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贺齐舟颇为尴尬,陆振耀又道:“你总不能把她当丫头使唤吧,这次出山,有机会就去找许暮吧,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看情形不会比这里好多少,你和她在一起,要比你们分开强多了。”
贺齐舟在谷中的六个月就一直如活死人一般,黄荃也是束手无策,陆振耀、林川、杨山等人都认为只有许暮才能医好贺齐舟的心病,所以当贺齐舟提出要出谷的时候,众人并无多少反对的意见。
贺齐舟再次摇头,道:“我只是去完成母亲的心愿。”
“那回来再去找吧。”陆振耀道。
贺齐舟仍是默默地摇了摇头。
“来回一次北海也用不了多少时间?回来后你有何打算?为何不去寻找师妹,她对你可是一片痴心!”微微发怒的陆振耀提高了嗓门。
“我也不知道将来要做些什么。若我当初听了母亲的话,不去追查义父的案子,张老太爷、真珠先生就不会死,我没脸去见她!”贺齐舟也拔高了音量,脸上开始痛苦地扭曲起来。
从北周青城回来的短短两个月里,张兴初死了、皇帝姜琮死了、师公万一死了、爷爷死了、母亲死了、李济尘死了……全真易主、金陵凋败、刘晏倒台、张家巨变……越是与自己亲近的人,好像亡得越快;越是想帮自己的家门,总是不得善果!既然命犯天煞,那就孤苦一生吧。
这就是贺齐舟醒来后,始终挥之不去的想法。这些人的噩运似乎都是自己带去的,日日煎熬的痛楚之下,不过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双鬓便各生出了数十茎白发。
“不是还要报仇吗?”林川一直为贺齐舟感到担心,握紧拳头低声吼道。
“此生无望了!”贺齐舟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主要的仇人只剩下赫连清风与姜杉了,但任督二脉已断,还谈什么报仇呢?
“可以找许暮呀,你们合剑多厉害啊!”张晴柔忍不住叫了起来。
“别再说了!让我静静!”贺齐舟双手抱头,既然认定自己是凶煞之人,怎么可能再去找小雪呢?
“我会让骆玉把药都带上的,你的伤至少还要两个月才能痊愈,自己保重,晚上我就不来送你了。”黄荃转身,黯然离去。
“少爷,就让我陪你一起去吧。”林川恳求道,贺齐舟已经多次拒绝了他和杨山的请求。
“这里战事吃紧,你们晚上送我一程就行了。”贺齐舟略带愧疚地说道,这些日子所有人都会轮流去山顶值岗,但自己就是提不出一丝心气去山顶拼杀,在湖底捅死那么多人之后,贺齐舟竟然有点不敢面对那些被驱赶上山来的官兵。
“哦,少爷,那你一定要保重!”林川嘱咐了一句,有些不舍地带着张晴柔离去,两人已在三个月前成婚,是张晴柔执意要早点嫁于林川,林川拼杀时不要命的的样子,让张晴柔有了替林川留下骨血的冲动,虽然林川还想再等等,但谷中所有人都希望这段佳缘能为密谷再来福气,死气沉沉的阴郁已经笼罩在众人头上太多时间。初春时节的那场婚礼还是大大地振奋了人心,只可惜那时的贺齐舟还卧病在床。
越来越多的人前来池塘边送行,越来越多的人也离贺齐舟而去。贺齐舟谢绝了所有谷中人相赠的钱粮,半年下来,本就积存不多的粮食所剩无几,现在离秋季的收获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每家每户都在拼命地节省粮食。
谷中更缺的是油盐和肉食,仅剩的那对还能下崽的猪被谷中百姓像帝王一样地供奉了起来,贺齐舟怎么可能还会去收下他们的腊肉、米饼呢?
最晚赶来送行的是谷主郑彬叔侄二人,郑彬将一个包袱和一柄重剑摆到了贺齐舟的面前。一直躺着的贺齐舟总算直起了身子,低声道了句谢谢,眼睛都不敢看向两位老人。
这段时间,谷中一直传出“叮叮咚咚”打铁的声音,贺齐舟知道这是两位老人在替自己修复剑甲,但自己实在是没有办法报答二人和密谷了,除了完成母亲贺莲的心愿,贺齐舟甚至都不想再动一根手指。
打开包袱,里面的内甲和护臂已经修葺一新、恢复如初;贺齐舟又将欺霜剑抽出半尺,一道逼人的寒芒夺目而来,其锋锐的样子,甚至超过在诚王府刚刚得到此剑的时候。
“贺齐舟,我就知道你是好样的,赶快去打败姓姜的,我们就可以回金陵城了!”郑彬身后的老人激动地看着贺齐舟。
郑彬急忙低声解释道:“小叔老是记不住你的名字,天天问这套甲是打给哪个皇帝的,我就告诉他是贺齐舟用来打败姜氏的,他嘴里一直念叨,就记住了你的名字。”
“我——”贺齐舟本想将剑甲留在谷内,并告知对方,自己不想再打打杀杀了,但一见老人郑煜那股热切的眼神,心肠一软,仍是将剑与包裹收了下来。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收拾妥当的骆玉身背一个大包袱,有些激动地再次来到水潭边:“师父,是不是该走了?”
“我母亲的骨灰拿了吗?”贺齐舟慢慢地站了起来。
“拿了,包在最里面。”骆玉道。
“那就走吧。”贺齐舟提起剑与装着麒麟铠的包袱,开始往上山的小径走去,心情激动的骆玉一奔一跳地跟在贺齐舟的身后。
小径的路口已经站了许多送行的人,贺齐舟只是不停着重复“再见”二字,默默地穿过人群,早就等候着的林川与杨山伸手接过贺齐舟与骆玉的包袱,陪二人一起上山。
已经明显瘦了很多的张路遥赶上来两步,对着看上去极为落寞的贺齐舟说道:“贺齐舟!长辈们的恩怨和你没有半分关系,该来的早晚会来,反倒是你杀掉了卢弘文才救下了大家,也替金陵派清理了门户,所以无须自责,赶快振作起来!”
“谢谢。”贺齐舟仍是那两个字,类似张路遥这样的说辞已经从很多人口里说出来过了,但那些无法接受的结果却再也不能挽回。
“出去也好,说不定离开了伤心之地,小齐舟会振作一些的。”说好不送的黄荃悄悄拭去眼泪,从张路遥的身后走了出来。
陆振耀道:“那小子天生一副侠义心肠,看着吧,他会从心结里走出来的。”
“但愿如此。唉!如果小雪在就好了。”张路遥长叹了一口气,包括黄荃在内的所有人,都无法让意志消沉的贺齐舟振作起来。
……
夜幕之下,密谷上方的山顶并不冷清,四处山头都亮着灯火,上百人会在整个晚上值夜,只要能预先发现官军的偷袭,凭借如此陡峭的山崖,几乎是无人可以攻上来的。
各座山峰之间修有闻易的山道,谷内并不似山外这么陡峭,所以只要有一定的轻功底子,是很容易上到各个峰顶的。唯一的例外是东峰,里外一样地陡,密谷每日会派两名六脉以上的好手值夜,因为也只有六脉以上者,才能轻松地攀上峰顶。
为了送送贺齐舟,林川与杨山选在了今晚值夜,两人替下了原本守在山顶的两名金陵派弟子,率先跃上峰顶,骆玉尚无此能力,贺齐舟拉住其一臂,两三下轻点,便来到了林川与杨山身边。苗条纤瘦的骆玉最多也就九十来斤的重量,贺齐舟自忖可以轻松背其下山。
山顶上斜挑出去的一盏灯笼照亮了下方数十丈的山崖,再往下就是漆黑一片的绝壁了,第一次到这里的骆玉探出头去,倒吸了一口冷气,道:“师父,我,我是不是要绑在你身上?”
“别怕,勾紧我就是了,背上包袱和剑,我们这就走了。”贺齐舟让骆玉接过林川与杨山手里的行李,全都缚在骆玉背上,然后微微下蹲,将骆玉背起,心中不由得想起了背负师公万一上下华山时的情景。
虽然现在背后是一团温香软玉,但贺齐舟宁愿背着的仍是枯瘦如柴的万一。凛冽的山风中,触及后背的是少女的温热与柔软,但除了感知到骆玉急剧加速的心跳之外,贺齐舟感觉不到其他任何“感觉”。
“小叔保重!”
“少爷,路上一定要当心点!”
“嗯,你们也要保重,走了。”这是两个打小在一起的玩伴,脸上的神情均是那种深深的不舍,贺齐舟心中总算起了一丝波澜,低声回了一句后,然后纵身一跃,面朝山壁,背着骆玉滑了下去。
贺齐舟没有感觉,但骆玉有,那是种说不清的感觉。骆玉只觉得自己正死命地缠在贺齐舟背上,一开始只是害怕,耳边是呼呼的冷风,下方是深不见底的漆黑,紧紧贴在那个宽厚坚实的后背上,自己就会安心许多。只是贴得紧了,脸上怎么会发烫?而稍稍放松,又会觉得有些不甘心,算了,还是再抱紧点吧……
“师父,你什么时候教我这个本事啊?”骆玉紧贴着贺齐舟的脸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