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后凤翔在天,位居九五,实质上掌握至高权利已有四十年,群臣吏民,莫不仰望,甚少有求而不得,求而不解之事。
因此,好奇心,在她这里,显得格外新鲜。
权策大动干戈,不避嫌疑,插手西塞大捷封赏之事。
本以为是要为此战得了首功,又是他一手栽培出来的郢国公薛崇简谋取实权肥缺。
到头来,却只是个秋官侍郎。
武后甚至按捺不住怀疑,权策选择这个职位,并没有动过心思,只是因为操作起来最为方便。
毕竟秋官侍郎张昌期才撞墙而死,官缺是现成的。
中枢部寺,秋官衙门虽列在六部之中,但因主责刑名狱讼,肃杀不吉,地位不高,站班排位,有时甚至不如鸿胪寺、太常寺和少府监这些次一级的事务衙门。
武后移驾骊山,随行众官,最先一轮排除的,便是秋官衙门堂官。
武后前后思量了良久,难以索解,她秉性要强,又对权策另眼相待,自不愿意在他面前露出一头雾水的懵懂模样。
兀自坐立不安,绞尽脑汁。
好在上官婉儿为她提供了薛崇简的履历消息。
薛崇简出仕,经手的第一桩差事,便是自张昌期手中接管春闱舞弊案的证人,这一桩差事,自然是办砸了的。
其后,权策将他安排到秋官衙门本堂主事,为时任秋官尚书宋璟的随侍,只是,在李重俊中毒一案中,误信司马怙,授人以柄,再度铩羽而归。
此后,薛崇简性情大改,入领军卫为都尉,随军滚打,至神武道行军西塞,出征论钦陵之时,已然跃升为领军卫将军。
自觉有了些许把握,武后才传召权策入宫,要当面问个清楚。
权策到来时,武后已经屏退四下里的上下人等,连上官婉儿都没有留,独自一人俯瞰骊山雪景。
“你这般慢待朕的外孙,可是太平没有伺候好你,迁怒于他?”
武后挥手止住权策行礼,开口一问,便令权策尴尬不已,回避了武后话语中淡淡的暧昧**痕迹。
“臣不敢,只是,臣以为,子弟成才也好,纨绔也罢,最要紧是与志愿相合,方可得其中之乐,而不以为苦”
“崇简少年,向来怀侠义之心,有匡扶正义,惩戒凶顽之志,以往心性未定,见识不足,屡遭挫折,眼下成长喜人,功在国家,也该嘉奖本心,回归本愿,不宜揠苗助长,多施压力”
武后转过头,眸中荡漾着点点喜意,“你就不怕荒废了他的一番兵事才华?”
“陛下,以臣之见,才华此物,内蕴于身,比外化于形更好,内蕴于身,可养谦冲,外化于形,则孳生虚骄,于他成长不利”权策淡然回应,胸有定数,显然是经过认真考量的。
“你倒是煞费苦心”武后款步走到他面前,双手捧着他的脸颊,轻声呢喃,“这般做了恶人,也不怕他怨你”
权策轻笑,声音中带着强大的笃定和自信,“臣得他唤一声大兄,便有教导之责,他若敢造次,家法也非虚设”
武后身子前倾,鼻息可闻,“你倒是霸道,要是朕为崇简抱不平,不允呢?”
权策微微窘迫,闭上神光湛湛的双目,微微垂首,“自是以陛下旨意为准,臣盼陛下三思”
武后呵呵轻笑,似是颇为乐见他这副模样,维持着不动,“崇简喜好锄强扶弱,让他担任秋官侍郎,朕可以应下,然而,他立下军功,长于军略,也不可不加以扶植,同时兼任夏官侍郎,你可有异议?”
“陛下英明”权策轻舒了口气,武后的动作不算大,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武后嗤笑一声,揪了揪他的鼻梁,“你呀,崇简也是朕的外孙,朕又岂会不护着他”
“不过,话说回来,太平和攸暨的四个孩儿,有你管教拉扯,到底是天大福缘”
“臣不敢当”权策微有几分得意,很是克制,但武后与他间隔仅只方寸,哪里能瞧不出来。
“骄傲了?欢喜了?当笑就笑,朕仿佛许久没见过你大笑了”
武后用手掌轻轻将他的脸颊托起,仰着面盯着。
权策轻扯嘴角,将她的手拿了下来,握在手中,目光灼灼,“陛下为君,我为臣,君臣之道,笑在君后,忧在君前,陛下先笑?”
武后与他对视片刻,竟然吃不住劲儿,避了开来,将手也抽了出来,背过身去,吹着冷风,“小东西,胆子却是越发大了”
权策上前,与她并肩而立,轻声道,“陛下,在骊山受正旦朝贺,上官昭容主持其事,恰如其分,而宗亲荟萃,居中协调,仍乏其人,臣僭越,以为当召千金公主至骊山,运筹此事”
权策语调平缓,武后却明了其中意涵,外藩正旦朝贺,本是权策的职掌,因他赈灾在外,临时分派给了上官婉儿,权策的言下之意,是默认此事,不再讨回本职,以此交换,让千金公主也得个骊山伴驾的资格。
武后的神情复杂,侧头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你个享尽世间艳福的小贼,总算有了几分担当,晓得体谅女人家独守空闺,孤寂难捱”
“千金有福,郎情妾意,朕又岂忍棒打鸳鸯?”
“准了,令右玉钤卫敢死团中郎将沙吒术、左武侯卫将军赵仓各领兵马,为千金随扈”
“臣,多谢陛下恩典”权策眼中闪过阴霾,旋即隐去,喜气洋洋谢恩。
武后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不必谢朕,太平是朕爱女,既是委身于你,还须善加对待,常予慰藉……”
“女子在这世间,要得个圆满,真真不易”
武后的感慨,权策充耳不闻。
有个词,叫做欲壑难填,还有个词,叫做知足常乐,她这坐上龙椅的女子,都觉得不圆满,那就真不知,她所求的圆满,是怎生模样?
“旁的封赏,都可依你心意”武后似是也觉得没有滋味,不再多言,又转回了正题,“唯独公孙雅靖,不可以实权职官委任,加其勋官,赋闲养老罢了”
“是”权策并无异议。
平心而论,他看了薛崇简的信,对这个忠于李氏的老**,也是好感缺缺。
“许久没听你抚琴,今日闲来无事,便听听,看你可有进益?”
“呃……那臣便献丑了,许久未曾练习,不足之处,还望陛下指教”
“咯咯咯”
武后脆笑连连,前仰后合,看权策露怯,已成她生平最大乐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