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忌似是一点都不吃惊的样子:“本官早就看出来侯阁老有心事,不过既然对他都是天大的困难,本官一个五品郎中,官场新人,又能帮他什么?”
徐怡摇了摇头,寻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你可知道前些日子黄河决口之事?”
“本官看过邸报,略有耳闻,听说此次决口涉及三省之地、数百万民众,皇上不是已经下令赈济救灾了吗,命刑部右侍郎文震孟文大人带三十万两白银,前去河南,安抚百姓。”
“问题就出现在这赈济之事上,自浙江而来的漕银,因黄河水患,至今还在路上,迟迟没有抵达京师。”徐怡目光炯炯。
“本官记得户部应该是有一笔常平银的罢?皇上的旨意,动用的也是常平银。”
“问题是这常平银早就没有了。”
“啊?”赵无忌听了,顿时就是大吃一惊,常平银乃是户部历来传下来的一笔专款,任何人不得妄动,哪怕是财政再紧缺,只要没有皇上的命令,那就谁也不能动用,即便经过皇上允许,使用了常平银,待到后来也必然要将常平银的份额补足,使其始终保持稳定,以备大明财政不时之需。
“侯尚书胆子竟然这么大?常平银他都敢贪渎?这样的人,怡儿你还让我帮他?”
“赵兄,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的,侯阁老,张阁老都是朝廷的忠良大臣,侯阁老本不想把你牵扯进来,只是此番干系重大,这笔钱说来话长,并非一人的责任,据说自英宗皇帝土木堡之变开始,日积月累,直到今日,多年亏空下来,早已是一笔糊涂账。”
“侯阁老与前任户部尚书毕自严毕大人交接之时,就已得知此事,在户部也有很多人知晓,只是瞒着皇上一人而已。”
“这么大的事情,为何迟至今日方才发作?”
“常平银自设立以来,历代皇上一共才动用了两次,此前便是再危急的时刻,皇上也未曾动用这笔常平银,不知是否因你赚了五十多万两银子给他的底气,这番黄河水患,皇上居然破天荒地要动用常平银。”徐怡说着说着,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
赵无忌似笑非笑地看着徐怡:“我拿皇上的银子填了户部的窟窿,那皇上若是查问起来,那岂不是侯尚书的难题,就变成了我的难题?你以为本官还能轻轻松松地再变出来五十万?”
徐怡白了他一眼,说道:“我刚才不是说了,浙江来的漕银,在路上延误了,只要漕银到了,侯阁老自会将银子还给你,只是借用一段时间而已。”
“那侯阁老为何不直接跟皇上禀明此事呢?这种事情,只怕皇上早晚都会得知。”
“侯阁老当初与毕尚书交接之时,想法待是户部将来有了盈余,便一点点的将这窟窿填补上,毕竟常平银只有三十万两,操作得宜的话,将其填补上也并不是什么难事,谁知道此后数年,户部竟年年亏空,让侯阁老填补常平银的想法化为泡影。”
“更何况,当今皇上是个急切的性子,做事雷厉风行,难免操之过急,这么多年下来,责任人早已无从追究,皇上一怒之下,户部必然从上到下会迎来一番大洗牌,而这,是侯阁老所不愿意看到的。”
赵无忌听了,点了点头,按照崇祯的性子,向来刻薄寡恩,出手狠辣,他若得知常平银没了,必然会下重手整治户部,户部会有一大批人因此而丢官甚至丢命,户部总管天下财政赋税之事,重要性仅次于吏部,崇祯大动干戈,只怕适得其反。
就如同一个重病之人,只能用平稳药物慢慢疗养,若是用虎狼猛药,只怕反而会把病人早早送上西天。
如今内忧外患,络绎不绝,若是户部再乱,局势糜烂之下,崇祯怕是连七年都撑不下去。
只是自己动用和记的银子,风险也是不小,若是被发现,也是个欺君杀头的大罪,赵无忌坐在椅子上,闭目沉思了起来,片刻之后,他终于拿定主意,蓦地站起:“大明已禁不住再来一场折腾了,黄河沿岸数百万名百姓缺衣少食,正等待着朝廷的赈济,与之相比,我赵无忌就是冒点风险,又算得了什么?怡儿,咱们现在就去侯阁老那里。”
徐怡看着他坚毅的脸庞,心中又是钦佩,又感到幸福。
吏部尚书李长庚府中,李长庚独自坐在书房中,一动不动,眼窝深深的陷了下去,看着有点怕人,自从昨日下朝以来,他就独自一人待在书房,谁也不见,下人送来的饭菜也只动了几口,就放在了桌子上。
昨日朝会上的那一幕,给了他极其深刻的印象,而皇上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话,更是让他不寒而栗,一诺千金?他这样想着。
他年届六十,身体早已大不如前,大儿子去世的早,并未留下一儿半女,二儿子风流倜傥,足足纳了十三房小妾,生了八个女儿,不过却只有怀仁一个男孩。
是以他一直对这李家的独苗宠爱有加,容不得他受上哪怕是一点点的委屈,也慢慢养成了他骄横跋扈,为所欲为的性子。
这些年,怀仁在外面欺男霸女,鱼肉百姓,横行乡里,做了多少天怒人怨的事情,都被他以权势一一摆平。
去年更是在街头看到一个女子貌美非常,一时兴起,便将其强掳回家,谁知那女子性子甚烈,**之后,脱了束缚便以头撞柱,横死在了李府,苦主的丈夫一纸诉状递到了顺天府,顺天府尹李春茂一看是状告吏部尚书的孙子,便找了种种理由将案子压了下去,怀仁竟也平安无事。
只可惜怀仁这次却踢到了铁板上,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站在赵无忌背后的,正是崇祯。
日头渐渐偏西,眼看一天又要过去,皇上已经有了吩咐,却是不能再耽误下去了,想到这里,他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慢慢走到书房门口,推开房门,老仆李富正忠心耿耿地在门口候着,看到李长庚,顿时面露喜色:“老爷……”。
“李富,去把孙少爷唤过来。”
片刻之后,李怀仁匆匆而来,李富在后面小跑着跟着他,“爷爷,你没事吧?可让孙儿担心坏了。”
李长庚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他慢慢上前,枯干的手指慢慢在自家孙儿脸上缓缓滑过:“乖孙儿,怎么瘦了?是不是担心爷爷啊?你啊,你怎么得罪了赵无忌?那个泼皮无赖,便是爷爷见了,也要忌惮三分的。”
李怀仁脖子一梗:“爷爷你怕啥?不过五万两银子而已,你多卖两个官不就出来了?”
李长庚放了手,倒背在后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爷爷这两年也是惯得你厉害,才让你如此的无法无天,你也是该接受些教训的时候了。”
李怀仁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只得茫然叫了一声:“爷爷……”
李长庚转过身去,倒背双手,抬头望向天空,良久,方才幽幽地说道:“李富,把孙少爷带到后院,吊起来,狠狠打二十鞭子,再打折他两条腿,给赵无忌送去。”
李怀仁听了,顿时如同五雷轰顶,他猛然冲上去,跪在地上抱着李长庚的大腿哭喊着:“爷爷,我是你亲孙子啊,你为什么要打折我两条腿!爷爷,爷爷你疯了不成!”
李富也是惊慌的什么似的,也只得在一边劝道:“老爷,万万不可啊,凡事总有解决之道啊老爷。”
李长庚身子猛地一颤,过了一小会,方才说道:“那就打折他一条腿吧。”
李怀仁听了,顿时吓得跟什么似的,他跪在地上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用力摇晃着李长庚的腿,哭道:“爷爷你为什么要打折我的腿啊?咱家不是有钱吗?给赵无忌钱不就得了?爷爷,爷爷……”
李长庚猛然转身,脸上煞气四溢:“李富,我刚才怎么吩咐你的?你没听见吗?要不要老夫连你一并打死!”
李富头一次见到自家老爷如此发火,他怔了一下之后,再不多话,匆匆就出去喊人,没多久,便有几个五大三粗的家人过来,扯了李怀仁就奔后院去了,李怀仁犹自不断哭喊着:“爷爷,爷爷,我是你亲孙子啊,爷爷你疯了吗……”
眼看众人皆已走远,听着李怀仁的哭喊声,李长庚的脸上也不禁流下了眼泪,他喃喃说道:“乖孙儿,莫要怪爷爷心狠,爷爷一直在扮演清廉,皇上若是知道咱们李家能轻易拿出五万两银子的话,必然会对爷爷产生怀疑,那时上门的就不是赵无忌,而是前来抄家灭门的锦衣卫了,为了咱们李府上下老小的命,也为了你的命,只能让你受委屈了。”
后院远处蓦然传出一声惨叫,声音凄惨无比,让人听之毛骨悚然,李长庚眼中蓦然掠过一丝极其强烈的愤恨之色,双手紧紧握拳,手背上青筋迸出,他咬牙切齿道:“赵无忌,老夫发誓与你不共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