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的老宅门口，原本泄了气懒洋洋的工人，被一股奇妙的气氛感染了，不再有混工钱的意思，一个个都忙活了起来。
左央坐在路边，半天没喘过来气儿，刚算是喘顺了一口，那老板模样的人过来一拍他的后背，差点儿呛回去。
“行啊小伙子，那就，谢谢啊！”
他说着要走，左央一把攥住他的裤管。
“等会儿。”
老板看了左央一眼，投以疑惑的目光，左央仰着脖子指了指那座建筑，“这是青楼？”
“哎？你不是一般懂行啊！这都看出来了！这是唐朝的青楼！”
老板说这话时很自豪，不光是他，在很多人心目中，唐朝都是一个相当特殊的存在，泱泱五千年，要说最鼎盛最繁华的朝代，唐朝算一号，首先服饰的开放程度就是任何朝代都不能比拟的，而弹唱歌舞也因为引用了不少西方和少数民族的特色而首创先河，学古建筑的基本都知道，长安城采用的是坊市制度，但鲜有人知的是，其中有个“平康坊”，就是长安城里最有名的红灯区，《开元天宝遗事》里讲过，每批新科进士里都会筛出来两个“探花使”，要求必须是年少俊美的小鲜肉，关于探花使的具体工作，有一种说法是专门去长安城各个名园里采摘鲜花，但是这个说法屡受揣测，毕竟……采花也未必非要长得帅吧？所以更令人信服的说法是，这些探花使其实是专门去各个青楼里做测评工作的，所谓“一日看尽长安花”这么浪漫的诗句，也因为这个工种的特殊性而暗含了更深层的浪漫气息。古代是有官妓的，唐朝也不外如此，说明这种特殊爱好在当时是被允许的，据传，白居易最好这口儿，他自己在家里就养了十来个美艳的姑娘，听说当年白居易曾经带着十几位美女声势浩荡地游西湖，而且居然没有被政敌指责，由此，就能看出唐朝的妓院是多么的受欢迎。
既然这样，那建筑也该讲究吧？毕竟是寻欢作乐的地方，不盖得讲究点儿，不符合气质。
但左央马上一摆手，打断了老板洋洋洒洒的介绍。
“这真是唐朝的吗？”
老板被说得一愣，摸出项目书看了眼，标题上写得明明白白，是唐朝的青楼，没错儿啊！
左央没说话，抢下项目书看了一眼。
项目书上是这么说的，这是仿古建筑，私人民宅，唐朝风格，现在要整体翻修。
一般情况下，这种建筑不是普通人当民居住的，大多用来做餐厅或者会所、高端酒店什么的，选个风格显得洋气，所以还往里面淘弄了不少老物件，比如左央刚才卸下来的门头，还有他刚才坐在房顶上往里面看时瞄到的太湖石和石雕。
但是，前任设计师虽然下了很大功夫，可惜这个技术实在太业余，整体风格模棱两可，有点儿四不像的意思，说是唐朝也行，说是别的朝代也可以。
左央指出来了几个能标志年代的建筑特点，老板也说不上来到底对不对，但光凭他那如数家珍头头是道的架势，就足以把人唬住了。
“那……你说它该是什么朝代的？”
“既然不知道，那就是什么朝代都行，你想让它是唐朝的，也不是不可以，只是……”
“只是什么？”
“俗呗，既然是要做特色建筑，干嘛不找最有特色的呢？比如说，宋朝。你让我想想，古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左央皱着眉头望天，他是最不喜欢背文言文的，上大学以前语文考试古文题全靠猜，要不是因为对古建筑的兴趣，让他背句诗都困难，此时就听他断断续续道：“说……‘居处皆……那个……堂宇宽静，各有三四厅事，多植花卉，或怪石盆池，左经右史，小室垂帘，茵榻帷幌’……你听，是不是更有意思？”
如果说唐朝娱乐行业最大的特点在于视觉刺激的话，那么左央更倾向于宋朝的典雅内敛。
宋朝，是一个讲究的朝代，当然了，这不是说之前的其他朝代就不讲究，只是前朝讲究人的数量有限，门阀制度将“讲究”二字圈在世家的深宅大院里，非普通老百姓所能窥视效仿，而宋朝的科举制度让大量普通平民有了改变命运的机会，这些平民士大夫竭尽所能地用雅致之事凸显自己的身家地位，由此形成了《清明上河图》中的繁荣之景，最常见的四大雅事，就是挂画、点茶、烧香、插花，从如今在日本流传兴盛的花道、茶道和香道之中便可见一斑，这些特点也贯彻在了建筑特征上，可以说，一砖一瓦都是在为了这个“雅”字服务。
那么，人嘛，食色性也，再风雅的时代也不能回避本能需求，只是宋朝人有办法把本能需求也包装得那么雅致。
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讲究阶级地位的国家，有人管这叫“规矩”，有人管这叫“奴性”，左央算是开始学着美国人直呼姓名的新一代，现在听着老一辈的人讲，说是一辈子跟爸爸说话就没坐过整个凳子，总得欠着身子表现那种战战兢兢的尊敬和畏惧，“君臣父子”，放在民国以前那是天大的规矩，事事都要讲究个阶级地位，连嫖娼也不外乎如此。
为了突出这种等级观念，宋朝人把青楼的“雅”推向了极致。
“宋朝的青楼那叫一个雅，比大家闺秀的闺房还雅，但它确实是青楼，”左央勾着老板的肩膀，“《卖油郎独占花魁》听过吗？”
左央听这故事的时候还小，听到卖油郎攒了几年的钱来买春，到头来因为花魁喝醉酒，他不愿意乘人之危还特地照顾了一晚上，不禁拍着大腿替卖油郎喊冤，但是，等他长大了再重新翻看这个故事，却明白了花魁钟情卖油郎的原因，人品啊，不管什么时候都是第一位，就像现在有些女孩儿谈恋爱结婚要找有钱人，却忘了钱是过眼云烟，分分钟说没就没，但人品却是跟着人一辈子的东西。
话扯远了，还是说建筑，这也是左央后来重看《卖油郎独占花魁》时发现的新大陆，刚才他念的那段儿，就是《卖油郎独占花魁》里，对花魁工作场所的描述，他当时万分惊讶，完全没想到花魁的青楼居然那么雅致，乍一看根本想不到是妓女住的地方，这才引出他的兴趣，对宋朝的青楼专门研究了一番。
“宋朝的青楼，分三六九等，咱们在电视剧里看到那种处处透着谄媚脂粉气的，其实是最低等的，高级的青楼，那不是有钱就能进去的！低档妓院是客人挑姑娘，高档妓院是姑娘挑客人，人家费好半天工夫研点抹茶，才不给咱们牛饮！你知道‘闭门羹’吧，这个词儿就是从妓院里传出来的，有个名妓叫史凤，雅得不能再雅了，碰到她看不上的客人来了，就关了房门，送一碗专门用猪肠子和鸭下水做的羹出来埋汰人，后来居然还有人听说好吃，专门来讨闭门羹吃，听说安徽有道名菜就是这个。”
听左央这么说着，老板觉得自己仿佛跟他一起走在东京汴梁的街头，花阵酒池，香山药海，幽坊小巷，燕馆歌楼，举之万数，不欲繁碎。
“你看，”左央挑手一指门头的红灯笼，“这是庵酒店，说是酒店客栈，其实里面也有‘妓’，但是不卖皮肉，只陪酒助兴，诗词歌赋样样都得精通，‘红栀子灯上，不以晴雨，必用箬盖之’，这就是内有暗欢的记号，勉强算中档的。”
老板左右顾盼，瞧不见那种摇着手帕站在门口喊“大爷常来玩”的，“那电视剧里那种呢？”
“那是花茶坊，《梦梁录》里专门写过，宋朝的文人雅士是瞧不上那种地方的，说是‘非君子驻足之地’。”
老板好像生怕错过似的，急问道：“拿什么颜色的灯笼做标志？”
“不用灯笼，看建筑就能看出来。”
在左央看来，一家商铺是做什么行当，不用看牌匾，建筑本身的特征其实就是答案，各种行业在建筑上有着不同需求，茶楼酒肆如此，青楼妓馆也不例外，比如这花茶坊，讲究的是价格实惠平易近人，特点在建筑上也要有所体现——二楼多有探出来的美人靠，都是镂空的，工作者们没事儿就在上面依栏颦笑，方便过往的客人一目了然，包括建筑装饰，都能体现出来里面的价位。
“再有就是看烟囱！”
食色性也，有酒色，当然还要有美食，宋朝的不少妓院里都是带餐饮的，这一点倒是和民国有点儿像，听说民国最讲究的饭局都要在青楼里面请，只不过，民国讲究的是“叫外卖”，请各大馆子专送，但宋朝是自己开伙，所以好妓院不光要有女性工作者，还得有好厨子，否则，美人在怀、香烟缭绕，偏偏一口菜做的像大排档，那也促成不了宋朝那么多绮丽旖旎的诗句。
“再说个有意思的，”左央带着老板围着青楼绕了一圈儿，“瞧瞧，后门也是有讲究的，你看一个青楼有没有后门、后门有没有拴马石就能判断年代，咱们宋朝显然就没有捉奸的风俗。而且不光这些，好的妓院还要有戏台，宋朝的弹唱歌舞讲究的也是雅致！”
左央想起自己在东京国立博物馆里看的一套伎乐面具，是奈良法隆寺的寺宝，展现的就是江南风韵。
“我见过一个宋朝青楼的复原图，那叫一个讲究，戏台上有落地花罩，花罩上暗藏玄机，有人工在后面操作，纱幔能移动，就像云腾雾绕的仙境，跟舞台布景似的。颐和园里面有个给慈禧太后看戏的戏台子，台子下面有翻板，能演仙人飞天，我看的那个复原图也差不多，舞台是能人工控制的，只不过不像颐和园那个还能喷水喷火。不过，宋朝人追求的是韵味，能用建筑来配合舞乐表演，你就知道宋朝人有多会玩儿了……”
“行了！你不用说了，咱们就定宋朝了！”老板反过来搂住左央的肩膀，“我得请你吃饭！必须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