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乾隆皇帝 33 千乘万骑临幸承德 苦谏巧纳缓修园林

当江南还是千里一碧、万木葱宠时,塞北已是萧疏森肃,金风寒气迫人了。乾隆过了六月十九观音诞辰,即发大驾幸临奉天,到承德已是八月金秋。钱度在北京滞留了三日,因傅恒随驾去了奉天,只见了见张廷玉,到户部向史贻直汇报了铜政司理政情形,别的人一概不往来,第四天头便带了随从赶往避暑山庄行在。恰他到这日,乾隆法驾也到。奉天将军已先期赶来,和古北口大营将军、热河提督、喀喇沁左旗绿营都统,还有东蒙古诸王、京师各衙门委派的堂官,会同礼部,由尤明堂带领迎驾。知会辰时正牌,御驾进城。按清制皇帝卤簿,有大驾、法驾、銮驾与骑驾四种,郊祀祭祖用法驾,朝会用法驾,銮驾用于节日出入,骑驾只是寻常日用。大驾为尊天敬祖,所以最为隆重周备,法驾只稍稍逊些,文物声明足昭“圣德”。所以前往奉天用大驾,到承德会蒙古诸王,算“朝会”,用法驾。钱度从前在京听尤明堂吹嘘过,却没有实地看见,这次随班立在德华门内,紧靠御街,要看个清爽。

辰牌二刻,德华门外石破天惊般炮声九响,顿时鼓乐大作,六十四部鼓乐由畅音阁专职供奉献奏,传来他们悠扬沉浑的歌声:

大清朝,景运隆。肇兴俄朵,奄有大东。鹊衔果,神灵首出;壹戎衣,龙起云从。雷动奏肤功,举松山,拔杏山,如卷秋蓬。天开长白云,地蹙凌河冻。混车书,山河一统。声灵四讫万国来修贡……人寿年丰,时拥风动,荷天之宠。庆宸游,六龙早驾,一朵红云奉。扈宸游,六师从幸,万里歌声共……

歌声中钟磐清扬,真个发聋振聩,洗心清神。随着乐起,德华门内八对大象驮着香鼎宝瓶依次跪下,便见六十四名先导太监由王礼带领,手捧拂尘徐徐而入。德华门内文武百官和大街上黑鸦鸦的人群,立时安静下来。钱度跪在地上睨着眼瞧,以翠华紫芝为先导,一共是五十四盖,有九龙曲柄盖,直柄盖,青红皂白黄五色花卉盖,杂错相间。接着是七十二宝扇,四对寿字扇,八对双龙扇,后边也有单龙的,孔雀雉尾的,还有绘鸾绘凤的。宝扇过去是八面华幢,分长寿、紫云、霓霞、羽葆四种。宝色流苏,缨络飘荡,令人目不暇接。恍惚之间太监卜礼又带着信幡绛引涌入城门,却以龙头竿作导,两对豹尾枪紧随,一面面明黄牌上写着教孝表节、明刑弼教、行庆施惠、褒功怀远、振武、敷文、纳言、进善……接着又有旌节过来,却是六对,由十二个太监执着金节、仪铂……忽然人们一片低声惊叹,钱度看时,是八旗大纛车进城,那纛旗杆有巨碗粗细,柱立在纛车上,各由八名剽悍的力士推着。前锋大纛十六杆,接着四十杆销金龙纛,在呼呼的西风中纛旗猎猎作响。尾随着八十面纛旗,绣着仪凤、翔鸾、仙鹤、孔雀、黄鹄、白雉、赤乌、华虫、振鹭、鸣鸢,还有游鳞、彩狮、白泽、角瑞、赤熊、黄熊、辟邪、犀牛、天马、天鹿等等祥禽瑞兽,一色的销金流苏随风荡舞,说不尽的华贵尊荣。这诸多花样过去,还只是仪仗导引,畅音阁供俸们此时加入行列,乐车上的排律、姑洗、编钟、大吕、太簇、杖钟、无射,清扬激越,杂着和声萧管笙篁,真个是干雷聒耳肉竹喧天。钱度此刻已经听懵了耳朵、看花了眼。后头还有什么四神、四渎、五岳旗、五星二十八宿旗,甘雨、八风、五云、五龙、金鼓日月旗熙熙攘攘而过。忽然人声一阵轰动,抬眼偷看时,这才是正经的御仗,八面门旗在前,两面翠华旗销金五色小旗跟着,四个人抬着两面出警入跗旗,接着六人持杖,一百二十人手执金吾由侍卫素伦督率,紧接着又一百二十人,执金铣、卧瓜、立瓜、红镫、铜角、金钲、金炉、香盒、沐盆、唾盂……手擎执事的太监们一个个面带喜色,肃容徐步而过。这才看见皇帝的法驾乘舆,由三十六名太监抬着,乘舆前后一百八十名侍卫,一律着五品武官服色,头上戴着翠森森的孔雀翎子,紧紧簇拥着金龙乘舆和皇后的凤车,后边一串小轿,都是轿门密封,纱窗垂帷。不用问,是嫔妃们的轿子了。钱度浑身跪得发木,直着眼看那九龙乘舆,只见似乎像个带栏的四方月台,四根盘龙柱上架着明黄云龙顶篷,四角站四个太监紧护明黄帷子。却不知乾隆在里边是什么模样,忽然他眼一亮,看见了傅恒,骑着黄骠马,身穿黄马褂,手执黄节锁,这才知道,傅恒是这个法驾队伍的总管带。只见傅恒在马上小声说了句什么,太监又向帷子一躬说了句什么,便由两个太监小心翼翼卷起黄幔。中间盘龙错金的须弥座上端坐一人。目似点漆,面如冠玉,口角带着微笑,头上戴明黄天鹅绒东珠冠,九龙披肩轻轻覆在金龙褂上,马蹄袖雪白的里子翻着,双手轻轻扶膝正襟危坐,这正是垂拱九重俯治天下的乾隆皇帝了。

这一霎间,群臣、万民不约而同,山呼海啸一般呼喊:“乾隆皇帝万岁,万万岁!”那烟火爆竹,震天雷、地老鼠、二踢脚,燃得遍地腾紫雾,响得像一锅滚粥,一城的人都像疯了,醉了。钱度望着时而抬手向臣民致意的乾隆,忽然想起那年和乾隆一道儿在军机处吃酒。那通红的火炉旁只有他和乾隆两个人,谁也不认识谁。一壶烧酒,一碟子花生米,一边谈宦海人情,一边互相斟酒助兴……这位坐在乘舆里的至尊,要是知道自己就五体俯伏在御辇之下,不知作何感想?

但乾隆此刻想不到钱度,他全身心都陶醉在烟光紫雾笼罩着的沸腾人群中。两次蠲免天下钱粮,赈济各地灾区灾民,朝廷花了一千多万银子,又少收了两千多万。他有理由相信自己在百姓中的声望已经超过先帝,接连几年天下大熟,民殷物丰也是可信的,但亲身感受这样狂热的拥戴称颂,还是多少有点意外惊喜。他坐在镂刻得玲珑剔透的错金九龙须弥座上,神色慈祥地俯视着他们,忽然想到自己的使命与责任,想到自己还能赐予这些生灵以很多东西,能把繁荣和富裕留存在人间,他又觉得自己无比尊贵。这至高无上的权力与财富都是上天和祖宗赋予他的,再由他向子孙传递……他在“大清国万万年”的喧啸之中,内心一阵阵激动,脸色变得潮红,他一次又一次起身,双手平伸向人们答礼。直到避暑山庄正门外,他才从无尽的遐思中清醒过来,因见东蒙古诸王都跪在大倒厦门外石狮子旁,便吩咐:“内外蒙古王爷都来了,降舆,朕走几步疏散疏散。”傅恒便忙传旨。十几个军机处章京和礼部尚书尤明堂都是累得满头大汗。纪昀是承旨专门负责乾隆草诏文秘事宜,早已守在山庄门口,见乘舆已经落下,忙匆匆过来施礼相陪。

“各位王爷都是远道而来,辛苦了。”乾隆只向纪昀摆了摆手,满面春风地笑道:“起来吧。明儿在烟波致爽斋,朕还要设筵款待——今儿还有政务,且请各位道乏吧!”眼珠一轮,又问,“怎么好像人多了几个似的,礼部递到奉天的单子,只有十一个王爷来承德呀!”傅恒一直随驾扈从,听这一问,便目视纪昀。纪昀忙趋步上前跪奏:“主子,多了四位台吉王爷,都是打准葛尔过来的。有台吉车凌、车凌乌巴什、车凌孟克和阿穆尔撒纳——”他放低了声音,像是耳语一般,悄悄地奏道:“准葛尔部内讧,这几个部是投奔过来的……”他没说完,乾隆已摆手制止了他,问道:“请新来的几位台吉过来,朕见见!”尤明堂便大声传旨,通译官叽哩咕噜一阵蒙语,便见几位王爷从后边躬身趋出跪下,一个个自报名姓道:“臣台吉车凌、车凌乌巴什、车凌孟克、阿穆尔撒纳恭见天朝大博格达汗乾隆爷!”

通译官听他们说的蒙语,正要翻译,乾隆摆手示意不用。他用目光亲切地审量着这四位西蒙古台吉。车凌年在五十岁上下,车凌乌巴什和车凌孟克都还是二十几岁的青年,阿穆尔撒纳在四十岁上下。他们都是五短身材,浑身显出铁铮铮精悍之气,裹着团龙蟒袍,白狐尾垂在胸前。乾隆眉棱骨一挑,眼中放出又惊又喜的光,用极纯熟的蒙古语说道:“万里来朝,你们不容易!既然家里有些不和家务,就留在承德多住些日子。朕在这里给你们各人盖一座王宫,家务事慢慢再商量,成么?”

“皇上!”为首的台吉车凌向乾隆叩首,说道:“我们不得已放弃了家园和草场,但是不能放弃自己的家族臣民。我们是带着族人一起逃亡出来的。”

“哦!”乾隆身子一震,转过脸目视傅恒,傅恒见他面带愠色,忙道:“这件事奴才也不知道,奴才一直跟着主子,这样的大事敢不奏闻!”乾隆便问:“你们部落都出来了?你们是贤王!一共有多少人,现在什么地方?”

“一共是三千一百七十七户,一万六千七百二十一人……”车凌说着,嗓子已哽咽难受,“在沙漠瀚海走了一年零四天,途中又渴又饿,死了两千多人,去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到达乌里雅苏台,刚刚安置下来。我们在进京途中听说皇上巡幸奉天热河,就没有再去北京,赶到这里的……这一路的艰辛苦楚,真是一言难尽……”他伏在地上,胸部剧烈地起伏着,旁跪的车凌孟克头一个支撑不住,以嘶哑的沉闷的嗓音长号恸哭,车凌乌巴什也就跟着放了声儿。

乾隆的脸色沉了下来,这样大的事,驻节乌里雅苏台的边将居然敢不奏报?但他立即否定了这一想法。平郡王福彭是个谨慎人,虽说因患寒腿在张家口,驻西域各大营的将军提督不会不禀知他,他也不敢隐瞒,这样的好事也不必隐瞒,还是军机处没有当成大事,或者张廷玉、鄂尔泰自行处置了,没有来得及奏闻。他涨红了脸,暗思:“这个张廷玉和鄂尔泰竟如此专断?”……但此时此地都不是仔细想事情的场合,他又慢慢恢复了平静,问傅恒道:“乌里雅苏台的将军是谁?”

“是兵钟麒的大儿子岳汨,已经病故出缺。”傅恒朝夕跟着乾隆,虽猜不透他想了些什么,辨貌聆声,已知乾隆心中震怒,遂更加了小心,低眉顺眼地笑道:“——主子曾加爵赐他儿子进士出身——现在乌里雅苏台掌军务的是定边左副将军成衮扎布。”

“是成衮扎布帮你们安置。”乾隆用蒙语说道,“他都给了些什么,够用么?”

“成衮军门很照应,从军中拨给我们五百头牛,两万一千只羊,还拨了四千三百石粮食。”

乾隆咬着下唇思量,这个数目他还满意。他笑着点点头,说道:“这点东西只够维持眼下营生,得有个图远之计。蒙古人没有草场,就像白云没有天空,这不成。嗯……这样,纪昀这就退下去草诏:三部车凌部落编设旗盟,叫‘杜尔伯特赛音济雅哈图盟’吧!车凌为盟长,车凌乌巴什和车凌孟克为副盟长,划乌里雅苏台周围八百里草原为他们的牧地!草诏完后,朕御览后发给张廷玉和鄂尔泰,叫他们回奏处置事宜。”顿了顿又道:“你们在承德没有王宫,暂时由四夷馆接待。在行宫里拨出房屋,一切供应,不得低于东蒙古诸王。还有,各王爷帽上都有东珠,你们也要有。傅恒传旨内务府,四位台吉,每人都是十颗东珠!”四个西蒙古王爷原都跟着策凌阿拉布坦侵占过喀尔喀蒙古部落,怀着个畏惧的心来投乾隆。穷蹙之人,但愿皇帝能免罪容纳已属望外,想不到乾隆一句不提他们昔日罪愆,恩礼相待,替他们想得如此周到,原先一片悲凄之心,顿时化作满腔感激之情,捣蒜似地叩头谢恩,一边颂圣一边流泪。乾隆见科尔沁亲王博尔济吉特.佳诚躬身站在内蒙古王爷班首,便抬手叫了过来,嘱咐道:“他们空手到乌里雅苏台,那里草场、水塘比不了你们,天气也太冷,且风沙极大,安了家暂时也不能乐业。血浓于水,你的家底子厚,饲料由朝廷配他们一些,你要拨出点家当帮帮自己人,你有什么打算?”

“回皇上话,昨晚我们已经见过。”佳诚恭恭敬敬地说道,“东西蒙古,漠南漠北蒙古都是一家人。我赠送他们二百匹种马,五百头种羊,还有一千五百顶牛皮帐篷。如果不够,还可以再拨些过去。我已下令属下各旗,不分主奴平民,不许到乌里雅苏台和兄弟争牧场。皇上既有这旨意,我一定更加留心。”乾隆又絮絮嘱咐了许多,方才命驾进了行宫。

纪昀回到驿馆,因不熟悉西蒙古疆域及其中政事纷扰,怕诏书写得不合体例,特传叫四夷馆的堂官和礼部的尤明堂同来参酌。写好了,又送到行宫外专为军机大臣设的签押房让傅恒过目。这才递牌子请见,即时便有旨意,着纪昀至延熏山馆觐见。纪昀还是第一次进这座横亘百里的大行宫,随太监进来,绕过仪门,但见满院都是乌沉沉、碧幽幽的松树,高可参天,粗可环抱,遮得地下一丝阳光不见,甬道的正中有一座三楹正殿,正门上悬着一块硕大的泥金黑匾,上面书着四个颜体大字:

万壑松风

一望可知是圣祖康熙的手迹,两边的楹联却空着。纪昀心思极灵,立刻便上了心。一路走一路看,果然园中所有的旧联已全部撤掉。海子旁边有一座八角亭,亭栏边可以垂钓。向东眺望,但见云山朦胧,秋岚浅淡。向西一带,是几排瓦舍,并不十分高大,纪昀问时,才知道是专门为皇子盖的书房一一再向西里许,是一片开阔地,约莫四五十亩大的一片海子,旁边另树一座坊门,是用一整块青石镂刻而成,也是新造的,门前鹄立着十几个小侍卫。纪昀便知已经到了驻晔之地。正门倒厦前,设着一张御榻,一望可知是乾隆接见臣子的地方,因地面轩敞开阔,坐在榻上可以远眺,近则见湖光山色,远则览千岩万壑,夏天坐在这里,无论见人办事,穿堂风徐徐吹过,半点暑意也不会有。纪昀不禁掂掇:这主子可真会享福……进门稍向西,就是延熏山馆,也是丹垩一新,纪昀张着嘴,挪动着脚步晃着脑袋左右顾盼向北细看,仿佛是个佛堂,山馆前几十步,是一座戏台和正殿相对,中间种植了不少说不上名目的奇花异卉。正看得兴致盎然,听殿中的乾隆说道:“纪昀,你这狗才,傻乎乎地东张西望,像个大臣模样吗?”

“臣看花了眼了!”纪昀忙一边答应,一边一溜小跑进殿,到东暖阁窗下,见傅恒也站在一边,向乾隆请安道:“这里真是秀色动人啊,看也看不够。禁苑不奉旨不能游览,不趁主子召见时看看,哪得个机会呢?”起身又对傅恒点头致意。

乾隆案上摆着长长一幅卷轴,两头拖在炕上,上面画有点点线线,却没有泼墨着色,又不像画儿。他一手扶着那图,微笑着看看纪昀,说道:“这园子刚新修过,朕也还没有看。你既来了,就是缘分,我们一路出去走走,边走边看边说事情如何?”傅恒和纪昀见他如此好兴致,忙都承欢。傅恒笑道:“这园子我看了几次,以为都走熟了,今儿进来,还觉得新颖,多少处都不认得了。东湖边那个假山石怕有十万斤吧,怎么一下子就移到了西边?”乾隆点点案上的图笑道:“修园子说到底也是不急之务,如今朝廷富了,才敢想修这个圆明园,才敢翻新这座避暑山庄。这是圣祖和世宗爷想了多少年的事,到朕手里才算真的要圆梦了。”言下神色既得意,又带着感慨。

傅恒心里是不赞同京师热河两头大兴土木修造园林的,抱定了“守拙”的宗旨,不表明态度,只跟着往外走。纪昀却是兴高采烈,跟着亦步亦趋出来,口中道:“皇上垂拱九重,致天下于极盛,九夷万方冕旒朝拜,自然得有应有的体尊,这才能显示我大清央央天朝的风范!”乾隆站在仪门旁,用扇子指指东边,道:“那边‘万壑松风’你已经看过,少着一副楹联,你替朕想一想,出个句儿朕听。”纪昀心里暗道一声“惭愧”应口吟道:

云卷千峰色泉和万籁吟乾隆含笑点头,又指那座石峰,问道:“这座山没有名字,叫个什么好?”纪昀端详了又端详,说道:“这山像华盖,又像灵芝。依臣拙眼,应该起名‘彩华’或者叫‘翠芝’,不知哪个合乎圣意。”“什么华盖,皇家味太重了。就叫‘翠芝’的好。”乾隆又遥指佛堂:“你看那座佛堂,也没有联。皇后很喜爱那里,你起一联看。”

“是!”纪昀忙道。仔细看那处景致,都隐在极茂密的老树间,只好从虚而拟,咏道;

自有山川开北极天然风景赛西湖

声音刚落,乾隆又指着佛堂边一座楼:“那楼呢?”纪昀道:

疑乘画掉来天上欲挂轻帆入镜中

“拟个匾额!”乾隆命道。纪昀答道:“是。”

云帆月舫

“好!”傅恒原觉得纪昀有点诌谀味儿,见他对应如此敏捷,也不禁大声喝彩:“说得切,不落俗套,不失佛堂本色——这是要功力的!”乾隆笑道:“匾额、楹联连用两个‘帆’字,还要仔细推敲。”目光搜求景物,还要再问,却见尤明堂快步从东边过来,不等他行礼,乾隆便笑道:“老货来了,不必行礼,你也不要扰了朕的清兴。”尤明堂答应一声:“是!”然后向乾隆一揖,便站到一旁。

此时正是未末时牌,日影西斜照得秋树山湖一片苍翠明媚。秋风一起,湖摇树动,起伏不定,极目西望山色水景,万树攒绿,丹楼如点,有田畴、有林木、有小桥流水、有苍藤古藓……真个清芬杂错,极为磅旎。纪昀不禁喟然长叹,说道:“臣虽薄有小才,面对此景,恐怕要智穷词竭呢!”乾隆一笑不语,徐步下阶,到仪门外才问:“尤明堂,你似乎有要紧事?”

“原来是有的,”尤明堂面对美景,脸上毫无表情,“主子不叫奴才扰兴,奴才今日不敢说了。”乾隆用扇子点着他笑谓傅、纪二人:“你们看看这人,当年顶得世宗爷和十三爷直噎气,如今又要扫朕的兴了。你,还有孙嘉淦、史贻直,递上来的本子朕都看了。这园子都是圣祖爷那时就起意要修要造的,不趁着有钱,什么时候才办?”尤明堂道:“当年圣祖爷要修避暑山庄,世宗爷谏劝,说‘避暑山庄真清凉,百姓仍在热河中’——举的是民间口语儿,说的也是实情。圣祖爷也就停拨了银两。照着奴才的见识,这仍是不急之务。有钱,还是用到大小金川,用到赈济灾民,使天下陷入水火中的人得拯救于衽席之上,然后有君父游悠之乐,才算得尧舜之君。”他直倔倔地说出来,乾隆脸上没了笑容。“你是说朕不算尧舜之君,不肯后天下之乐而乐?”尤明堂躬下身子,语气却毫不容让,说道:“皇上乃是明君。唐宗、宋祖与我朝圣祖皆是英才明君,亦不曾以尧舜自居,何况皇上!”

至此话赶话的已成僵局,一君一臣,乾隆横眉居高临下,死盯着尤明堂不语,尤明堂躬身向地,也不抬头看乾隆的脸色。傅恒早就听说过尤明堂是个“橡皮棒褪”,折不断、打不烂。连权威赫赫雍朝第一王爷允祥都让他三分,平日见他随和雍容,今日一见之下才晓得名下无虚。傅恒想说几句调侃话和缓一下气氛,却又咽了下去,他还要听听乾隆的。乾隆呼呼喘了一阵粗气,似乎平息了一点怒火,不温不火地说道:“你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可谓三朝元老,朕不打算怎么样你。只你说的‘避暑山庄真清凉,百姓却在热河中’,那是圣祖年间的事,你今日说出来,就有谤君之嫌。这承德城现有五万余百姓,你实指出来,哪一家百姓在‘热河’之中?”

“没有。”尤明堂道,“但奴才也没有说假话。”

“嗯?!”

“御驾来此狩猎,旨意一下,承德即开始清理。所有无业游民、无户籍身份的流民、乞丐、化缘道人、挂单和尚半年前都被赶了出去。”尤明堂道。“城里留下的非商贾即财主,当然‘清凉’!”

他一句接一句顶得乾隆无话可答,竟似和乾隆拌嘴一样。乾隆涵养再好,也不禁恼羞成怒,眉棱骨急跳两下,脸黑沉下来,本来就略长一点的脸更拉得老长,断声喝道:“别以为你资历深,你比上张廷玉了么?你是什么进士?哪一本书教你和君父这样讲话?你也承认今日天下大治,又说朕不是尧舜之君,这是什么意思?”

尤明堂像个烧焦了的老树桩子似地弯腰站着。无论乾隆脸色多么难看,他全然不看,佯装不知,说道:“尧舜以天下为公。皇上春秋鼎盛、年富力强,正是继承先帝余绪、宵旰勤政之时。大修园林,恐不符皇上孜孜求治之至意!圆明园已用去一千万银子,至今还不成规模,避暑山庄也用去七百万,听说还要再拨。年复一年的这样下去,朝廷有多少家底抖落不尽的?”这是连军机处都扫了进去,傅恒不禁脸一红,却只装什么都没听见。纪昀是力主修园子的,银子都是经他手划拨的,不能再沉默下去,在旁说道:“你说话太不思量,其学术也不纯。皇上修这两处园子,并不为自己享乐。避暑山庄为秋猎行宫,天子大汗起居之地,又要接待内外蒙古诸王,能不能连这里蒙古王爷行宫都比不上?还有,圆明园,那是在北京,四夷万国朝见天子之地,内设各国房舍建筑,也为的柔远抚夷的大政。如今远洋外夷来贡来朝的愈来愈多,毓德清华玉贵天尊,难道不要宫室行馆相配?国家财力充盈之时,民间多有无业之民,与其在地方滋事生非,出些工钱养活他们,朝廷又有了接见外夷的地方,难道不是两全其美么?再说,将来园子修好,太后自然要移居其中,褒忠表孝,天子为天下先,这也是天理人情!”尤明堂立即将他顶了回来:“你原来学术如此之纯!我和你一道去各省看看,哪一省饥民少过五万,就治我妄言之罪!告诉你,除了苏杭宁略显富庶,北方老百姓家无隔宿之粮的多得很!坐在军机处,看看下头递来的折子,就以为天下熙然,男有所耕,女有所织,老有所养,少有所抚,这就是你纪昀的学术?——皇上,纪昀逢君面谀,乃是一个佞臣!”

“就你懂得学术?什么叫佞臣?不识大体,沽名钓誉才叫佞臣!”乾隆苍白着脸,厉声道:“朕有比你要紧得多的事情,你退下去!——等着处分旨意!”

尤明堂行礼起来,转身退了出去。傅恒看着他踽踽而去的背影,显得蹒跚踉跄,仿佛老了十年。瞧乾隆时,也在目视他的背影,脸色已和缓了许多。只听乾隆长长出了一口粗气,脸上已经回过颜色,说道:“一个孙嘉淦,一个史贻直,从先帝爷时就聒噪。这人越老火性越大,原来是小聒噪,现在是大聒噪,索性梆梆地和朕对口儿。真扫兴,不看园子了!”纪昀说道:“他不该说我是佞臣。但我佩服他这份胆识,自古历朝,庙堂上如果没有聒噪臣子,那个江山就要出毛病。”

傅恒不知乾隆要给尤明堂什么处分,听他这份口气,略觉放心,见乾隆懒懒地转身回殿,一边随侍在侧,一边说道:“纪昀这话说的有大臣之风。奴才以为,孙嘉淦、史贻直是一类,有话就说,尤明堂和范时捷又是一类,是办事的臣子,到憋不住时才说话。朝廷有几个肯说话的,无论对与错,总归是好事,处分就免了吧?”

“你怎么那么害怕处分?”乾隆笑道:“朕不取其言,还要取其人。尤明堂当户部堂官近二十年,家里穷得只有三个使唤人,这样的官如今是越来越少,岂能不给予‘处分’?纪昀遭了他的碰,就由纪昀去传旨,加给他一级,赏双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