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自强还是性情中人啊。”林如海微微摇头,“这等事情,便是皇上都无法,牵扯到龙禁尉和刑部,人家辛辛苦苦布置安排,本来也是皇上的意思,现在你伸手就把桃子摘走了,谁能受得了?”
冯紫英仔细观察着林如海的面色,看上去还算不错。
不过冯紫英也知道这也就是拖日子了,好在林如海自己看得很开,这也有助于他当下身体。
“嗯,叔父所言甚是,小侄也是这么想的,既然并无伤人之意,这般警告,倒也不是不可以接受。”冯紫英苦笑着摊摊手,“谁让小侄摊上这事儿了呢?”
“不过紫英,你也需要谨慎倒是真的,朝廷大计,动辄牵扯到千家万户的利益,这一次或许没什么,下一次可就未必那么简单了。”林如海目光里多了几分冷峻,“而这世上又多的是为了利益而敢于挑战一切底线的人。”
“谢谢叔父提醒,只是有些事情纵然明知道有风险,但是也要去做,这世上本来也就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不是么?”冯紫英轻轻一笑,“所以我们只能尽可能做好一切防范,将一切危险扼杀在萌芽状态。”
林如海沉默了一阵之后,才道:“紫英,你真的打算……”
从汪文言那里获知冯紫英的一系列想法,这让林如海震惊之余,也多了几分担心。
这个准女婿是太有想法了,竟然可以凭借一份奏折打动皇上,而且就授权给他便宜行事了。
便宜行事的意思是什么,那就是让你可以全权按照你自己的意图去办,带着尚方宝剑了。
这权力不可谓不大,但同样要求一样会很高,达到了他的要求和目的,一切都好说,而如果没有能让他满意,那么这份权力也就会变成反噬你的东西。
原来林如海一直期望这位准女婿足够优秀,越是耀眼夺目,越是高兴,但是现在他反而有些担心了,过分优秀就意味着伴随其会产生一些其他东西,比如野心和**,男人没有野心和**当然不行,但是野心**过于膨胀,一样非常危险。
对于之前的林如海来说,他希望冯紫英是优秀的,因为他觉得自己女儿配得上对方,但现在担心源于两方面,一方面是自己女儿未必能驾驭得住,另一方面,也是他现在最担心的,冯紫英太过耀眼,已经被永隆帝盯上了。
短时间内,甚至十年内也许这是好事,青云直上步步高升,但是高处不胜寒,和皇帝走得太近,一旦有风吹草动,一朝天子一朝臣,就像自己这样,立即就会陷入一种尴尬甚至危险的境地。
自己年龄和身体摆在这里,倒无所谓了,可十年之后这位准女婿才多少岁,三十岁不到,那意味着什么?
品尝过权力的甘美,还能忍耐得住寂寞?
一时间林如海心中也是百味陈杂,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冯紫英立即就感受到了林如海的复杂心绪,他摇了摇头:“叔父,小侄明白您的担心,但小侄明白,小侄首先是士人,是文官,皇上垂爱,小侄幸甚,愿意为朝廷效力,但是小侄有自己的想法和底线,若是违背了小侄做人做事原则,小侄宁肯去书院讲学。”
“另外,小侄会珍惜自己,也明白欲速则不达和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请叔父放心,……”
林如海眼中掠过一抹激赏,自己只是轻微一点,对方就能明白自己担心,而且关键在于对方表现出来的深沉老辣,简直无法想象他才十七岁不到!
“可是文言所说的那些……”
“所以小侄交给文言他们去办,小侄不会再轻易站在最前面去了。”冯紫英郑重其事的点点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但真的需要的时候,小侄要不会退缩,……”
林如海目光锁定冯紫英半晌,最终只能苦笑着摇头。
这真的难以让人放心,但是若是冯紫英因此而变成一个不敢直面挑战和危险的人,那恐怕又会让他失望。
他希望自己女儿能找到一个美满的归宿,但是却又难以否认一个有所担待和足够勇气的男人才能在任何时候扛得起一个家庭和家族的重担。
沉吟了一下,林如海才缓缓道:“紫英,为叔恐怕寿元无多,……”
见冯紫英欲言,林如海摆摆手制止,“你无须宽慰为叔,为叔都这么大年级了,而且也早就有了这份准备,现在放不下的也不过就是玉儿罢了,嗯,另外为叔也一直在考虑如何把为叔这么些年来的积攒交予你,……”
这话冯紫英就不好接了,只能静听。
“不瞒紫英,为叔这些年也有些积蓄,甚至为叔也知道贾琏来扬州的意图,为叔和你赦伯父政叔父前两封信中也有一些安排,当时为叔也琢磨若斯为叔不在人世而玉儿尚未许人出嫁,那么就要委托两位内兄替玉儿寻个好人家,而为叔的这份积蓄也就由玉儿两位舅舅来处置,但现在……”
冯紫英在想,现在难道这些东西就要交给自己么?
好像也不太合适。
哪怕自己和黛玉马上订婚,但黛玉才十三岁,加之林如海如果过世,也需要三年后才能谈嫁娶,那这三年黛玉不可能呆在这无亲无故的扬州,也不可能会没有什么亲戚的苏州,只能去京师。
而在京师尚未成亲之前,按照当下习俗,未婚男女便是见面都需要有家中长辈在场,否则容易惹来闲话。
所以黛玉的去处还是只有一个地方,那就是荣国府其舅舅家。
“叔父,您的这份积蓄,小侄建议,最好还是交给琏二哥,琏二哥是个实在人,而妹妹日后也是还要在荣国府居住,嗯,毕竟赦世伯和政世叔是妹妹的嫡亲舅舅,日后妹妹出嫁成亲,小侄相信赦世伯和政世叔也不会亏待妹妹,……”
冯紫英很坦然地道。
“紫英,我知道你和琏儿关系密切,但是你要知道怕是回去之后,他未必就能做得了主了。”
林如海嘴角带笑,很是欣赏冯紫英的大气,难怪玉儿这么崇拜他。
对方这也是替玉儿未来在荣国府几年生活着想。
见惯世情的林如海想象得到,若是贾琏空手回到京师,贾府里边会有一个什么样的态度。
或许明面上什么都不会有,好歹玉儿也是老祖宗的嫡亲外孙女,但是像玉儿的那位大舅舅,以及几位舅母,还有那些个表兄表嫂的,甚至那些个下人,恐怕就未必如此想了。
这等事情也瞒不住人,就是想瞒,有些人也会或无心或有意的要透露出来,而且林如海也清楚,荣宁二家现在远非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么风光,强撑的态势太明显了。
像自己那个侄女儿之所以十**岁都不出宫,难道说贾家人就没有一点儿考虑?
真的要想让一个寻常女史出宫,不是想不到办法的,无外乎就是找一些宫中门道,然后打点一些银子罢了,自己也曾给两位内兄去过信有过建议,但两位内兄回信都是只字未提此事,林如海也就明白了。
好在现在总算是得偿所愿,只是苦了自己那个外侄女儿了。
在之前自己已经有了想把玉儿和家中一切要托付给贾家的意思,现在却要骤然改变,恐怕谁心里都会不痛快。
“叔父,小侄觉得没什么,妹妹在贾家居住多年,而且叔父应该知道小侄更看重妹妹这个人。”
冯紫英沉静自若的气度让林如海越发觉得自己没选错人,话谁如此说,但是林如海当然不能不多做一手准备,好在自己这点儿家当贾家也不清楚,倒是可以好生分割一下。
“唔,此事我会考虑,另外,为叔这么些年在巡盐御史位置上,也经手接触了许多东西,嗯,恐怕你也知道为叔这个位置的特殊,现在为叔也不瞒你,太上皇那边恐怕已经有了一些打算,而皇上那边也有心思,只不过碍于为叔现在还在,所以为叔估计他们也会有一些计议,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一个结果,但为叔手里这些东西,……”
冯紫英眼中一亮。
林如海手中有些什么东西,冯紫英一直很好奇,但是却不能开口问。
便是汪文言透露过一些,但是也语焉不详,甚至汪文言本人也只能说知晓一部分,最关键最核心的东西,林如海肯定是自己掌握着。
但冯紫英可以猜测揣摩。
六年巡盐御史,涉及到富甲天下的盐商无数,连带着朝中重臣、宗亲估计都有沾染。
而且林如海是在前两任巡盐御史一个自杀一个被逼得神志不清致仕的情况下接手的,元熙年间的种种龌龊黑幕恐怕不会少。
这对于元熙帝、永隆帝、义忠亲王乃至朝中内阁、都察院等来说,要么就是关乎大计,要么就是利益攸关。
谁都希望自己掌握这一切而别人最好不知晓,独享秘密,甚至可以利用这些秘密为自己服务,这才是所有人都渴望的。
怀璧其罪,这是一柄双刃剑,既能伤人利己,也可能伤己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