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疑问。
这样还不好吗?
这样还不够吗?
他们是世间最普通,也最不普通的一对夫妻。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很困难的事在他们面前都轻而易举,他们漫长的寿命只需要用来丰富生活,享受喜悦。
而且纯一什么都能为她做,甚至是生孩子。
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不……或许就是因为太圆满,以至于她忘了一件事。
她忘记了什么?
“阿南,阿南……”
是谁在喊她?
顾南费力撑开沉重的眼皮,看到一只粗糙的手探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
“没起烧啊,怎么说胡话了。”手的主人说:“感觉怎么样,要不要紧?”
顾南反复睁眼,终于看清眼前的人,是村东头的王婶子,是个很不错的长辈。
她环顾四周,纯一没在,房间里的摆设一切如昨,都是她熟悉的模样。
“我老远就见你房门没关,你家那个不知道哪里去了,心真大。”王婶子嘀咕。
顾南坐起来,晃了晃晕乎的脑袋,“没事,有点睡蒙了。应该是门没关好,是被风吹开了,劳您挂心。”
王婶子又问了几句,见她对答如流,思维清晰,放心走了。
顾南下床推开窗,秋日的晨风已带了湿润的凉意,算算日子,快要结霜了。
她朝窗外看去,空地上并没有栽种野山茶,也没有圈出花圃,更没有晒上满满一盘箕的山花野果。
是做梦了吗?
好真实的梦。
顾南在书桌前坐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真的拥有睡眠了?
这一觉她又睡了多久?
脚步声由远及近,“嘭咚”一声闷响,随后房门被人推开。
顾南回眸看去,纯一正站在门口拍打着身上的尘土,拍完了才走进来,路过保温箱的时候一瞥,然后随口提醒道:“今天还没有翻蛋。”
顾南很宝贝这些蛋,给每一颗都做了记号,定时给蛋翻身,看记号的位置就能知道她翻没翻,翻了几遍。
顾南的目光落在门口那一大堆棕皮上,恍惚了一瞬才道:“我好像睡着了。”
“嗯,见你睡得沉就没有叫你。”纯一在抽屉里找剪刀,以为她还没睡醒,笑了一下:“还要睡吗?我要做蓑衣,要不要一起?”
蓑衣,梦中就有一张巨大的蓑衣。
顾南看着他的笑,目光复杂。
纯一注意到她神色不对,走过去关切问:“怎么了?”
顾南实话实说,“有点晕。”
纯一握住顾南的手,探出灵力在她全身经脉中游走一圈,没有发现异常,松了口气,“应该是昨天魂力损耗太大,又刚刚结下婚契,一时不太适应。”
他的手宽厚温暖,指腹上磨出了茧子,硬硬的,有些刺手,却格外让人心安。
不怪法源寺的小沙弥们那么敬仰他,他的确有过人的能力与别样的魔力。
顾南询问,“怎么想到做蓑衣了?”
纯一解释:“在山里找到一棵棕榈树,这里春秋多雨,正好做一件蓑衣。”
纯一是修士,肉身强悍,水火不侵,根本不需要蓑衣避雨,他只是在努力融入这个小村子,把自己变成一个普通人。
顾南点头表示了然,搬了条矮脚小凳坐到棕皮旁。
分棕丝,搓棕绳,和纯一一起把散乱的棕皮缝制成了一件沉重而熟悉的蓑衣,最后挂在了客房的墙上。
顾南看着那件能盖住两个人的蓑衣,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感袭上心头。
嘴比脑子更快,“纯一,我想要一个花瓶。”
纯一对她突然的要求有些疑惑,但没有多问,应下来:“好。”
第二天,顾南在窗台上看到了一个小巧的杉木花瓶。
新木挖就的花瓶不过半掌长,肚子圆圆的,打磨得很光滑。
此刻花瓶里插着一束三脉紫菀,一小支薄荷夹在一丛淡紫色的小花里,散发着幽幽的清香。
顾南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蓑衣与花瓶一一应验,分毫不差。
那不是个普通的梦,那是她的“法障梦”。
它在告诉顾南,她与纯一的未来。
她没有继续完成任务的未来。
*
“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顾南问。
桌上的油灯快灭了,顾南拿起小剪子把掉进油里灯芯挑起来,微弱的火苗跳跃几下,很快变得明亮。
纯一就着这点如豆的火光抄写佛经,闻言停下笔,抬头对顾南露出了一个的满足的笑,直白回道:“喜欢。”
不过一个月,纯一变了许多。
他的笑多了,话也多了,顾南好几次见他和村民一起聊天,有说有笑地约定着什么。
他从孤独冷清的佛堂中走出来,渐渐融入俗世,有了自己的交际圈。
就像窗外那株山茶,从深山移栽到院子里,发达顽强的根系很快就适应了新环境,一点一点在这块土地中越扎越深。
于是他问了顾南一个从前绝不会问的问题,“我们一直这样好不好?”
“哪样?”
“像普通人一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去想成佛成圣的事。”
顾南:“你不想成佛了?”
纯一轻轻摇头,“你呢?”
顾南愣住。
纯一放弃成佛,选择与她厮守,做一对平凡夫妻。
她呢?
愿意吗?
她又要放弃些什么?
顾南垂首看着纯一,冷厉俊俏的脸庞被昏黄的灯火晃得模糊而温柔,眼底的绵绵情意似融化的蜜糖,粘稠地流淌着。
他含着笑,期待地注视着她,等待她的答案。
时光仿佛在此刻静止,眼前的画面变成一张小小的老照片,苍白,沉重,让她喘不过气来。
咚!咚!咚!
她听到自己重重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她想起来她要放弃的是什么了。
她放弃的,是她回家的机会。
“顾南……”
顾南只觉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下一秒,她猛然睁开眼。
纯一的脸在眼前放大,温暖粗糙的大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定眼细看,那双威势凌人的凤眸中满是担忧,“做噩梦了?”
顾南神情恍惚,“纯一……”
“我在。”纯一坐起来,把顾南抱进怀里。健硕宽阔的胸膛就像一堵墙,两只手臂一揽,就将顾南抱得严严实实。
顾南听着耳畔有力的心跳,慢慢闭上眼。
思维前所未有的清晰,那些被她忽视的细节全都跳到一起自动串起来,组成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她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