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一身官服穿戴整齐的赵无忌,出现在了福建巡抚萧奕辅的府中,商敬石与夏允彝两人在场陪同,此外还有五名精锐的黑旗军士卒,护卫在赵无忌的身后。
萧奕辅端坐上首,眯着眼睛,打量着身旁不远处的俊秀少年,只见此人身穿绯色官袍,温润如玉,看上去说不出的儒雅贵气,浑然没有半点战场骁将的煞气。
商敬石挎着一把腰刀,身板笔直地肃然站在赵无忌身后不远处,夏允彝既是赵无忌的手下,也是江南大儒,便是萧奕辅也听说过他的名气,是以便请他坐在赵无忌的身旁。
赵无忌也在打量着萧奕辅,只见身旁这位五十余岁的老者,三缕长须,精神矍铄,目光炯炯地十分精神,却哪里有半点的病态在身?
萧奕辅手抚长须,望着对面年轻镇南侯如临大敌般的阵仗,禁不住有些哑然失笑。
“哈哈,在老夫府中,赵大人何必如此小心,老夫年岁已高,又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难道还能谋害你不成?”说罢,萧奕辅便有些不怀好意地看着赵无忌。
赵无忌笑了笑,脸上的神情也似有些不好意思,“萧大人,如今这世道,要做事,就会得罪人,赵某做事做得多了,虽然赢得了几分薄名,但仇人却也极多,且又多是亡命之徒,是以赵某方才会如此小心翼翼。”
萧奕辅听了,不禁抚须大笑,道:“名震天下的大明军神,居然也会怕死,这倒是奇了,老夫当初听闻,每逢大战,镇南侯常常会亲自率军冲锋陷阵,亲冒矢石,不畏艰难,往往能收到奇效,于不利局势中一举取胜。”
“时而小心,时而大胆,却不知镇南侯何以会有两种如此迥然不同的性格?”萧奕辅饶有兴趣地问道。
赵无忌心中暗道老家伙狡猾,此人明知自己的来意,却故意避而不谈,和自己谈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可见其用心‘险恶’。
沉吟片刻之后,赵无忌只说了一句话,“赵某非喜好冒险,赵某不得已而。”
“哦,这又是为何?”萧奕辅不依不饶地继续追问。
“赵某虽然惜命,但赵某也知道,这世上还有很多比性命更宝贵的东西,比如我华夏江山社稷,比如我华夏的百姓民众,为社稷百姓而死,赵某虽死而无憾;
但若是因疏忽大意而死于宵小之手,赵某虽死,却会含恨九泉,心有不甘。”赵无忌想了想,说道。
对面的老者蓦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没想到镇南侯,竟也是如此妙人,老夫得遇你小子,真乃三生有幸也。”
听闻对面的萧奕辅说的随意,赵无忌于是便也放松了下来,语气有些戏谑地反问道:“既然如此,敢问这位老夫,能否释放被你误抓去的本官下属,冯锡范?”
萧奕辅顿时便是脸色一变,他用力一拍桌子,起身怒道:“冯锡范乃是朝廷正在缉捕的反贼,如何又成了你赵无忌的部下?朝廷自有法度在此,老夫岂能轻易贪赃枉法,释放钦犯?此事却是休要再提!”
赵无忌心中顿时便暗叫一声苦,只看萧奕辅如此态势,只怕此行的困难,远超自己当初的想象。
赵无忌不禁眉头紧锁,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眼看镇住了赵无忌,萧奕辅的眼中不易被人察觉地闪过一丝狡黠之色,他端起身边案几上的茶盏,伸手揭开碗盖,轻轻吹去茶水上升腾的热气。
“更何况,赵无忌你私下刺杀朝廷重将施琅,犯下大错,老夫还没派人前去缉拿你归案,没想到你居然还有脸面和胆量,前来面见老夫!”萧奕辅猛地一瞪眼,声色俱厉地对赵无忌喝道。
刚才脸上还带着苦笑的赵无忌,听了萧奕辅的这一番话,心中却突然一动,会意之后,紧锁的眉毛亦是同时舒展开来。
施琅袭杀郑芝龙,本就是谋逆之举,自己除掉施琅,拨乱反正,却被萧奕辅称之为刺杀朝廷重将,以此人的精明,应不会犯下此等低级错误。
其中必有蹊跷。
这老家伙果然狡猾,他既不肯轻易释放冯锡范,又口口声声拿我击杀施琅做文章,莫非,莫非这老家伙有求于我?赵无忌在心中暗自想道。
只要有的谈,事情就好解决,赵无忌最怕碰上刘宗周那样的老古板,坚持自己的信念,办事一丝不苟,绝对没有商量。
想到这里,赵无忌当即试探性地说道:“施琅谋害郑芝龙,他才是私下刺杀朝廷重将,本官乃是铲平谋逆之举,却又何罪之有?萧大人,谬矣!”
“哼,”萧奕辅脸色一沉,道:“那施琅虽然杀了郑芝龙,但此案已经定性,老夫手下官员,早已在郑芝龙所在住处内,搜出大量谋反违逆之证物,端的是证据确凿。”
“皇上昨日亦有旨意下达,命本官速速查明此案真相,本官正准备将此案真相禀报朝廷,却没想到,你赵无忌居然如此大胆,公然刺杀朝廷重将,该当何罪!”
说罢,萧奕辅猛地站起,冷冷地望向赵无忌。
面对萧奕辅咄咄逼人的话语,赵无忌只是淡淡一笑,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他随手端起手中茶盏,轻轻吹去茶水上面的热气,啜了一口香茶后,这才含笑看向对面的福建巡抚。
“怎么,萧大人想定本官的罪?”
萧奕辅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萧大人手中的所谓证据,无非是施琅栽赃陷害之举,想必萧大人心中也是十分清楚,早已看穿施琅诡计。”
萧奕辅依旧是满面寒霜。
赵无忌侧过身去,吩咐身后的几名黑旗军悍卒暂且退下,只留下商敬石一人在场。
“萧大人,夏先生和商将军乃是本官的心腹,此地只有我等四人,萧大人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萧奕辅冷冷地看了赵无忌一眼,这才缓缓坐下,随即他自宽大的衣袖中,取出了厚厚的一叠文书,扔到身旁的案几上。
“你看看罢,这些都是漳州月港,以及福建各地官员弹劾你的折子,说你无法无天,擅杀施琅,引起民心不安,海疆不靖,请皇上对你进行处罚,被老夫暂时替你压了下来。”
伸出右手点着赵无忌的鼻子,萧奕辅怒道:“赵大人,你此番可是闯下了滔天大祸!如今曾德率领倭寇海匪四处袭扰沿海百姓,我大明出海的商船,被海盗劫掠的消息亦是络绎不绝传来,只因为你,老夫的治下,如今几乎成了一团乱麻!”
“南京兵部尚书李邦华李大人,也被倭寇犯境消息所惊动,如今正率浙兵精锐,向此地赶来!”
“赵大人,你说说,你给老夫,给福建惹来多大的麻烦!”说到最后,萧奕辅已然是声色俱厉。
赵无忌皱眉取了几封文书,拿在手中随意地翻看着,看着这些弹劾自己的文书,赵无忌的心中却在不断紧张思忖着这其中的缘由,以及解决之道。
片刻之后,赵无忌终于将手中文书放在一旁,抬头望向对面的萧奕辅,道:“大人此番仗义援手之恩,本官不敢或忘,没能一并杀了曾德,确实是本官的失误,只是事已至此,本官该如何应对此事,还请大人示下。”
其实赵无忌手握重兵,又是大明最能打的将领,这些奏折就是递到了崇祯那里去,也伤不了他一丝一毫,崇祯肯定会袒护他,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毕竟如今李自成,张献忠等人闹得正猖獗,到处攻城拔寨,朝廷用人之际,哪怕对赵无忌再猜忌,崇祯也不会做出自毁长城这种类似自杀的举动。
起码在天下太平之前,赵无忌依旧是安全的。
萧奕辅看着面前气定神闲的年轻官员,先是冷哼了一声,随即凝思片刻后,他才开口。
“也罢,既如此,老夫便再帮你一回。”
“你杀了施琅,手尾却没处理干净,叫他曾德跑了,如今他带着数万士卒以及庞大舰队,去做了海盗,祸害地方。”
“据老夫所知,施琅一死,他留下的势力,六分被郑芝豹所得,四分在曾德手中,如今整个福建官场,几乎都被你一人给搅乱了。”
“还请大人长话短说。”赵无忌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萧奕辅又冷哼了一声,“赵无忌,想必你也知道,郑家势力背后牵扯到的巨大利益,以及郑家和本地官员,权贵缙绅那些千丝万缕的牵扯吧?”
“本官略有所闻。”
“你打蛇不死,放跑曾德,你叫原本站在郑家身后的那些人怎么办?”
“他们在原郑家都有各种利益牵扯,如今好好的一个郑家,被你硬生生分成两份,这叫他们如何是好?”
“施琅虽然谋逆,却基本完整保留了原郑家的势力,新旧交替倒也平安无事;
你可倒好,现在郑家势力是郑芝豹和曾德两人六四分!你叫郑家背后的那些人怎么办?”
“再者,施琅被你杀了,曾德如今重新做了海盗,以他手下的强大水军,到处袭扰我福建各地,在海上劫掠我大明海商,你赵无忌杀了人,领了军功,拍拍屁股走了,却留下偌大一个烂摊子留在这里!留给老夫!”
“你自己说,你被人弹劾,冤可是不冤?”
“这事你要是不给老夫处理明白,老夫便是拼了这个官不做,也要上奏天子,弹劾你一个擅自袭杀海疆重将的大罪!”萧奕辅怒气冲冲地对赵无忌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