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桉:你好”
“我没有和你说过我小时候学拼音的事情吧?”
余周周左手托腮望着黑板上一排排的aa dd ee,右手握着钢笔在崭新的本子上面认真地记笔记。身边的同桌早就因为这样无聊的内容而趴在桌子上面打哈欠了,她低眉看一眼对方,然后嘴角微扬。
那一排字母让余周周突然想起了小学一年级的第一堂课,她们开始学习拼音。只是这一次,她没有满心疑惑慌乱地瞪着黑板,也没有用笔杆捅捅李晓智轻声问“这是什么?”她小学前没有学过拼音,初中前也没有提前学过英语,然而心情却截然不同。
余周周回过头去默数自己生命中所经历的几次困顿,并第一次模模糊糊地思索着它们带给自己的意义。她已经记不清楚曾经拎着四十分的卷子盯着众人的目光穿 过教室回到座位的时候,究竟是什么心情,但是她知道,如果没有那一刻的尴尬无措,没有后来一瞬间的豁然开朗与后悔不迭,那么现在的她也不会这样平静地面对 着英语这片未知的领域。
所谓新的开始,不过就是把往事以更高难度重演一遍,她所能做的,就是学会等待。
“你知道吗,我突然发现时间特别特别伟大。虽然以前我就知道,可是那时候我不懂。”
她不知道这句有些做作的话是不是会让陈桉笑话她,不过,她是真心地感激——虽然不知道在感激谁。
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不急不缓,不会因为你处在困境中就快走两步,也不会因为你幸福得意就慢走两步。
时间是最公平的魔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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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周周在语文课上听到一声恐怖的嚎叫,仿佛是一只从楼上奔逃下来的猛兽,随后而来轰隆隆的雷声一般的脚步声。她吓了一跳,回过头去看到后门玻璃外快速 扬起又劈下去的一只手,挥着长长的木板,白色的漆面一看就知道是从课桌上上拆下来的。高声的多人叫骂和咣当当的撞击声让走廊听起来像是人间地狱,班级里面 的同学还在发愣,后排的三个男生已经一跃而起,几乎是扑到了后门上,趴在后窗边兴奋地观望着。
“我x,这不就是初三的赵楚吗?”
“我他妈的早就说过他得意不了几天,三职那几个人码了十几个弟兄天天在门口堵他,他番强跑了,结果人家今天就找到班里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语文老师是个三十多岁的矮个子短发女人,永远挂着冰雕一般的表情,她见怪不怪地扫了一眼门外,就随手拎起数学老师的教具往黑板上狠狠地一拍,巨大的响声让底下的学生集体打了一个寒噤。
“都给我回座位去!都没规矩了是不是?!”
三个男孩子有点悻悻然地离开了后窗走回座位,余周周也心有余悸地转过头翻开教科书,低头浏览今天要学的那篇文章,莫怀戚的《散步》。
翻了两页,复又转过头去。
倒数第二排靠窗的角落,跟小学一年级时候的余周周同样的位置,坐着一个穿着深蓝色防雨绸外套的女孩子,深深低着头,仿佛刚才的騷动与她全然无关,马尾辫高高地翘着,像张皇凌乱的公鸡尾巴。
那个女孩子,就是《十七岁不哭》的主人。余周周开学第一天看到她和自己同班的时候觉得非常神奇,也很开心,正要走过去对她说“你的书在我这里”,想了想却停住了脚步。
那就等于告诉对方,你被你妈妈又打又骂,我都看见了。
余周周还是忍住了。
开学一个多月了,她还没有和那个女孩子说过一句话。
语文老师用平板的声音继续讲着课:“所以这里出现了两个母亲,两个儿子,作者这样做的用意是什么?谁来说说?”
最后四个字明显只是走过场,她并没有期望会有人举起手发言,于是问完之后就低下头去看点名册。
“辛美香?”
“辛美香?”
底下已经有隐约的笑声了。坐在倒数第二排的那个女孩子受了惊吓一般站起身,低着头,一言不发,好像一根木头。
“说话啊!”语文老师拧着眉头叹口气,以为对方是上课开小差没听见自己的问题,于是又重复了一遍,“我刚才问,这里出现了两个母亲,两个儿子,作者这样做的用意是什么?”
时间是伟大的魔法师,从不为任何人停留。然而辛美香是可以和时间一起静止的人,余周周不清楚到底是谁对谁下了咒语。
一分钟过去了,不明就里的语文老师死盯着那个垂着头的女生,班里的笑声渐渐响起来,却又被语文老师恐怖的表情压制住,回归到一片死寂。
“她怎么回事?故意的?”她低头询问第一排的余周周。
班主任看了档案之后得知余周周是师大附小的学生,就对她很是高看,排座位的时候让她坐在第一排。
她摇摇头,小声补上一句,“她……她不是故意的。”
余周周并不清楚这种做法有什么故意无意之分。语文老师第一次提问辛美香,觉得不可理喻,然而其实同样的场景已经在英语课上发生过无数次了。
本来应该是班主任的英语老师却做了普通科任老师,一个教数学的中年女人成了这个班级的班主任,余周周并不觉得奇怪。抽签这种东西,可以保证一时的公平,事后的一切,还是“好说好商量”的。
依旧穿得仿佛调色板一般的英语老师非常喜欢“开火车”这种提问方法。从第一排的同学开始,后排的同学依次站起来回答问题,走着蛇形,最后再循环到第一 排。她会语速很快地把新学的课文内容用这种提问重复许多许多遍,”how are you”,”fine, thank you,and you”……
辛美香是一节损坏的铁轨。
她永远站起来,堵在那里,一言不发。无论老师怎样对待她——从一开始的循循善诱,满面春风地鼓励劝导,到后来皱着眉头训斥,直到现在这样,引导整列火车绕路而行——辛美香从来就没有过任何其他的表情,难堪,脸红,哭泣……什么都没有。
余周周仰头看着语文老师,她们都领教过语文老师发怒时候的恐怖场景,心里甚至替辛美香捏了一把汗。
然而语文老师只是点点头,对她说,“你坐下吧。”
然后从余周周的笔袋中抓起一只笔,在点名册上打了一个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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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余周周觉得心情不好的,还有另一件事情。
江北区重点,的确在生源和管理上与真正的好学校有一定的差距。班级里面已经不复刚开学时候那种怯生生的安静,上课时候窃窃私语,下课时候男生女生打成一团,坐在第一排的余周周到没有被波及到,可是已经有同学反映坐在后排听不清老师讲课。
班主任气鼓鼓地把数学课改成了自习课,然后开始点名,把某几个很安分的同学一个个叫到教室外面谈话。
然而却并没有走远,声音也洪亮得很。
“咱们班现在的状况你也知道,老师现在需要你协助我把害群之马找出来,从现在开始你就算是老师的卧底,别让别人知道,你每天把别的老师的课上说话的同学名字都记下来单独交给我……”
余周周坐在教室里面,把头深深地埋进英语书里面,哭笑不得。
“陈桉,有句话我觉得我不应该说,因为很不礼貌,可是我真的很想告诉你,你不要批评我——我觉得我们班主任老师有点傻。”
教数学的班主任老师姓张,叫张敏。
开学的那天,大笔一挥将名字写在黑板上,然后正色道,“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你们的班主任,教数学,我叫张敏,敏是敏捷的捷。”
而且丝毫没有看出下面的同学为什么会笑。
张敏很黑,非常黑,又胖又丑,又不会穿衣打扮,刚开学的第一天训话,就找不到点名册,急急忙忙地把自己那个深蓝色的布口袋倒过来,在讲台上翻了个底朝天,最后洒脱地说了一句,“算了,不废话了,咱们开始上课。”
那是余周周初中的第一堂数学课,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盯着黑板的时候目光又多么热切和专注,小心翼翼,诚惶诚恐。那样的目光几乎吓到了张敏。
“我当班长了,而且还被调到了第一排。我原来以为老师是因为我是师大附小的学生才对我好,后来才发现她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谁,后来才看了我的档案,对我更加好。”
“她说,我在数学课上的目光太热烈,如果她是个男老师,可能都会以为我爱上他了。”
“你说,哪有老师这么说话的啊?”
“所以我觉得她有点傻。”
“不过,我喜欢她。我觉得她是个好人。”
余周周停笔,望着最后一句话,忽然愣住了。她想起某个仿佛梦境一般的深夜里,陈桉对她说,对你好的就是好人,对你不好的就是坏人。
她曾经,并不承认这一点。现在才发现,某些作出判断的理由,已经悄然渗入血液,她以为是直觉,其实,背后都有着并不算明智也并不算公平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