,野中医生刻意躲闪似的垂下了眼帘。
和野中医生一样,高伸此时也不想说话。此刻,如果出言不慎,不仅会有说错话之虞,还会引起家人的情绪失控。在一触即发的紧张空气里,高伸埋头专注地凝视着妻子,而容子和香织则一边一个紧紧搂住母亲放声恸哭,她们的悲咽声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