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作人声,少侠大惊。
柳晓暮嘴角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鼠族擅生养,子嗣繁多,无处不在。想要攀窗台、听墙角,串联消息,简直不要太容易!”
杨朝夕霎时间手足无措,连忙抱拳道:“董仙人言重!小道修行不过十余载,当不得少侠二字。今日初次得见,也无招待之物,只余胡饼半只、清水半葫,还望莫要嫌怪!”
说话间,果然就石榻上找来那啃剩的半块胡饼,又揽过清水葫芦,弯腰躬身、一齐递到大老鼠董临仓面前。
董临仓捋了捋鼠须,一双贼忒兮兮的豆眼一转,登时放出光华来,连连谢道:“杨少侠慷慨!董某恭敬不如从命!咱们鼠族从来饥一顿饱一顿,早便习惯啦!今日醒来也才吃过一餐,动了动术法、便又饿啦!”
说着结果那半只胡饼,三下五除二、便吃了个干净。又灌了几口清水,打了个饱隔,才心满意足道,
“杨少侠不但急公好义,还如此善解人意。你这个朋友,董某人交定啦!今后若有什么差遣,便以此铎为号。少侠附近的鼠子鼠孙,必闻声而动!”
董临仓说罢,忽从灰褐色的鼠毛中、搜出一只胡豆大小的铎铃,高高举过头顶。
杨朝夕看了眼柳晓暮,见她微微颔首,才接了过来、捧在掌心观瞧:只见这铎铃通体青碧、形制古拙。虽铸得玲珑小巧,上面蟠龙凤鸟等纹饰、却蚀刻得惟妙惟肖。铎腹中还悬着一根条形铜舌,只是被丝绵等物堵塞,无法摇出声响来。
正待将丝绵取出,听一听响声。却见董临仓连忙摆着鼠爪道:“莫动、莫动!若叫这附近鼠族听到,必会蜂拥而来。届时若无指令颁下,便会失信于群鼠……杨少侠总听过‘烽火戏诸侯’的典故罢?”
杨朝夕听它说得郑重,当即住手。他自然晓得那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屡屡点燃烽火、戏弄诸侯兵马的典故。诸侯遭了戏弄、心怀怨愤,渐渐便不再相信烽火之事。后来犬戎攻至镐京、兵临城下,周幽王再命人点起烽火,却再无一兵一卒前来勤王。最终镐京沦陷,幽王被杀。
这些念头电闪而过,杨朝夕忙将铎铃郑重收起,抱拳致谢。
柳晓暮却在一旁笑道:“小道士,这下你晓得我们妖族的厉害了吧?人力所不及之处,未必妖力便不能及。你想要行走江湖、游方天下,多交朋友同道,总归是没坏处。”
董临仓既已同杨朝夕相见,又赠了铎铃,自知使命已然达。当即识趣向柳晓暮作揖道:“柳姑姑!族中还有差使亟待处理,不便在此久留,董某这便告辞啦!”
柳晓暮也不强留,略略点头道:“有劳你等在此照看,些许银钱、不成敬意,还望莫要推辞。若有急事,可用‘潮音钟’求助!”
柳晓暮说完,几粒金豆子已抛了过去。董临仓一个腾跃,鼠口张开,登时将金豆子含在口中、藏进腮帮子里,落地又是一揖。最后重新化作一抹灰气,从墙角透气孔遁出。杨朝夕心服口服,转头看向柳晓暮,不禁又道:“既有鼠族相助,想必近来、洛阳城发生诸事,晓暮姑娘定已了如指掌了吧?”
柳晓暮闻言,秀眉掀起、不无得意道:“那是自然!姑姑虽不能四处行走,但洛阳城中许多风吹草动,却也逃不过姑姑的耳目。那日你从月漪楼离开后,便先再康俗坊外、与牛掌钵他们救下了‘巴州双杰’。
接着便回了乞儿帮‘积善堂’,和那龙在田闲谈姑姑与他赌约之事。然后又探视过小豆子,见了小猴子与那只鹘鹰,便回覃氏旧宅向王冰复命。接着你又带小蛮出来、寻了处馆舍住下,预备第二日便去寻那王叟。
岂料在馆舍中时,你偏目睹了施孝仁、不眠和尚、惠从和尚三人,暗害潇湘门熊苍的经过,还在脸上蒙了胶皮、佯装王辍,将几人惊走。翌日你二人寻到王叟院落,却扑了个空,才知王叟早被崇化寺僧掳走。
接着,你二人便闯入崇化寺,恰逢乞儿帮、潇湘门先你们一步,携众等登门、兴师问罪。后来你们吓退唐门、制服了惠定方丈等一众寺僧,救回了王叟。却因潇湘门急欲追寻真凶惠从和尚、跑去易水阁问询,无意中得到一卷《两京头资榜》。
你心肠虽热,却有些急躁,看过这《两京头资榜》后,便已急不可耐,要第一时间将消息告知相熟之人,更想将这榜后阴谋公之于众。但其实洛阳城中得到此榜者、并不在少数,你能瞧出来的门道,旁人自然也早已心知肚明,并不须你刻意提醒。
怎么样?小道士,现在该明白为何、姑姑要多舍银钱,叫那易水阁少阁主玄武,将你多关在这里两日。便是担心‘神都武林大会’还未到,你便已命丧刺客之手……唉!”
柳晓暮说完,幽幽一叹。
杨朝夕却听得心潮翻涌,不寒而栗:原来自己这几日所经历的几番凶险,早被柳晓暮和她的耳目、瞧了个一清二楚。直到他被元休和尚迷晕、性命堪忧时,她才终于出手。
只是,他与小蛮在馆舍客房中一夜癫狂,柳晓暮方才却只字未提,不知她是刻意略过、还是一无所知。这桩**藏在心里,面对柳晓暮时、不免便有些心虚。
一念及此,他忙转过话头道:“照晓暮姑娘所说,那些隐在《两京头资榜》后的金主、果然是处心积虑!要在‘神都武林大会’开始前,血洗一些江湖上成名的高手。以确保他们麾下高手,在争夺‘如水剑’时更多些胜算。并借此挑唆矛盾,引得江湖门派间互相猜忌、彼此攻伐,他们便更容易坐收渔翁之利!”
柳晓暮点了点头:“你能这般想,说明在洛阳的这些时日,不论交游还是洞见,比你下山之时、都强了不是一星半点。从前你向往的江湖,是英侠一诺千金、杀奸惩恶的江湖,是豪客行侠仗义、除暴安良的江湖,是一个光鲜体面的江湖。
可经过这许多耳闻眼见之事后,便当明白,很多时候,匪、寇、盗、侠,本就没什么分别。不过是一群狷狂之辈、亡命之徒,彼此尔虞我诈,互相勾心斗角。江湖的体面与风光,还是要依托于权势与财帛。
许多声名显赫的江湖门派、武林豪杰,本就有仆众过百、良田千顷、资财巨万。不但不须仰人鼻息,便是州、府、藩镇上的官吏,也要屈尊结交,主动勾连……江湖的卑劣与肮脏,绝非你所想见。”
字字振聋发聩,句句尽致淋漓!
杨朝夕早不知该如何回应,唯有苦笑而已。默然良久,才憋出来一句:“晓暮姑娘,你既知晓那‘神都武林大会’必会凶险无比,那么小道若遇必死杀局,不知你肯不肯赶来相救?”
柳晓暮坐在石榻上,一双绣履轻轻踢踏、在榻边磕出轻快声响。听他忽然有此一问,登时转过头、似笑非笑道:
“杨少侠先有鹘鹰携群鸟相助,再得潇湘门蛇姬螺笛相赠,今日又获鼠族铎铃、可随意召唤……哪里还有姑姑的用武之地呢?”
杨朝夕听罢,只觉一口老血堵在胸口、险些喷涌而出。明知她是故意言语挤兑,想要转圜几句,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柳晓暮看他一脸憋闷、无处发泄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将起来。直笑得前仰后合,一头歪倒在冰凉的石榻上,娇躯颤动、现出万种风情……
杨朝夕本已心头暗恼,恼这道友总是想尽办法、百般捉弄于她。
此时见她半躺在石榻上,笑得花枝招展、胸脯颤颤,短襦衣向上缩起,露出白蟒似的腰肢来。不由心头突突、宛若响鼓,两道热流涌向鼻尖,便要奔流之下。
杨朝夕忙深吸一口,将那咸腥之感吞咽而下,喉咙微燥,故作恼怒道:“你又笑什么?!”
柳晓暮这才渐渐止住,翻身跃起,笑盈盈看着他道:“小道士,咱们既是道友,姑姑又怎舍得见死不救?你那一句,委实问得有些多余。”
杨朝夕登时气消了大半,一颗心也才放回了肚子里。只是口中依旧咕哝道:“若你食言而肥、不管小道死活……小道便是给人杀了、变作怨魂,也定要日夜缠着你……哼哼!说到做到!”
柳晓暮耳力颇健,自然将他这牢骚、一字不漏听进了进去。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小道士!莫叫姑姑小瞧了你。这回‘神都武林大会’、不管如何凶险,也只是手脚兵刃上的对决。
若果真遇上生死之局,对面已是舍命相搏,而你却等着旁人援手,单是战意上、你便已然输了!即便最后保住一命,又如何再重拾道心、逆风而行?!”
杨朝夕听罢,不禁面现惭色。知道自己近来几度化险为夷、死里逃生,皆有旁人相助、相救。
潜移默化间,便觉似乎只有高人相助,自己才能履险如夷、万无一失。于是惰性渐生、托赖他人之心渐长,反而消去了许多无惧无畏的少年意气!
此时幡然醒悟,只觉汗流浃背,想要向柳晓暮剖明心志。
然而一抬眸,却不知何时、柳晓暮早已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