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你给的
我都将永久保留在心灵的存折上
并支付你双倍的利息
给你我全部的爱和
每一分钟每一滴血
决不要你分毫利润
或回扣
——陈小村?《给》
01
富春江荡荡地贴近富阳县城铜镇,忽被一座平地拔起的石头山阻挡,笔直的水头便恋恋地弯转,缓缓地折向东南,朝百里外的钱塘江散去。这小山因先前时有稀奇鹳鸟栖息(现早已绝迹),故得名鹳山。鹳山着实是小,高不过百米,大不足百亩,却精致玲珑,景观接二连三,气度不凡,那些林立的峭壁,五花八门,好看得像是人工凿出来的。如今的鹳山,松柏成林,芳草如茵,亭台楼阁,高低错落,加上历代名人留下的诗词书画,常常引来一批又一批游客,总算替无名无誉的铜镇人长了一口神气。
从鹳山脚向北去一里路,有个簇簇新的院落,是县越剧团方才启用的新场子,一帮戏子文人天天拥进拥出,提着脆生生的嗓子,说着娇滴滴的普通话,常常弄得些许外乡人的眼目跟通了电似的发亮、闪烁。个别毛头小伙子还专心变了法子地想混入院内,看个满足,却总是受挫。因为守门的小伙子也是从乡下来的,这就有两个不好,首先他能识得破你是乡下人,其次他现在是城里人了。这后一条是最紧要、最管作用的。其实,对乡下人最刻薄的往往是这些“城里人”,这些人说是城里人,可到真正的城里人面前,又似乎是个乡巴佬,从来摆不成威风,只有在真正乡下人面前,才能摇摆城里人的威风。对这个守门的小伙子来说,平日里可以这样摆摆城里人威风的机会实在很少,所以有了他是决不会放过的。但你要聪明,看透了他心思,给他一份城里人的威风(也就是给自己一脸乡下人的卑微),他肯定也就让进了。毕竟,剧团不是什么机要军团,小伙子裹的像警服的制服也不是真正的警服。
从大门进去一直向东,尽头幽着一片不是很盛的水杉树,零零散散地立着,当中还置了一些石头的桌椅条凳,倒是个不错的落脚处,早早晚晚吸引了一些休闲或练身或习功的人。一把胡琴,天天在树林间呜呜啦啦的,唱得跟哭一样,初始听来,心里不免欠欠的。但听久了也就不以为然了;剧团人对这琴声早木得跟没一样了。
02
华玲是一个文文静静的姑娘,在剧团演出队当演员。华玲的身材是没人能比的,颀长而不瘦,丰满而不胖,窈窕得就跟是专心修捏过的。华玲的肤色也是没人能比的,洁白细嫩,水灵灵的,好似一刀刚出槽的热豆腐,经不起稍为碰动。有着这等生相的人天生是让人看的,所以,虽说华玲是个乡下人,但凭着这生相,最终到剧团来是不奇怪的。那年,剧团到乡下选演员,华玲啥不凭,就凭这身样,把几个已经被别人物色甚至工作做好的候选人都顶落了,一路平坦地走进了在乡下人看来像天堂一样的剧团。
刚到团里一阵子,华玲扎一根《红灯记》中铁梅的独辫(又粗又黑),天天幽幽静静地插在一群预备生中,大气不出,独来独往,静得跟团气似的,老师提问她,人没站出来,洁嫩的脸孔先红了又红;费老大劲站出来后,只见她嘴巴翕翕动动,却不见发出声音。老师说,你这样怎么上台演戏——话没说完,她脸上的泪已滚成行。不知是乡下人水分足,还是什么缘故,华玲的眼泪总是又大又圆,跟蚕豆一般,滴在地上有着暗暗响声。老师说,现在哭是没用的,要你演哭戏时再哭吧。她就不哭了。但等下了课,她又会钻到厕所或是哪个角落里哭上一阵子,好像是为了把刚才掐掉的哭续完似的。她的这些个样子:胆小,木讷,自卑,经常挂起眼泪,把老师话当圣旨一样听从,以及在学习上过分刻苦的认真劲(但学业却没有应该的上乘),最终都成了同学甚至有个别老师轻看她的证据和把柄。不但别人小瞧她,就连她自己也瞧不起自己,因为和同学们比,她短缺的东西确实太多太明显了。到三个月学习的后期,华玲几乎都有点儿自暴自弃了。她知道,等学习结束后,有人将被录用留下在剧团,也有人将被不幸淘汰,哪里来回哪里去。她想,等待自己的肯定是淘汰的命,那时候,她就得重新回去乡下,重新去编织她的草鞋。不过,她似乎想好了,这次回去她不想再编草鞋,而是想买台缝纫机学做衣服。这当然比编草鞋要强得多,但买缝纫机的钱去哪里找,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也许这又是一场空欢喜,就像这次学习。一想到学习就要结束,她就要离开这块地方,眼泪便忍不住地掉下来。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除了眼泪,她似乎什么也没有。因为什么也没有,才有了眼泪。她的眼泪总是那么圆,那么大。
也许是眼泪感动了上苍,也许是发生了什么错误,学习结束时,华玲不但出奇地被留了下来,而且在留下来的人员中,又侥幸地做了刘京香老师的门下。刘老师是著名越剧演员王文娟的门生,在这个小团里,刘老师的地位几乎是至高无上的,你要想在团里立住脚,变成星,投靠在刘老师门下无疑是一条捷径的捷径;被刘老师认为门生,就意味着你一只脚已幸福地迈进了成功的大门。所以,多少年来,团里的年轻人总是竞相做刘老师的学生,但如愿者总是寥寥无几。这次,如愿者仍然一贯地很少,仅两人。然而这少少的双份中,竟有华玲一份,这简直令华玲十几个学友都眼红得要死!要不是刘老师也是个女的,少不了别人会编出些长翅膀的桃色闲话(因为华玲好看的生相太挨近这些闲话了)。现在,刘老师天生地堵死了这闲话,人们只有作另外的猜想,猜想来猜想去,似乎只有一条道行得通,就是:华玲靠眼泪博得了刘老师的同情和可怜。
同情也好,可怜也罢,对华玲来说留下来了就什么也无所谓,更不说是留在了刘老师的门下。这份像是梦中的礼物,使华玲激动又惊恐(害怕不是真的)的心变得比原先还要迷惘而无所适从。那天,刘老师转到她宿舍来,当着好多人面,拿手轻轻地拍拍她肩膀,告诉她这个喜讯时,她居然毫无反应,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仿佛被这个突然的喜讯钉住了似的;直到刘老师走时,她还是木木地竖在那里。这个巨大的喜讯无疑已使她变成了废物,她不知道怎样来感谢刘老师,包括所有人,包括所有眼前的一切,那棵树,那只鸟,还有看不见的那些,比如佑助她的神,或是列祖列宗。最后,她还是用她擅长又出色的泪水来表达了一切——那个泪啊,正如人们通常说的,像断了线的珍珠,刷刷滚落在脸上,粉碎在地上,碎沫子溅得四飞五扬。
这个眼泪没有叫人瞧不起,但叫人妒嫉了。
被人妒嫉原来是这么幸福!
那天,华玲感觉自己仿佛是把她一生的幸福都享用尽了。
03
和华玲一起做刘老师门生的另一人是白小米。
白小米身上有种公鸡的味道,走起路来昂首挺胸,目不斜视,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每当走廊上响起铿锵有力的鞋跟声时,华玲就常常听到同学们对白小米的各式各样不好的议论,甚至无中生有的诽谤。同学们总的说有点看不惯(不是看不起)白小米,说她爱出风头,爱打小报告,“是条虚荣的势利狗”。华玲觉得,同学们说的虽然有点道理,但又有点过分歪曲了。在华玲看来,白小米首先是个聪明的、好强的人,学什么都比别人快,而且还好。她的学业一向在同学中冒尖,这使华玲对她充满了佩服和向往。虽说华玲对白小米从没有非议或不对过,但白小米对华玲却从没有应该地另眼看待过她,在她眼里,华玲依然是个可以轻慢的乡下人。只是一起做了刘老师门生这个事实,使白小米对华玲的态度一下子改变了许多。那天,她们第一次去上刘老师的课,一路上白小米对华玲说了很多动听和鼓劲的话,好像个大姐姐似的。事实上,华玲比白小米还大两岁。
华玲比你大,以后华玲就是你师姐……
刘京香没有其他本事,只会演戏,看戏,教人学戏。我收门生时,你们都还没出生,这么多年了,我送走的门生没有上百嘛,起码也有好几十了,虽不是个个都有出息,但有出息还是多,像xx、xxx,她们都是我学生,现在都成演艺界的星了,都超过了我。这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希望你们今后也像她们一样,都超过我……
这么多学员,我独独选了你们俩,是因为我看你们俩条件不错,有发展前途。今后我会尽心尽力教你们,不会“保什么留”,只要你们想学,我都会教给你们。我不怕你们超过我,超过我才好呢,才是我做老师的光荣。但是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自己。今后你们能不能成才,能不能像xx、xxx一样当明星,演大戏,钥匙不在我刘老师手上,而在你们自己手头……
从这天起,华玲和白小米的宿舍被调到一起,两人于是就跟身影似的,每天都粘乎在一起,同吃同住,同行同乐,活像对姊妹。华玲还是从前样,话不多,胆不大,幽幽静静的,除了听课练功外,几乎没有自己的一点生活。有时候帮刘老师跑个腿,做点事什么的,算是她惟一的生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一样,华玲把自己完全消失在了功课和学习中了。
在华玲影响下,白小米练功比从前刻苦多了。也许白小米真是块演戏的料,到刘老师手里,这里点拨下,那样教导下,很快有了起色,而且起色越来越大,唱腔,表演,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越来越像回事,越来越像刘老师。用刘老师的话说,她带那么多学生,像白小米这样聪明有悟性的人不多,给她教个什么,感觉就像不是在教她,而是在还她,是把她原先借给你的东西还给她。到年底,团里组织春节演出,刘老师毫不犹豫地把她推上台,演了一个配角。虽说是个配角,但似乎比主角还见好,而且一场比一场见好。
华玲的用功是谁都看得到的,可长进却没人能看到。同师教,同时学,白小米已经在台上挥洒自如,呼风唤雨,而华玲连在台下走个步也走不像。她演什么总是少那么一点当真样,有股子生气,而且作为演员,她的胆量实在太小,台下背得溜溜的台词,上了台子,被别人家目光一盯,就东一句西一句的没个准。有时记了台词又忘了动作,反正总是丢三拉四的,而且一而再再而三,一个错误老是犯。时间长了,刘老师对她渐渐失去了信心,华玲自己也很灰心。好在她做人厚道实在,言语不多,是非不生,对任何人都客客气气,温温和和的,团里上上下下对她印象都蛮好。到了第二年,刘老师看华玲业务上实在撑不起,怕有人弄走她(为了把别人弄进来),于是就动用老关糸,好不容易地把她户口从乡下办了上来,从此就正式算团里人了。
但终究不是个了不起的台柱子,通常只是跑跑龙套啊,舞舞狮子啊,帮着装装台,卸卸台,干的尽是些谁都能干的活,不像她师妹白小米,到第二年,完全是团里离不开的人了,演什么都领头作主,十足成了第二个刘老师。
刘老师对门生的好是谁也不能比的,她看华玲演戏不成,就帮她张罗生计问题,看白小米戏演得好,就帮她争戏演。有一次,团里排演著名越剧《白蛇传》,刘老师想让白小米演白娘子,但很多人不同意,因为很多人都想演。于是刘老师就要求自己演。她演就没人敢争了。然后刘老师白天自己排练白娘子,到晚上又悄悄帮白小米排练。到要公演前一天,刘老师突然住进了医院,一下把团里领导都吓慌了手脚。这时候,刘老师说,小白天天帮我排练,台词都是熟的,不妨让她试试。
也只有试试看了。一试,啊哟,简直跟刘老师一模一样!就这样,刘老师帮白小米争回了白娘子。就像给华玲弄户口一样,刘老师同样给白小米弄了一份最好的礼物。
这出戏后来到省里演了,又上北京演,影响很大,后来电视台又把它做成带子,在电视上播了,影响更大。白小米作为女主角,自然出尽风头,一时间当地大报小报,广播,到处都是戏坛新秀白小米的消息倩影。
大约就是师妹上省城、京都到处“采风”的时光里,华玲开始谈了男朋友。
04
树林里的胡琴是只不知疲倦的鸟,日里夜里呜呜啦啦的,哭似的唱……
05
华玲的男朋友姓陈名小村,是个大学生,年轻有为,才二十几岁就在县委宣传部当了副股长,据说是县委政府机关中最年轻的股室领导。这是很了不起的。说来陈小村也是从乡下钻上来的,但跟华玲比,他似乎更适应城里这个复杂世界。他有今天全是靠自己削尖脑门干出来的,这就越发了不起了。
县委机关在铜镇南头,越剧团坐北,中间差不多隔着整个街市。好在镇子不大,三两条街,自行车满街市转一圈,也要不了一刻钟。陈小村经常踏个凤凰车到剧团来,因为他有个表弟在剧团,吹笛子的。表弟家在老远老远的乡下(比华玲和表哥都远),年纪又小,才十七岁,所以表哥时不时要来看望他。有一天,是星期六,表哥又来剧团看表弟,却见表弟困困地摊在床上,脸色蜡蜡黄,人也瘦了一格,一副病蔫蔫的样子。一问,才知道,表弟夜里在三元巷遭一个癫鬼吓了跳,回来就发烧,病成这个样。表哥摸摸表弟额头,仍然烧得烫手,便要带他上医院。表弟说才去了回来,药水已配了,也吃过了,睡一觉可能就会好。表哥说咋不给我打电话。表弟说,我动都动不得,咋给你打电话。表哥说,那你咋去的医院。表弟说,有人骑车带我去的。表哥问谁。表弟说是玲姐。正说着,门被轻轻推开了,进来一位穿白裙子的姑娘,手上捧着碗热气腾腾的面,见了陈小村莞尔一笑,说你来了,好像早晓得他要来似的。陈小村正发愣,见表弟已欠起身子给他介绍:
“这就是玲姐,下午是她带我上医院的。”
陈小村急忙迎上去,一边接过面条一边说:“啊哟,真麻烦你了,谢谢!谢谢。”
表弟给玲姐也介绍了表哥,华玲“哦”一声,红了脸,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对生人总是有种莫名的胆怯和紧张。当陈小村拉出一张椅子请她坐时,她没有坐下来,而是找个理由告辞了。
陈小村送她出门,一直送到楼梯口,一边送一边说了很多感谢的话。华玲由于紧张也许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只是不停地夺路而辞,甚至连句“留步”的客气话也忘记说。回宿舍后,陈小村问表弟:
“她是你们团的?”
“嗯。”表弟说,“玲姐这人特好。”
“是演员?”表哥又问。
表弟又“嗯”了一声。
“怎么我从来没见过?”表哥似乎一下放不下这话题。
“见应该见过,你可能没注意。”表弟躺下身去,“玲姐说她见过你。”
“是吗?”表哥兴奋的像是被人哈了下腋窝。
“这有什么奇怪的,”表弟冷淡地说,“你经常来,这楼里谁没见过你?”
“这倒也是。”表哥说着在刚才拉给华玲的椅子上坐下,很长时间没开腔。再开腔时,发现表弟已经睡着了。
这年国庆节,华玲跟白小米说她要回家去看看。回来后,白小米怎么看都觉得华玲不像是从家回来的,因为以前华玲回家来总是大包小包的,带了很多乡下特产,比如玉米啊,地瓜啊,腌菜啊,腊肉啊,送刘老师一些,也给她一些,留下一些自己慢慢吃(这样可以节约伙食费)。但这次华玲就搭个小背囊回来,感觉像是刚去逛了圈街似的。等华玲歇了脚,打开包,取了衣服、牙具,同时又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揪出个小泥人送给白小米时,白小米更加坚信华玲这次肯定没回家。白小米是张快嘴,再说跟华玲这么要好,也没藏嘴的习惯,就连唬带吓地问华玲,说,你这次到底去哪啦。华玲开始还一口说是回家了,但她实在不会撒谎,撒了谎,没等人家戳,自己涨红的脸就把它戳穿了,加上白小米噼里啪啦一哄一诈,华玲哪招架得了,只好说了实话:去千岛湖了。
“千岛湖?”白小米马上有了更加的兴趣,“跟谁去的?”
华玲说:“跟谁?谁也没有,就自己去的。”嘴上这么说,脸上却又变得绯红。
白小米看着突然格格格大笑起来。
华玲说:“你笑什么?”
白小米说:“笑你不会撒谎啊。你去照照镜子,你撒的谎像不像?比刚才还不像!”
华玲摸了下脸,脸变得更红。
白小米趁势追击:“华玲啊华玲,你这人怎么能撒谎,就是撒,也不能跟我撒啊,我还看不透你嘛。老实说,是跟谁去的?是不是何亮?”这个何亮,白小米知道他对华玲有意思。
“不、不,不是的。”华玲马上否认了。
“那是谁?别跟我兜圈子了,好不好?”白小米装出生气的样子,“你还不信任我吗,说出来我还能给参谋参谋。”
华玲忸怩一阵子,终于坦白说是陈小村。
“陈小村?”白小米迷糊地敲着自己脑壳,“陈小村是谁?我认识吗?”
“就是小金的表哥。”华玲提示着。
“哦——就是经常来看小金的那个……高个子,戴眼镜的?”
华玲点点头,说:“那你给我参谋参谋啊,怎么样?”
白小米低下头,想了想,说:“不错,不错,人长得很帅,看样子还是个大学生吧?”
华玲又点点头,说:“他还是个诗人呢。”
在没有真正诗人的铜镇,陈小村确实算得是个诗人,写的诗在《富春江》杂志(他们县文学刊物)、《钱江晚报》甚至《浙江日报》上都登过。只是近两年也许是当了官,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好像没写了,也许是写了没发表,反正在报刊上是看不到。有时他拿给别人看的,都是前些年发表的。他跟华玲接触不久,也揣了几页诗来给华玲看。华玲文化不高,只念过初中,对诗不是很看得懂,但对陈小村拿来的几首,却看得非常激动又刻骨铭心。她甚至把这些诗都喜欢得重抄了一遍,其中她最喜欢的这首是:
给我眼睛
给我嘴唇
给我一缕羞涩的笑
给我一颗狂跳的心
凡是你给的
我都将在心灵的存折上
永久保存
并支付你双倍的利息
给你我全部的爱
和每一分钟
每一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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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华玲把这些诗全都从锁着的抽屉里翻出来,给白小米看。白小米一边看着,一边说了很多夸奖和祝贺的话,华玲听着,脸上露出了少见的笑容。她还是第一次与人分享陈小村给她带来的甜蜜。这时她发现,这样的甜蜜与人分享其实比一个人独享还要甜蜜,还要热烈。
06
树林里的胡琴是只不知疲倦的鸟,日里夜里呜呜啦啦的,哭似的唱……
07
一向见长窥探男女事情的剧团在关于华玲和陈小村的事情上,似乎总是发生错误。当团里人以为他们只不过才开始接触并没有当真恋爱时,其实他们已恋爱得热火朝天,频频在鹳山和富春江公园里幽会了;当有人风传他们日日夜里在鹳山上手牵手散步甚至接吻时,其实他们已经开始隐秘同居了。当华玲回头看去,看到那个晚上——
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一个他们从千岛湖回来不久的晚上,他们在刚刚收割的田野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天很黑,江面上吹来的风裹挟着深秋的寒意,可因为有陈小村在身边,她一点也没觉得冷。田野上弥漫着她熟悉的泥土和稻谷成熟的气息,远处,江面上,渔火点点;身边,陈小村,情话绵绵,这一切都使她感到温暖、幸福、甜蜜。后来,他们似乎是走累了,走进了一座抽水机房,那屋子里堆满了散发着稻香和暖气的干稻草。他们就在稻草堆上坐下来,陈小村把她拉过来,她幸福地偎在他怀里,幸福地迎接着他的亲吻。
不知什么时候,陈小村的一只手伸进了她单薄的裙衣,像只胸罩一样扣在了她胸上,另一只手则捏住了她的一条小腿。她非常紧张,好像陈小村的手没按在她胸上,而是按在了心上,这心就像条被捉住的鱼一样,紧张得似乎马上要窜出胸膛。她想伸出手把他的手从胸上拿掉,但手像是从自己身上脱开似的,使唤不动。而她的身体就更奇怪了,虽然非常紧张,恨不得一下子逃走,但事实上却变得像摊水似的,更加散软地趴在他身上,而且这摊水似乎还在不断缩小,缩小得只剩下一滴,欢乐地躲在他掌心里。
不知什么时候,她觉得这滴“水”跑到陈小村的另一只手上去了,这手刚才还在她小腿上,但现在已勇敢地深入到她裙子里,在她大腿上摸索着,并且还在不断地往上摸索。别……阿村,别……她听到自己发出这样的声音,这声音好像不是从她嘴里发出的,而是从她嗦嗦的大腿上发出的。可不论是阿村还是阿村的手都没理她,那只手在继续往上延伸。后来,那只手像闪电一样抽打了她下,她一下子觉得什么都没了,那只手没了,她自己也没了,只有一连串含含糊糊的声音,阿村,不行……这不行……但无论是阿村还是阿村的手仍然没理她,甚至阿村把按在她胸上的手也抽出来,掀起了她裙子。这时,她预感到阿村可能要对她做什么,她害怕得不行,直想逃走,躲开。可结果却是更加紧密地缩在了阿村身体里,好像这才是最安全、她最愿意躲的地方。后来,她听见自己发出的声音变得更加模糊,模糊得只剩下声音,没有任何言词,就像他们身下稻草发出的声音……
这个晚上对华玲来说是不简单的,它像一道玻璃做的屏障(别人看不见),把她的过去和现在隔开了,隔成了“这一边”和“那一边”。说真的,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这么快,又似乎这么容易就被陈小村拽到了“这一边”——这是条多么难以逾越的鸿沟——这是道多么重要的防线——惟一的防线——决了绝不可弥补的防线!她总以为自己会十分地珍惜它、保护它,不到时间决不会让任何人攻克。然而这个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晚上(既不特别美,也不特别晚),陈小村甚至没说什么,只是借助了一地搔人的稻草的迷惑,和两只勇敢又勤奋的手的温柔抚摸(绝没有强暴),就轻易将它攻克了。她思想中老早就决心的坚强抵抗,在这关键时刻似乎全被沉沉的黑夜和撩人的稻草迷乱,变成了一连串溃败的呻吟声。
事后,她对自己,包括陈小村的这种表现都感到十分恐惧和悔恨,那个晚上的后来,她几乎都在哭,不停地哭,滑落的泪水把稻草打得扑扑直响。
玲玲你别、别这样,别哭,别、别哭,不要哭……
玲玲你为什么哭,你害怕了?不要怕,玲玲,你听我说,这不是什么,这是爱,是巨大的爱,是我无法没有的爱,是我要你一切的爱,也是我给你一切的爱,难道你不希望我爱你……
玲玲啊,你不知道,没有爱就不会有这一切,我和你不会有这一切,别人也不会有这一切,这一切都因为是爱,别人是这样,我们也是这样。也许你觉得它来得太快了,是不?它来得越快越说明我们的爱是了不起的,与众不同的,令人羡慕的。世上没有太快或太好的事,只有太慢或太差的。我们只用了别人一半甚至更少时间就登上了爱的珠穆朗玛峰,这是我们的了不起,是我们的幸福……
玲玲啊,我不知你是否有这种感觉,当你对一个人恨到极限时,你往往会气得说不出话来,而只想打他(她),爱到极限时也是这样的,不知说什么好,只想亲吻,拥抱,**。人类交谈有两种方式,一种是语言交谈,就像我们现在一样,还有一种就是**交谈,是通过行为动作来表达意思的,就像轻轻的抚摸表示爱或动手打人表示恨一样。所以玲玲你不要想太多,这其实也是一种交谈,就像我们亲吻一样,是一种爱到极限无法用语言来完成的交谈。换句话说,我们这样,正说明我们的爱已达到极限,其他方式无法表达,只能这样。不,不,不是我们要这样,是我们的爱要这样。是的,是爱。爱是没有错的。只要你相信你是爱我的,这就没有错。我相信,我敢发誓,我是爱你的,而且将永远爱你,爱你的笑,爱你的哭,爱你今天的每一根黑头发或将来的每一根白头发……
玲玲啊,我还可以这样说,如果我们现在已经结婚或者明天马上要结婚,那么你对今晚的事是不是还会感到难过?告诉我。好,你摇头了,你不难过,你感到幸福是不?那么我现在告诉你,从现在开始,我们事实上已经结婚了,我们这样等于扯了一张结婚证:比真正的结婚证还要正!这是一张用我们心灵的爱写成的结婚证,你难道不相信我们的爱而宁愿相信一张纸?那些人为什么离婚,就因为他们没有爱,过分相信一张纸的作用。事实上,一张没有爱的结婚证随时都可能被抛弃、撕碎,但如果有了爱,即使没有证书也是随时可以去办理的,那不过是个形式而已,不是真谛……
玲玲啊,你要相信我,也要相信自己,我们不是一时冲动,我们是因为爱,是因为我们想永远相爱。打个比方说,这就像是一道带我们走入永远相爱、永不分离的门,以前我们只是在门外徘徊,现在我们走进来了。为了保证我们永远相爱,我们打开了这道门,这难道有什么错?除非你不爱我,不愿意一辈子爱我。你是不是不愿意一辈子跟我相爱?你愿意是不?那你就别哭,不要哭,对我笑一笑好吗?哦,玲玲我求求你,真的别哭了,看着你哭,我心里可难受呢,好像我欺负了你似的。我是不是真的欺负了你?玲玲,你要再哭我就认为是的,如果不是,你就不要哭,对我笑一笑……
说真的,华玲记不得自己当时有没有对他“笑一笑”,但她记住——全部记住了他说的这些话。她也相信这些话。她相信了这些话,似乎就没有理由不对他“笑一笑”,所以虽然记不得当时有没有对他笑,但想必是笑了的。
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们不断重温“这件事”,有时在陈小村那里,有时在华玲这里,有时在白天,有时在晚上,还有两次他们甚至又去了那个抽水机房。但不论在哪里,不论是白天或晚上,春天或秋天,华玲再没有像第一次一样哭了又哭。说来她自己都不相信,后来她完全喜欢上了“这件事”,渴望重温“这件事”。她想,既然“这件事”是爱的象征和婚姻的保证,那么做它越多象征和保证就越多,越牢靠。而这正是她要的。她现在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陈小村,因此除了给他爱似乎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而“这件事”作为最彻底、最无私的爱,当然更应该给他了。就这样,他们把两个春夏秋冬天都压缩在“这件事”中,悄悄地翻过去了。
到了第三年冬天,剧团人都以为华玲他们可能很快就要结婚了,却想不到这时他们其实已经在开始闹“分手”了。
08
树林里的胡琴是只不知疲倦的鸟,日里夜里呜呜啦啦的,哭似的唱……
09
最早发现华玲他们问题的是陈小村表弟小金。
这年春节,小金去表哥家拜年,见表哥没在家,心想一定是去华玲家,就又去了华玲家。华玲见了小金,非常意外,忙手忙脚的,又是泡茶,又找了些花生瓜子什么的招待小金。小金嗑了会儿瓜子,没见表哥的影,就问华玲,表哥呢。华玲先还是高高兴兴的,这一问却问坏了,像打了她一记耳光,一下子白了脸色,滚出了眼泪。小金问怎么了。华玲什么也不说,光流泪。小金怕其他人看见不好,把华玲叫出屋去问缘故。华玲还是什么不说,把头勾在胸前,肩膀一颤一颤地哭。小金说,玲姐你不要哭。华玲还是哭。小金说,玲姐你们是不是吵架了,谈恋爱吵吵架是正常的,表哥现在在哪儿,我去把他喊来,跟你道歉。
华玲一下惊愣地抬起头:“他没在家?”
小金说:“我刚从他家来,说是在你这儿嘛。”
“怎么在我这儿?”华玲瞪大了眼,“他根本没跟我回来,我还以为他在家呢。”说着呜呜地哭出了声,一边哭一边又说,“他在骗我,他一定跑到她家去过年了,呜呜呜。”
“谁家?”小金问。
“我怎么知道?呜呜呜,他怎么会让我知道?”摇晃两下,小金赶紧上前扶住她。
“不,不会的。”小金安慰说,“他一定临时有事,回不来了。玲姐,你不要哭,我马上去镇上看看。我想他一定有什么事,这边没电话,也通知不上。”嘴上这么说,但小金心里也有点吃紧,不知表哥是怎么想的,大过年的会躲到哪里去,而且好好的干吗要东躲西藏呢?
不知是为玲姐着急,还是为表哥着急,反正小金心里很着急,安慰了一通华玲后,就骑上车急急地赶去铜镇了。到镇上,天已墨墨黑,他先在街上往表哥办公室挂了个电话,没人接,就直接朝表哥宿舍杀去,老远见表哥宿舍亮着灯,紧张的心情方才有点放松。
表哥,表哥,小金一边敲着门一边喊着“表哥”,开门却是一个不相识的姑娘,手里捏着一本杂志,见了小金,微微一笑,说你找陈小村,他在洗澡,你进来吧。小金进屋,姑娘理了理沙发套子,说你坐。小金欠欠地坐下,姑娘又端过来果盘,请他吃瓜子,一边问小金是谁,找他什么事。小金说我是他表弟,刚从家里来,来看看他,没事。姑娘说,哦,你就是越剧团的表弟,脸上露出更多喜色。小金想,你是谁,怎么像知道我似的?但没说出口,只是象征性地嗑了几粒瓜子,觉得很不自在,就站起来说:
“你坐,我去看看他。”
洗澡间就在走廊尽头,还没进门,小金就听到表哥一边穿衣一边呼哧呼哧的呼气声,就没敲门,等着表哥出来。表哥出来,见小金像个警卫似的立在门口,惊讶一下,说你怎么来了。小金说,我们都以为你失踪了,到处找你呢。表哥露出不高兴,说,谁找我呢,找我干吗,我不是跟他们说的,不回去过年。可他们都以为你在玲姐家,小金说。表哥更露出不高兴,问,是她让你来找的吧。小金说不是的,是我自己来的。表哥闷个头,朝屋里走去。进了屋,表哥给他们互相作了介绍,小金于是知道这位姑娘是表哥的“女朋友”,姓吕,在县志办工作。小金想,真是出事了,表哥怎么还有个女朋友?心里突然觉得很厌恶。
没过一会,姑娘告辞走了,表哥送她出门,很久才回来。一回来,小金就说:
“表哥,你怎么能这样?!”声音严厉得叫小金自己也吓了一跳。
表哥说:“我怎么了?”
小金说:“你自己知道。”
表哥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说你怎么能这样,”小金说,“玲姐对你多好,你怎么能这样?”
表哥不说话,拿出烟来抽。小金又说:
“玲姐是多好的人啊,你怎么能这样?”
表哥抽着烟,过了好久,才冷冷地说:“这不是好不好的问题,这是适不适合的问题,你没谈恋爱,不知道……我想,这事情……我会处理好的,你不要担心。”抽了口烟,又说,“玲玲确实是个不错的人,正因为不错,我想她应该找个比我更好的人。”
“但如果她不这么想呢?”小金说。
“那再说呗。”表哥说,“她怎么想,就靠别人怎么说。我想这事情既然扯到你头上了,你也可以跟她说说,我这不是见异思迁,也不是心血来潮,主要是想到两人性格不合,很难一辈子相处。如果生拉硬扯,勉勉强强的,今天结了婚,明天闹离婚,这对她对我都不好,何必呢,你说是不?”
“表哥,虽然我比你小,没有你有知识,但这事我劝你还是要慎重。”
“为什么?”
“玲姐是多好的人,你再要找到这样的人不是那么容易的。”
“但如果找到了呢?”
小金突然觉得无话可说,气愤使他失去了往日对表哥的敬重,他“霍”地站起来,用一种警告的口气说:“那你就去找吧,但不要指望我去跟玲姐说什么,我羞于去说!”冲出了门,好像是他(不是玲姐)跟表哥分手似的。
10
树林里的胡琴是只不知疲倦的鸟,日里夜里呜呜啦啦的,哭似的唱……
11
华玲的眼泪晶莹,饱满,沉默,闪亮,像一粒粒珍珠,跌在沙地上,沫子四溅,入在眼里,凄婉动人。华玲的眼泪感动过许多人,有人说她有今天(进了城,做了刘老师门生)完全是靠眼泪感动了刘老师;在恋爱过程中,她的眼泪也曾多次感动了诗人陈小村。但是时过境迁,到了这年春天,华玲的眼泪不知是流得太多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变得难以感动陈小村,甚至常常让陈小村心烦意乱,动不动就骂她,有一次还愤愤地扬起手,差点打了她。
这天深夜,陈小村几乎快睡着了,突然隐隐听到门口传来呜咽的声音,像风发出的,又像是一个垂死老妪在痛苦呻吟。这声音非常弱小,但在深夜里又无法消失,像几缕毛发一般骚扰着陈小村的睡意,陈小村终于跳出被窝,打开门,想看个究竟,结果看到华玲蜷缩在他门前,他的脚边,像一件什么东西,在走廊风的吹拂下,一动一动地在抽泣。陈小村一下子恼怒起来(没有感动):
“你在这儿干吗!”回头打开了灯,“你要干吗?!”马上又转身钻进被窝,套了衣裳,坐在被窝里。
华玲过好久才站起来,她的脚无疑是发麻了,站起来后又停立好久,才一跄一跄地走到陈小村床前,把抱在胸前的一封信,丢在陈小村面前,呜咽着说:
“我不要这,我要和你结婚,呜呜呜……”眼泪刷刷滚下来,落在胸前,发出扑扑的声音。
陈小村抽动了下嘴唇,什么话没说,只是木木地望着墙壁,很久。
华玲又哭着说:“我要和你结婚,呜呜呜……我什么都不要,呜呜呜……我要和你结婚,呜呜呜……”站得累了,她又蹲下身去,蜷缩在床前,继续重复地流泪,呜咽着刚才一样的话,“呜呜呜,我什么都不要……我要和你结婚,呜呜呜……”
“结婚!结婚!”陈小村突然一下扑到华玲面前,“你要跟我结婚是不?”
华玲恐惧地点点头。
“可是我不想啊!”陈小村大声叫道,“我不是早跟你说了嘛,我们性格不合,不能结婚,结婚只会是个悲剧,你干吗非要呢?”
“我已经是你的人了,我就要跟你结婚。”华玲说。
“嘿嘿,我的人?”陈小村说,“你怎么会是我的人?你是你自己的,谁也不能要走你。”
“你就要走了我。”华玲擦了把眼泪说。
“我怎么要走了你?”陈小村问。
“你跟我**了。”华玲盯着陈小村说。
“难道做了爱就必须结婚吗?”陈小村摊摊手,做出一副很不以为然的样子。
华玲很坚决地:“对,做了爱就应该结婚。你自己也说的,做了爱等于要了结婚证。”
“玲玲啊玲玲,”陈小村摇摇头说,“照你这么说,那些外国人怎么办?上次那篇文章你不是也看了,人家新婚之夜如果发现妻子还是处女会很不高兴的。照你说……”
“我不是外国人。”华玲坚决打断了陈小村的话。
“好,那就说我们中国人,就说你身边的人。”陈小村像抓到了什么把柄,胸有成竹地说,“白小米,她总跟你一样的吧,一样是中国人,一样是演员,一样是刘老师的学生,她不是跟那个——那个——谁啊,反正是她以前男朋友**了吗?这是你自己说的,可他们现在不是分手了?”
“我不是白小米。”
“你比白小米还了不起,是不?”
“我就是我,你既然要了我,我就要跟你结婚。”
“如果不呢?”
“我就去死。”华玲站起来说,“如果你不跟我结婚,我就去死。”
“那好吧,你等着。”
“我会等的,”华玲说,“我等着。”
“你等吧。”陈小村说,“不过,你总不必在这里等吧,你是不是回去等呢?”
华玲的眼泪又一下涌满了眼。但她似乎知道眼泪已不能感动现在的陈小村,所以马上掉转头去,不想让陈小村看见她流泪。她想,最好是不要流泪,不要。但眼泪却不听她的,当她转过身时,眼泪汩汩地涌出来,迷糊了她的眼,迫使她控制不住地想哭。她也不想让他听见她哭,所以赶紧用手闷住了嘴巴。但还是漏出了呜呜的声音,像一只狗的哭声。她就这样告别了她的未婚夫,出门时仍像从前一样,轻轻地闭上了门,然后幽幽地走出了这幢曾令她梦牵魂绕的楼。
夜已经很深,街上看不见一个人,路灯却比什么时候都亮。在以前,看见亮亮的路灯,她总是感到很亲切,很鼓舞,害怕路灯一下子熄灭。但今天她却希望路灯全都熄灭。也许正是为了躲避这明亮的路灯,她折进了一条幽暗的胡同;这胡同不通向剧团,只通向富春江。
她很慢才走出胡同,来到江边。江边没有一盏路灯,很黑,很冷,往常她也许会感到很可怕,今天却一点也不。她沿着江一直向前、向着更黑暗的深处走去,不时感到小腹下部有种不舒服感——一种神经质的不舒服感——一种虚空发冷的感觉——一种不真实的、好像被抽空改变了的感觉。这感觉已有不少时日了,具体说自陈小村第一次跟她说分手后,这感觉就像泪水一样盘踞在她身上了,时不时发作一下。从那后,陈小村再也没跟她做过爱——**的交谈——爱的珠穆朗玛峰——比真正结婚证还要真的结婚证!她不知道这感觉的出现是因为陈小村不跟她**的缘故,还是因为跟她做了爱引起的。也许主要是不**的缘故,她想,如果阿村现在要再像从前一样跟我**,这感觉很可能就没了。
但陈小村现在不愿意跟她**,已经拒绝了她好多次,包括刚才,她是多么希望阿村像以前一样,一见她哭就怜爱地把她偎在怀里,轻言细语地跟她说好话,温温柔柔地亲吻她,抚摸她,弄得她舒舒服服,甜甜蜜蜜的,结果两个刚刚还在怄气的人一下子又亲爱地做起了爱,等做完爱,两人什么委屈都没了,变得比以前更加相爱。
哦,阿村以前总是这样的,我们以前总是这样的,总是这样,这样。她反复地这样默念着,也许以为在这种加强的旋律中会忘掉痛苦,把阿村唤回到过去中去。
能不能把阿村的现在唤回到过去中,照陈小村的话说,华玲只有等着看。但等多久,华玲心里一点也没数。想到这么重要的事情,自己心里一点数都没有,她就觉得难过,眼泪就忍不住地跌撞出来。华玲的眼泪晶莹,饱满,沉默,闪亮,跌落在沙地上,无声无息,无影无踪,像一滴滴雨水,又像陈小村从她身上要走的东西。
12
树林里的胡琴是只不知疲倦的鸟,日里夜里呜呜啦啦的,哭似的唱……
13
春天的时候,华玲跟陈小村说,如果你不跟我结婚我就去死。
陈小村对华玲说,好吧,那你等着。
这个所谓的“等着”,意思肯定是让华玲等着跟他结婚,而不是让她等着去死——世上不会有这么恶毒的人。所以,华玲耐心地等待着陈小村有一天带她去领真正的结婚证,哪怕这张结婚证只有很短的有效期——很快就得改变成离婚证——甚至在短暂的有效期间也只是形式上——等等这些,华玲都无所谓,可以说都愿意。这不是聪不聪明、傻不傻的问题,这是华玲天性的问题。在华玲看来,像白小米一样做女人是奇怪的,甚至是愚蠢的。她承认自己在表演和许多事情上没有白小米聪明,但在做女人这个问题上,她不承认白小米比她聪明;她似乎有足够的理由和证据指证白小米作为女人的无知和轻慢,比如随便跟人同居,随便抛弃跟她同居过的男人。这么多年来,华玲对白小米的不满和指责总是这么一句,很简单,但在华玲眼里却很丰富,很深刻:
“白小米,你是个女人。”
这么说,华玲是从来不忘记自己是个女人的,而且她相信只有不忘记才是对的,忘记了就是错误的。那天晚上,在抽水机房,她不停地哭,就因为她没有忘记自己是个女人,后来,她忠心耿耿又亲亲爱爱地跟陈小村不断重温抽水机房的事,也正是因为她记住了自己是个女人,再后来,那个深夜,她蜷缩在陈小村门前呜咽不止,同样是因为她记住了自己是个女人。这个“女人”,她一度感到做得非常甜蜜,幸福,但现在却感到非常艰难,非常痛苦。就是这样,她依然不打算放弃做一个她认定的女人,这个“女人”必须跟陈小村结婚。陈小村则说:
“那好吧,你等着。”
尽管每一天等待都是漫长的,痛苦的,但华玲以她固有的耐心和冷静坚强又默默地等待着,期盼着,认真地等待着,期盼着。一个日夜连接着一个日夜,她感到了痛苦,但从不感到绝望。看不见陈小村身影,她就看看陈小村留给她的信物,比如一个小礼品,一件衣服,一本书,几首诗,甚至是陈小村不经意遗落的一条领带,一只烟盒,这样她也能满足,也能看到希望。无法和陈小村说话,她就自己跟自己说,跟他留下的信物说,写信说,这样同样使她消遣了孤独和对恋人无尽的思念。
写信对华玲来说不是件轻松事,因为她读书不多,从前也没有写过,一下子学起来还真不那么容易。但为了他们的婚姻,为了让陈小村尽快来娶她,再难的事她也愿意去做,而且还要做好。当她终于写成第一封她满意的信并且将它寄出后,她回头马上又写了第二封,很快又写了——
第三封
第四封
第五封
第六封
第七封
第八封
第九封
第十封
……
每一页信笺上都无法避免地落满了豆大的泪斑。美丽的春天就被这样一封封不优美的信——沾满了泪迹的信——催赶过去了,接着夏天也慢慢地过去了。
开始,华玲还记得写了多少封信,有些信中写了些什么,比如一封信中她这样写道:
我并不是想要你什么,我只是想把自己全部给你,难道这有什么错的?你不要我才是错的。你应该记得那笑话,我跟你讲过的,就是那个“先生帮老人抬水过桥”的笑话,你现在不要我,你就成了笑话中的“先生”,我成了“老人”。你不要我应该从一开始就不要,现在不要就有点害我了……
另一封信中,她这样写道:
我老是在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事让你不高兴了,不要我了。我想不出来。只要你能说出来,我一定会去改的。事实上从认识你后,我每天想的都是怎样才能让你高兴,只要你高高兴兴,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什么都可以改变。但我不能不要你,除了这个,你可以对我提任何要求,而且我一定全部答应你。我就是这样,很懦弱,也很忠诚……
又一封信中,她这样指责了陈小村:
你经常说我家里的这个不好那个不对,其实除了穷和卑微我家里有什么不好?他们对你是多么真心,就像我一样,对你总是百般迁就、恭敬。你看见的,每次你去我家,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翻出来给你吃了。一样东西,只要想到可能是你爱吃的,他们会把它从年初一直藏到年底,就是放坏了也不忍心自己或者让几个弟弟吃。这次回去,爸听我说你胃不好,说斗米虫可以治胃病,年三十还上山去找斗米虫,爬了几座山才找到了几条,全让我带来了。他们为什么对你这么好,还不是图你对我好。其实我并不要你对我怎么好,只要你娶我,这本来就是你说过的,我只是要求你做一件你答应过的事,这难道过分了吗?
后来,信写多了,实在太多了,华玲开始记不清到底写了多少封信,信中又说了些什么(因为很多信的内容都是重复的,很容易记混),只记得后来几封信里,她反复说了这么几句话:
我是个女人
你到底要我等多久
你不娶我我就去死
写这些话时,华玲总是想一头撞在桌子上,撞死算了。
但要死不是那么容易的,尤其像华玲这样胆小、懦弱的人。生对有些人来说仅仅是一种习惯,一种惰性罢了,但死却需要足够的勇气和信念,尤其是弄死自己。有人说,世上想活的人和想死的人是对半的。这就是说,如果死和散步一样轻而易举,这世上起码要少掉一半人,华玲将成为这一半人中的一个。但死实在太不容易,太需要非常的心力,被陈小村搞得精疲力竭的华玲似乎已无力去死,何况她原本就那么胆小、懦弱。胆小懦弱的华玲面对想死又死不成的痛苦,就像面对想结婚又结不成的痛苦,总是流出盈盈泪水,并常常这样问自己:
华玲啊华玲,除了泪水,你还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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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林里的胡琴是只不知疲倦的鸟,日里夜里呜呜啦啦的,哭似的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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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玲寄出的每一封信,陈小村都收到了,并且都看了,有几封(尤其是打头的几封)他看着看着就感动了,但也仅仅是感动而已,从没有下决心去改变什么。他是决意要跟华玲分手的,而且相信这种事决不能心慈手软,不能被眼泪迷惑。退一步说,即使他想软下来,有人也不同意,这个人就是小金见识过的那位县志办的吕小姐。她父亲不像华玲父亲一样,可以在茫茫山林里找到米一般细小的“斗米虫”,但却可以在茫茫人海中让米一般细小的陈小村茁壮成长起来,长成林海中的一株参天大树,众树都羡慕又妒嫉的参天大树。这正是陈小村最想要得到的,为这个他可以(已经)抛弃心爱的诗歌,同样也可以抛弃心爱的女人。尽管他曾经是个诗人,写过颂扬女人的诗歌,但毕竟现在不是了。现在他也不是过去的县委政府机关最年轻的副股长,而是股长了——同样是最年轻的,更年轻的。这个胜利虽不是很了不起,但宝贵的是取得这个胜利的过程中,陈小村明显听到了“吕小姐”父亲支援的枪声——这是又一个胜利——这个胜利是了不起的——这个胜利暗示陈小村今后将获得一系列胜利——这个胜利足够陈小村一辈子享用!为这,摒弃一个曾经爱恋的女人(而且是个怯弱的女人)算什么呢?所以,不管华玲信怎么多,也不管这些信怎么感人,到陈小村手里最后都被撕碎扔进了垃圾桶,毫不犹豫的。
信到后来变得越来越稀,内容也越来越少,常常只有几句话。在一封信上,陈小村陌生地看到华玲咬紧牙关地只写了这样一句话:
陈小村(不是阿村),你再这样(不娶她),我只有死给你看了!
这封信陈小村没有马上撕掉,因为他怕华玲真想不开寻死了,给他造成什么不良影响。这对他是最要不得的,所以他犹豫起来,心想是不是应该出面作点工作。他感到,工作是应该做的,关键是谁去做?自己实在是不想、也不敢去做,找人一时又想不到合适的人。就这样犹豫来犹豫去,几天时间过去了,做工作的人还没去(还没想好人选呢),华玲的信却又来了。在这封信上,华玲又一向可怜地哭泣起来,信笺上满是脏乎乎的泪斑和软弱的要求(更像祈求),同时对自己上封信带有威胁性的做派表示了尽量的歉意。
这封信使犹豫中的陈小村毫不犹豫地将上封信找出来,连同这封一起扔进了垃圾桶,而且当后来华玲再有类似的信(带有威胁)寄来时,他也不再犹豫来犹豫去,总是看过就扔掉了。他想,与其等下封信一起扔掉,还不如马上扔掉。从结果看,他这想法是对的,因为华玲不断地在为她咬紧的牙关中泄漏的不友好的言辞表示歉意,请求谅解。
这期间,不知是被华玲的眼泪感动,还是为她请求谅解的诚恳激励,陈小村拿起了已闲疏多年的诗人之笔,写了这样一首诗:
分手了,但不必
大可不必反目成仇
友谊和爱情这两条路
本来就挨得很近
是近亲就像橙子和柑子
要这或要那其实都一样
分手了,但不必
大可不必反目成仇
也许经过调整的步伐
更不会偏离方向
请相信清醒的友谊
从来比迷幻的爱情更常青
原本是想把这诗寄给华玲的,但正准备寄时却又收到那类华玲咬牙切齿的信,而且这次牙似乎咬得比前几次都要紧又切,使陈小村一下打消了寄诗的兴头。他想,现在寄去效果不一定好,等她下封信来了再说吧。按惯例,下封信华玲又会哭哭啼啼起来,等那时寄去效果可能是会好些。于是陈小村把已经贴上邮票的“诗信”塞进了抽屉(不是邮筒),等待华玲再寄来另一类信,哭哭啼啼的信。
但似乎再等不到了。
这天中午,小金急冲冲跑来,一见表哥就哗地哭起来。
表哥说:“你哭什么?”很不高兴地。
“玲姐她……”小金哭得说不出话来。
“她怎么了?”
“她、她……”
小金说不出话,索性掉头走了,一边走一边伤心地哭,泪水洒了一路,跟华玲似的。
表哥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头,就跟着表弟出来,一直跟到了富春江边。这时,陈小村看到更多的哭的人,认识的有刘老师、白小米和剧团的很多人,还有不认识的。
他们在哭什么?谁死了?
陈小村拨开人群,看见地上躺着一个人,好像刚从江里打捞起来,身上衣服都是湿的。再看,这个人显然已经死了,手脚僵硬,脸色乌青乌青的。再看,这个人像是华玲;再看,这个人就是华玲!
你不娶我我就去死,谈恋爱说这样话的人很多,但真正这样做的人很少。华玲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这一点,陈小村没想到,他还在等她寄来信,然后再给她寄去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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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林里的胡琴是只不知疲倦的鸟,日里夜里呜呜啦啦的,哭似的唱……
1996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