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上阳宫灯火通明。
秋深露重,有风吹起时,凉意更可刺骨,麟趾殿前,漫长的五层四十五阶石梯,各有一名宫女,一名太监肃立,迎迓即将登殿的贵人们。
天子无私事,皇家家宴与民间不同,参与的并不只是皇族贵人,还牵扯到凤阁、殿内省、麟台和翰林院诸多朝官,他们全程参与其中,或承当宴席典礼司仪,或席间助兴,或记录行止,差事正经不少。
时辰不早,这些天子近臣身着朝服,戴进贤冠,簪白笔,先行入麟趾殿站班恭候。
“臣等拜见陛下”朝官齐齐行俯伏叩拜礼。
武后头戴金凤冠,穿着金黄色凤袍大步行来,缓步登上御座,还以空首礼叫起。
小太监随即朗声宣召,“宣魏王、文昌右相武承嗣入殿”
殿前广场,李家武家的皇亲国戚,早已站立多时,听到这头一个宣召,微有骚动,李家队列中多是惊愕和惶恐,武家那边,倒多是喜气洋洋。
武承嗣没有带夫人,只带着长子武延基,三子武延秀,一同拾阶而上,两旁宫女太监齐齐施礼,殿内朝官唱喏拜贺相迎,尊贵荣耀已极。
权策的心头猛地一拧,看了看前方,身着明黄色皇太子服饰的李旦,带着皇嗣妃刘氏,从妃窦氏,以及长子李成器,三子李隆基,长子十二岁,三子仅有六岁,次子李成义出身卑微,极少出于人前,一家五口都在,却仍有凄清之意。
权策凉意遍体,心中惊惧不安,眼前这一幕,与武后微服出巡定然脱不得关系,不仅打破了他的幻想,还反手给了一记响亮的耳光,李旦的皇嗣身份,乃是武家爪牙的眼中钉肉中刺,早已遍体鳞伤,只不过今日这无妄一刀,却是自己砍下的。
太天真,太幼稚,试图以民心诱导,不料却适得其反,武后到死才肯放权还政,早已心如铁石,哪有那么容易受人影响?
权策悔恨不已,只盼着下一个传召登殿的不是皇嗣,按照祭祀礼仪,身份贵重的,不为首,便为终,两者不相上下,若是居次席,那便是上下尊卑分明。
“宣皇嗣入殿”
听到这一声宣召,前方明黄色的身影,明显抖了两抖,权策仿佛听到一声叹息,李旦终是举步向前,一家人浑浑噩噩,攀登石梯的时候,牵着李隆基的窦氏没太小心,迈的步子大了些,李隆基一头栽倒在前方石梯上,嘴巴撞到石梯边缘上,登时满口鲜血。
六岁的李隆基用袖子的背面快速抹了一把,使劲儿吞咽了什么东西,噎得两眼翻白,抿紧了嘴巴不让鲜血涌出,对前方停步回头的李旦连连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灯光映照下,李旦的眼中,飘着几许晶莹。
殿内朝官又向李旦行礼,这次的朝贺声比武承嗣的,要大了许多,李旦笑脸相迎,只是笑容满是不能言说的苦涩。
权策低下了头,这些朝官犯下了与自己一样的错误,此时此刻,越是对李旦礼遇,他的日子,就越是难过。
“宣定王、特进武攸暨、太平公主入殿”
太平公主好胜心不息,硬是压着武攸暨一个身位踏入麟趾殿,而且,她没有带着儿女。
武后见状出言询问,“太平,你府中孩儿为何不曾带来?”
太平公主撒着娇回答,“他们都与表兄弟在一处,待会儿一同向母皇问安”
武后若有深意看了她一眼,微微笑,招她坐到身边,“也好”
“宣梁王、内史武三思入殿”
……
至千金公主和舒王李元名为止,便不再单独唱名,而以支系传召,叫到义阳公主和高安公主的时候,已经将到尾声,夜风来袭,王晖将权箩拢在怀里,权策抱着薛嫘,此间庄重压抑,两个小娘子恰到好处的乖巧,不哭不闹,煞是可人心疼。
入殿之时,两位公主都没有驸马相陪,权毅在嵩山结庐而居,王勖长期卧病,但两人却都是面目水润快活,高安公主入殿时,还小小的蹦跳了一下,挨了义阳公主一记掐拧,吃疼的咬住下唇,瘪着嘴不高兴,像个未出阁的小女儿家。
朝臣们施礼之后,颇多宽慰,李家却也有过得好的。
看向她们身后,顿生炫目之感。
王晖站在最前面,抱着权箩,其次是权策,抱着薛嫘,再后面是薛崇胤,牵着权竺,武崇敏牵着薛崇简,武崇行在后头跟着,七男二女,来自三家公主府,却是以年齿长幼列队,无人计较爵位官职,也无人在意出身,相处和乐融融,发于自然。
这才是家宴,应当有的滋味,大殿内落落寂然,李家人自是有感,便是得意的武家众人,也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并不如何欢喜得起来了。
义阳公主和高安公主带着子女跪拜武后,武后良久没有出声,义阳公主有些发抖,高安公主悄悄将手握住姐姐。
这个小动作唤醒了武后,扯了扯嘴角,“起来吧,你们这一长串,倒是热闹,权策,到朕身边来,却是有些日子未曾见你了”
权策听令上前,却是遭了太平公主的嫌弃,“大郎不许到这里,你去那边”
这一幕却是少见,朝野风传,太平公主最是宠爱权策,怎得生了嫌隙,不少人都竖起了耳朵。
武后饶有兴致,“太平,何故嫌弃权策?”
“大郎这么大了,还玩儿泥巴,天天脏兮兮的,一点天潢贵胄的模样都无,很是气人”太平公主骄傲地告状。
“还道你换了心性,却还是拐弯抹角给他表功来了”武后呵呵一笑,却并不理会,摆摆手,示意开宴。
宴席间有歌舞助兴,还有一个小焰火表演,武后几次开口,要么是与太平公主,要么是与武承嗣,要么是轻声与权策说话,宴席过半,才记起自己的儿子,轻描淡写说了一句,“旦,今日有剑南烧春,你最爱的,可多饮几杯”
李旦欢喜无地,招来内侍斟酒,接连饮下数杯,杯中之酒,却是越饮越多。
月满中天之时,饭食撤下,换上了点心乳酪,气氛松弛下来,陪坐的朝官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应制赋诗,各展才华,颇有一些佳作。
权策心境微凉,也多喝了几杯酒,看御座下众生百态,人人面目模糊,似是而非,方才受尽窘迫的皇嗣李旦,竟在为武承嗣把盏执壶,老王爷李元名一瘸一拐拖着腿脚,竟跑到武攸宁席间寒暄问候,而心思诡秘的武三思竟将自己桌案上的蟹黄毕罗送到了义阳公主桌案上,还小意地哄了权箩几句。
权策感到些冷意,团了团身子,几番谋算升起的些许骄狂,浅薄而又无谓,且厚厚积淀,缓缓行止,此时意图冒头,主导些什么,改变些什么,只是白日做梦罢了。
“咭儿”又是一杯冷酒下肚,头脑却是清醒了。
武后恰好回首,见他面色沉郁,便开口道,“权策,观你神情,似与此地格格不入,想来是有所联想,何不以诗词道来?”
“臣无状,臣适才在殿前广场候召,见两位妹妹叫冷,感同身受,想起昔日北伐突厥,也曾见北疆雪景,便献丑了”
“权郎君正该速速吟来,最好是整首诗,免得宵小之辈误会,坊间已有传言,说你拾人牙慧,欺世盗名,岂不冤枉?”说话的是武延秀,他病好了,又可以作妖了,坊间并无此传言,但自他说了后,怕就该有了。
“多谢淮阳王提点”权策拱手道谢,随口吟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夜深露重,寒意来袭,听闻此诗,不少人都紧了紧衣袍。
“独钓寒江雪”武后斜靠着坐榻,呢喃了这一句,神思翩飞。
“万径人踪灭”李旦念着的,却是这一句,拿起酒壶,将里面剑南烧春,悉数倒入喉中。
“啪啪啪”却是高安公主拍起了巴掌,为外甥儿撑场面,搅碎大殿之中各怀心事,只是无人附和,高安公主的掌声孤单又倔强。
武后哂笑,也随意拍了两下。
顿时,击掌之声如同雷鸣。
天色愈发黑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