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换了别人,或许便会在此时,找出种种理由为自己开脱,分辩,推卸责任。
找借口,洪承畴自己也能找到,但是他不想找,也不想为自己做任何辩解。
因为他从小受到的教育,和这些年来养成的修养,不允许他这么做。
大丈夫应行的正,坐得直,俯仰无愧于天地间,推诿责任,那是小人所为,洪承畴不屑为之。
但是此次战争,终究还有很多他不能决定的因素,导致他功败垂成。
兵部武库供应的劣质兵器,直接导致了首战占尽优势,却被敌军逼平,以及次战的惨败收场;
手下八大总兵,各有心思,大部分人只想着自己那一个小团体的利益,却丝毫不考虑整个朝廷的大利益;
皇上不懂军事,却又总喜欢在紫禁城,凭借自己的想当然,凭借自己的小聪明,频频对前线将士指手画脚,恨不得手把手亲自教自己怎么去打仗;
兵部尚书不懂兵,也不知兵,只知道一个劲地催促自己速战速决;
委任自己为帅后,皇上又派来了两名文官,名为监军,实则掣肘,监军张若麟处处与自己针锋相对,拉帮结派对抗自己,这也变相助长了军中分崩离析的风气;
王朴,吴三桂等总兵拥兵自重,俨然唐代的藩镇一般,所在部队更是如同一个独立王国,水泼不进,除了他们自己,谁也调遣不动他们手下的将士;
名为大军统帅,自己的命令却不能令行禁止,想要决一死战,手下各总兵却都想着突围逃命,而最悲哀的是,自己这个最高统帅,到最后还不得不向他们妥协,遵照他们的心意去突围;
号令不一,指挥不灵……;
还有……,如此等等。
洪承畴觉得自己,是真的累了。
或许被皇上贬为庶民,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却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洪承畴突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情景。
洪氏虽然是福建一带的名门望族,但父亲早死,家境贫寒,寡母独自一人将他抚养大,含辛茹苦,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原本是大家闺秀的母亲,教会了他很多东西,而他也不负母亲所望,从小便是天资聪颖,勤奋好学。
从一贫家子弟,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的地位,成为大明王朝中少数的几个重臣之一,只有他自己清楚,在这一切光鲜的背后,自己曾经付出过怎样艰辛和不足为外人道的努力。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事到如今,曾经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无限风光,也即将要离自己而去了。
此次突围后,便是能成功返回宁远,只怕皇上贬斥自己的折子,也该到了。
却不知是谁来接手这个烂摊子。
然而,现在并不是感伤的时候,突围尚未成功,自己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去做,想到这里,闭目沉思的洪承畴,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大步流星般走向帐门,随手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营寨内,依然是一副井然有序的样子,营寨内一片安静,这让洪承畴惶恐的心里,稍稍感到了一丝安慰。
刚才军议的时候,洪承畴已经提醒过手下众将,今夜突围之事,一定要严格保密,万万不能被清军看出己方的意图,要做出一副手中有粮,准备长期坚守的样子,以迷惑满清,提高突围的成功率。
现在看来,起码是自己面前的这个营寨,做的还是不错的,一脸警惕的士卒们依旧手持武器,在营寨各处和外面,来往巡逻,不远处,明军侦骑依旧在营寨周围,游弋梭巡,忙着警戒和放哨。
从外面看明军营寨,和以往一样,并没有什么异常。
然而在各个营帐里面,却有着大量的士卒,正在忙碌地为夜晚的突围而准备着,打包行李,毁掉将要丢弃的兵械,以免被清军得到再利用,让战马吃饱喝足,以应对即将到来的夜战等等。
到处都是一副外松内紧的情形,这让洪承畴心中十分欣慰。
到底是自己带出来的兵,倒也不愧九边精锐之名。
不放心的洪承畴又策马亲自前去各个营寨一一检查,当他确定并无疏漏之处后,方才再度精疲力尽地回到了自己的大帐。
如今是戌时,也就是后世的八点,还有两个时辰,便是突围的时候了。
(古代一天十二个时辰,一个时辰相当于后世的两个小时。)
独自一人,洪承畴闭上眼睛,坐在太师椅上,把头靠在椅背上,开始从头到尾,一点点地重新梳理了一番今日夜间突围的种种事宜。
这是他自统兵以来就养成的习惯,每次作战,他都会针对可能出现的种种情况,想出各种应对的预案,以应对突发和意外的产生。
片刻之后,洪承畴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缓缓睁开了眼睛。
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也都是尽自己的最大能力,去做到最好,事到如今,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其余的便交给老天爷了。
尽人事,听天命。
突然,洪承畴心中一动,似是想起了什么事情,沉吟片刻后,他大声吩咐手下取来纸笔,然后借着烛火的照明,摊开宣旨,拿起狼毫,他开始奋笔疾书……
距离明军营寨约十里地处的一个小山丘上,皇太极穿着一身便服,带了马福塔等几十个心腹武士以及范文程,豪格两人,站在那里,远远地眺望着明军的营寨。
皇太极的眼神,像极了正在窥探猎物的饿狼一般,贪婪而凶残。
自从在赵无忌手里吃了大亏,丢掉一条胳膊以后,皇太极的性情便越发的暴虐起来,相比以往,他越来越不能控制自己的坏脾气了。
盛京城的皇宫中,三天两头都有被大汗虐待致死的宫女尸体,被战战兢兢的太监们用一张草席卷了,抬出宫外,运到城郊胡乱地挖个坑给埋掉。
时间长了,消息传出之后,以至于宫中几乎所有的太监宫女,都把前去侍奉皇太极,视为最危险的工作,避之不及。
“若朕料得不错,今夜便是这些明军突围的最好时机,哼哼哼哼,”一阵令人听了毛骨悚然的笑声在静谧中突然响起,皇太极面色阴冷地说道,“洪承畴是个人才,可惜手下诸将却大多都是怂包饭桶,崇祯小儿又是刚愎自用,多疑无谋,种种牵扯掣肘之下,便是再给明国十个洪承畴,也改变不了他们的命运!”
范文程摇着羽毛扇,在一旁谄笑道:“大汗深谋远虑,臣所不及,洪承畴自负聪明一世,可惜他万万想不到,大汗早已在这里布下天罗地网,此地,便是这十五万明军的葬身之所!”
皇太极听了,顿时便是一阵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军师说的不错,明军退路,已被我军三重深壕所阻,他们欲要逃遁,无非只有沿着海边的这一条路可走。”
语气中带着深重的暴虐,脸上带着阴险的笑容,皇太极继续说道:“他们要走海边,朕便成全他们,若是他们真能浮海游过山东,朕便放他们一条生路,又有何妨?”
相比调遣不动手下众将的洪承畴,皇太极这边,可谓是一声令下,八方遵从。
为了此战,皇太极也是殚精竭虑,和范文程等人又是查看地形,又是反复研究计划,最终定下了十面埋伏之计。
豫亲王多铎,亲率精兵一万,埋伏在杏山附近,若是发现明军突围而来,想要躲入杏山城,便立即暴起突击,以弓箭尽可能多地杀伤那些逃命的明军。
英亲王阿济格,亲率精兵一万,埋伏在塔山城附近,等待伏击那些突围后想要逃进塔山城的明军。
睿亲王多尔衮则手提一万精兵,埋伏在松山至宁远的路途中,如猛虎般,时刻准备噬人而食。
小凌河到海滨的这条路,被皇太极视为明军最有可能经过的道路,皇太极在这里布下重兵,由皇太极长子,肃亲王豪格亲自领衔,率领马福塔,阿山两名骁将,三千白甲精兵并两万精锐骑兵,埋伏在此。
豪格的任务,是尽量杀伤明军,并把慌不择路的明军赶到海里去,毕竟黑暗中难以视物,看不清敌人的明军很容易慌乱起来。
将明军赶到海中,让他们自相踩踏,落水溺死,可比一个一个去杀,要省力多了。
连弓箭都省了。
简单的说,豪格的任务便如同狼群,如同猎人一般,设法将猎物也就是明军,驱赶进预先设置好的陷阱,也就是大海。
有鉴于此,皇太极不但给这一路伏兵配置了最强的将军和士卒,更是命自己的长子豪格作为这一路军的统帅,其扶植栽培豪格之心,可谓路人皆知。
饶余贝勒阿巴泰,率领五千士卒,作为机动力量,随时准备增援各处,以备不时之需。
萨哈廉率领五千士卒,镇守清兵大营,以防止明军反噬。
皇太极本人则亲率两万主力大军,潜伏在松山城附近,随时准备给欲要突围的明军以沉重一击,力求一战打掉敌军的士气和战意。
一切已经就绪,只等猎物自己跳入陷阱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