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顾帐中众将,洪承畴轻咳一声,道:“今日请诸位来此,乃是想和诸位商议一番,如今我军粮草被劫,营寨粮草已不足两日之用;
而今又被鞑子掘壕沟断了退路,局势十分严峻,不知诸位可有良策?”
洪承畴话音落下,半晌却是迟迟没有人开口。
望着帐下站着的这些将领,几乎都是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洪承畴的心中,不由得有些失望。
“敌军势大难敌,更加之皇太极御驾亲征,敌军士气高涨,下官以为,避其锋芒,方是上策。”监军张若麟率先开口。
“张大人的意思是?”洪承畴追问道。
“下官以为,突围返回宁远,与清兵固守相持,方为上策。”张若麟面色不改地说道。
这半年来,要说谁是最坚决的主战派,速战派,当属监军张若麟,洪承畴却是没想到,在此关键时刻,他居然会提出突围撤退的主张。
主张速战的是他,如今出战不利,张若麟才明白了固守相持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可惜他明白的太晚了。
“张大人言之有理,我军如今粮草不继,迅速突围方是上策。”手下兵力最多的山西总兵王朴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张若麟的主张。
迟疑了片刻之后,白广恩,唐通,马科等三将也纷纷表态附和,支持突围返回宁远。
洪承畴皱着眉头,耐心地一一听完诸将的主张之后,这才开口说道:“张大人所言,有一定道理,但本官以为,突围并非是此战的上策。”
突围,也便意味着承认这场增援锦州战役的失败,十五万大军,耗费民脂民膏无数,最终就落得个战败认输,突围而走的结果?这一点,是洪承畴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的。
“我军虽然小挫一场,但相比清兵,我军依旧占据一定的优势,”洪承畴环顾众人,缓缓说道。
“我军兵力依旧高达十二万,整整比鞑子多了五万人,更何况,敌军炮营虽然厉害,并且在上一场战斗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但总体而论,我军的火器依旧占优,若不是粮草断绝,我军原本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本官的判断是,我军实力,依旧要稍强清兵几分。”
“是以,本官打算,置于死地而后生,明日我军全军出动,与清兵决一死战!”洪承畴斩钉截铁地说道。
洪承畴话音刚落,曹变蛟便已经慨然出列,道:“我辈武将,理应奋勇争先,精忠报国,而今我军兵力远超清兵,却要设法突围而走,传将出去,岂不为天下人所笑!”
“末将附议大人,末将愿率本部兵马,与鞑子决一死战,不死不休!”曹变蛟表情坚毅,话语铿锵有力。
虎大威亦是跟随出列,抱拳道:“末将附议曹将军,某熟读兵书,从未见有兵力多者,反而要突围而走的道理。”
洪承畴的目光投向还没表态的两个总兵身上,前屯卫总兵王廷臣,宁远总兵吴三桂。
王廷臣想了想,便说道:“何去何从,末将唯大人马首是瞻。”
至此,支持突围的总兵有四人,而支持决一死战的,有三人。
众人慢慢地把目光投向了至今尚未出声的宁远总兵吴三桂身上。
“吴将军以为如何?”洪承畴问道。
作为初战时明军阵中最亮眼的将星,号称勇冠三军的吴三桂,此刻内心也是在激烈地天人交战着。
是战,是逃?
短短的几秒钟,对于吴三桂来说,却仿佛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迟疑片刻之后,最终求稳的心理占据了上风,吴三桂低着头,有些不敢与洪承畴对视,“大人,末将以为,突围方是稳妥之计,改日再战,亦是不晚。”
三比五,赞成突围的总兵占据了大多数。
洪承畴的脸色慢慢地颓败了下去,他明白,自己提出的决一死战计划,已经破产。
支持自己的三将,曹变蛟兵力六千,虎大威是副总兵,兵力只有四千,王廷臣兵力八千,但是士卒的精锐程度远不如前两人。
三人总兵力加起来不到两万,而主张突围的总兵们,兵力加起来几乎十万之多。
强扭的瓜不甜,洪承畴没有赵无忌那样的威信,对手下的诸位总兵,他也没有多大的掌控力。
总兵们达成了一致意见后,便是洪承畴,也不能轻易反对,阻止。
“这么说,你们都打算突围了?”半晌之后,洪承畴缓缓问道。
没有人出声。
无人出声,便是默认。
“也罢,既如此,我等便拟定个突围的条陈出来。”洪承畴缓缓说道。
辽东,盖州。
卡鲁提拉号慢慢地收起风帆,靠着船只本身的惯性,慢慢地向着盖州港的码头停靠过去,片刻之后,船身突然猛地一震,停在了码头的一角。
船上的水手和旅人纷纷涌上了甲板,准备下船。
卡鲁提拉号是一艘三桅帆船,船主是一名常年来往满清和大明的葡萄牙商人,船上载着大量的货物,以及几百名旅客。
一队约十几人的清军士兵,手里拿着马刀和狼牙棒,站在码头上,用警惕而贪婪的眼神,不断地打量着从船上下来的每一个人,为首的清兵将官身材异常魁梧,他年约三十岁左右,面貌凶狠,眼中闪烁出嗜血的光芒,他用一种饿狼一样的眼神,盯着每一位走下船的旅人。
他像看猎物一般,看着这些旅人们。
十几个葡萄牙水手率先下船,对于这些海上的亡命之徒,清军士兵也不愿意轻易招惹,他们不但懒得打量,更是懒得检查,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下船的旅人和客商身上。
几个小贩模样的人,挑着一些担子下了船,清兵头领一挥手,两名士卒便上去将这些人浑身上下都摸了一遍,把担子里的东西也都一一打开,检查了一番没发现什么破绽,这才放行。
随后下船的,是几个商人模样的人,带着几十个奴仆,收下商人暗中递过的银子后,清兵首领依旧不讲情面地派人将这些人的行李统统检查了一遍。
随后一名妙龄女子带着一个年轻人,似是他的兄弟,两人有些畏惧地下了船,看到眼前的女子,清兵首领的眼中,淫光闪现,他嘿嘿淫笑了两声,便大步走上前去,亲自盘问了两人一番之后,突然便以这女子是奸细为名,猛地拦腰抱住了她,抗在肩上,转身就走。
女子惨呼一声,双腿不断踢着清兵,却依旧挣脱不得,那少年见状,急忙追了过去,却被一名清军士兵,狠狠地用刀背砍倒在地。
少年疼得满地打滚,眼中余光望去,却见自己的姐姐已经被那清兵首领哈哈大笑地抗在肩上,走得远了。
绝望的少年被一群清兵围了起来,拳打脚踢,慢慢地,地上淌出了一大片血迹,那少年的身子,也慢慢地不再动弹。
卡鲁提拉号的船舱里,红脸膛的大副戈麦斯与何娘子两人,皱眉看着码头上发生的这一切,当看到那女子被清兵首领强掳而去的情景,乔装成何娘子的杜红儿,禁不住暗自握紧了粉拳,春葱似的手指,因为紧张,指节已经变得发白。
这一路的旅途下来,戈麦斯对温婉亲切,慷慨大方的何娘子已经非常有好感,他有些担忧地望着码头上的清兵士卒,低声说道:“女士,这些野蛮人对待女子,一向非常的粗暴,为了您的人身安全,我建议您最好不要下船,留在船舱里是最安全的选择。”
下船的旅人数量变得越来越少,卡鲁提拉号上,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名旅客了。
杜红儿望着码头上那些面容凶恶的清军士卒,缓缓地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戈麦斯先生,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是来这里做生意的,不下船,我的生意如何能谈成?”
“夫人,我记得贵国有句话,叫做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像您这样温柔的女子,又何必抛家舍业,出来冒这份险呢?”
“金钱虽然可贵,但生命却是只有一次。”
杜红儿伸出右手,轻轻拢了拢鬓边的秀发,转过身子,望着耿直的葡萄牙人,她微微笑着:“戈麦斯先生,这世界上,总有一些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不是吗?”
“戈麦斯先生,您能不能帮我一个忙,能不能帮我找一些炉灰。”杜红儿继续说道。
戈麦斯看了杜红儿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好吧,愿上帝保佑你,我现在就去帮你找炉灰。”
片刻之后,带着几名仆人,脸上手上和腿上都故意擦了不少黑色炉灰的杜红儿,出现在了卡鲁提拉号的甲板上,望着下面码头上那些面容阴冷,眼神凶恶的清军士卒,杜红儿的脑海中,突然现出了远方的某位俊秀少年的身影。
嘴角上勾,一抹微笑在杜红儿的脸上闪现,她深吸一口气,眼神慢慢地变得坚毅起来,挎上行囊,便镇定地带着这几个仆人,向着不远处的清军士卒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