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马扩。
除了他还能有谁?
童贯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自己带来的郭药师请降消息有多么重要。可童贯要考虑的方方面面问题太多,到了他这个位置,更多的还是考虑如何保住权位,他已经在白沟河大败一场,如果贸然北上接应郭药师,再遭致一场惨败,又将如何?
所以萧言才第一时间在冲宋军营寨的时候,报出了马扩的名字!马扩现在正是如日中天,在童贯手中红得发紫的时候。原因无他,马扩能联络女真,并且和完颜阿骨打有交情!如果事情仍然如同历史上那样发展,童贯需要靠女真来收复燕京,成就他这一场荒唐封王大功,怎么少得了马扩在身边?
而马扩又正是最雄心勃勃,最为勇于任事的时候。童贯还会瞻前顾后,但是马扩一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及时赶来,要将这反败为胜之机,尽管的抓在手中!历史上马扩一生功业,最为耀眼的时候,就系于这场宣和四年的燕云战事!他怎么可能让机会在手边溜走?
这场战事荒唐收场,他的抱负也化为泡影,从此默默无闻,最后在抵抗女真入侵的战场上殉国——他怎么可能放弃眼前这个机会?
只要马扩能要将这件事情抢在手中,那么他必然就会在童贯面前进言,将自己身份洗白。毕竟郭药师这支常胜军南向的事情,是自己一手促成,还和郭药师结拜了兄弟。其间内情,谁也没有自己清楚。以马扩的精明能干,自然能发觉自己的重要性!
在萧言盘算当中,这个深深卷入宋辽女真三方当中,是历史上这场燕云战事中另一大奇人的马扩,就是自己的最大助力!
而这个时候,马扩终于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萧言在心里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这些日子的艰辛万死,硬着头皮死撑到底的疲惫,一下全部翻卷了出来。自己虽然还保持着行礼微笑的姿势,可眼前却是一阵阵的发黑!
自己一个孤身穿越而来之客,辗转在宋辽之间,手中空无一物,却翻动了历史,直走到眼前这一步!
岳飞几人,并不知道马扩是谁。看到萧言一口就叫出了来人名字,几个人忍不住就是面面相觑。萧言燕地逃人的身份,他们早就吃不准了。一路行来,萧言对宋辽两国局势认知之深,让人不得不佩服,他们不是没有猜测过萧言是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辽国权贵。毕竟他那个姓摆在那里。可是现在,他却和杨可世王禀这两员重将带来的宣帅衙署大人物一见便若旧识,真不知道,他们跟着的这位宣赞大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难道他真的是宣帅秘密派出来出使的使节?那么他们拣到萧言的时候,他为什么孤身一人,还是那个鸟样?
一时间,连岳飞看向萧言的眼神,都满是又敬又畏——他们这支派出去的哨探小队,到底遭逢了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在另外一边,看到萧言和马扩欢若生平的见礼之势,王禀和杨可世已经再无怀疑。这来得古怪的萧言,当真是宣帅衙署的赞画。此人一副白面书生的模样,说话语气口音也都古怪。可当真是条好汉子!他们被辽人压在雄州动弹不得,而这萧宣赞却能带着区区几个人在辽境当中将辽国情状打探得清清楚楚,说降了郭药师,更以文弱书生之姿,就这样硬冲辽人的大营!
虽然不知道宣帅幕中,什么时候藏了这样的好汉,连王禀这童贯身边的亲将都瞒过去了。可是两人心中都是狂喜。萧言身份确实,说明宣帅并不甘心于白沟的惨败,还在图谋进取,现在更寻觅到郭药师投降这等大好机会,说不定局面就能翻转过来,他们这些人,也不用再担心替宣帅顶缸这一场惨败!
杨可世顿时上前,一把揽住了萧言的胳膊,呵呵大笑:“萧宣赞!这些日子当真委屈你了!俺老杨在这里给你赔罪!俺和那个姓王的,都瞎了眼睛,这等硬冲辽人大营的好汉,还琢磨过来琢磨过去的,俺们为武的人爽快,要打要罚,全凭宣赞一句话!”
王禀朝着杨可世哼了一声,分明很不乐意就这样被杨可世代表了。他只是上前一步,朝萧言深深一礼,起身并无多话。
马扩一直维持着脸上笑意不变,这个时候淡淡开口:“两位相公,萧宣赞被保护得甚好,这俺已经亲见,两位相公,接应萧宣赞闯营南归,自然是大功…………宣帅尚有要紧机密话要俺和萧宣赞说及,这…………”
王禀躬身一礼:“自当谨遵宣帅令谕,某这就去准备车马,若两位宣赞要归去河间府,也不至于误了事情…………辽人远遁,某也有太多事情要去布置,两位宣赞,但请自便。”
杨可世犹自拉着萧言胳膊不肯放开,王禀将他一扯,他这才反应过来。重重又拍了萧言肩膀一下,满面笑意的道:“辽狗撤军,俺们正是有太多事情要去布置。萧宣赞,但请在宣帅面前带句话,俺们就他娘的这样北上吧!只要能尽快和郭药师连成一气,俺杨可世可保能直抵高粱河前!”
萧言吃他一拍,正正落在了未好的伤口上面,这一下就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好悬没背过去。杨可世和王禀行事爽快,朝二人一礼,就哗啦啦的退了出去,簇拥着他们的军官猜得庭院当中水花四溅。一群人在雨中站了那么久,竟然连屋子都没进一下。萧言和马扩都抱拳为礼,送他们离开,杨可世出了门外,犹自能听到他爽朗的笑声。
门外的声音渐去渐远,马扩才缓缓的将头转了过来,他脸上笑意已经淡了许多,眸子当中精光四射,看了萧言一眼就落在了岳飞等人身上:“他们是谁?”
萧言脸上笑意也淡淡的:“马宣赞何其健忘?这五人,不正是宣帅拨出护卫在下使辽的得力锐士?”他招手让岳飞过来,岳飞也只是沉稳的走过来,站在萧言身边不发一言。
“此乃带队之岳指挥使岳飞!出身河北敢战士,一手大枪无双无对,更兼忠心耿耿。此次冲辽营而归,若不是岳指挥使挑翻了数十辽骑,在下怎能生见马宣赞?”
自己看来是身份洗白无忧了,童贯和马扩想他手中的好处,自然会有相应地位报之。自己落了好处,岳飞他们自然也要分润。岳飞不过是个小小十将,还是杂牌营头敢战士当中的。现在萧言一口气就将他提拔成了管五百人一营的都指挥使!
岳飞并不说话,只是朝着马扩一抱拳。
马扩晒然一笑,他匆匆而来,其中情由,萧言的揣测,大半是准确的。他无论如何不能放弃这个突然从天而降的机会!
今日和萧言一会,萧言一口就叫出了他的名字,而且举止沉稳大度,一点也没有冒充宋使的那种慌乱胆怯。让马扩心中也是暗赞,只有这等汉子,才做得出这般大事业出来!如果萧言真的能将郭药师带来归降,进而翻转整个局势,他的出身不用说,就是保他手下都是都指挥使,又怎的了?大宋最不缺的,就是官位。更何况还是武官!
“郭家小姐呢?”
马扩又问了一句,这却是最为要紧的。只有见到郭蓉,见到郭药师的南向归降的表册,他这颗心,才能真正放进肚子里头。
萧言一笑,正准备找人去通知郭蓉。就在这个时候,却听见内院里头,脚步声踩水响动。他的院子和郭蓉院子隔一个月洞门,连一扇大门也没有。宋人此时礼法,并没有明清之际那么隔绝变态是一方面,最要紧的还是郭蓉和萧言两人都不在乎。
马扩眼前一亮,就看见一个手脚纤长,头发束起,英气勃勃的少女已经着水出现在他面前,只是冷着脸打量着他。在这少女身后,两个丫鬟举着油纸伞气喘吁吁的跟在她身后。显然是这个少女步子太大,动作太快,她们追都追不上。
眼前少女脸上全是雨水水珠,一双大眼,似乎被雨水洗得加倍清亮澄澈。只是这样看着马扩。
马扩一笑抱拳一礼:“来人可是郭家小姐?在下宣帅府赞画马扩,见过尊客。都管大人表册,可在郭家小姐身边?”
郭蓉定定的看了他一眼:“你就是女真人口中的也力麻力?爹爹也曾听说过你的名字…………你们来得怎么这么慢?要知道我爹爹现在身处险地!”
马扩笑笑:“兹事体大,宣帅一闻知杨王两位相公禀报,就遣在下昼夜兼程赶来。正要请郭家小姐前往河间府,细细商议此事…………”
郭蓉冷冷道:“还商议什么?我在里头听到,大石林牙都退兵了!他一退兵,我爹爹那里压力就重,我等不得你们慢慢商议!”
萧言一直冷眼旁观着两人站在雨中这样对话,看到马扩还想开口,冷冷道:“贤侄女,这些事情,都包在我身上!常胜军护送我南归之情,萧某不敢或忘!我既然答应了你,就将应承到底,援都管之事,全在我身上!”
后面两个丫鬟终于赶上,将雨伞遮在了郭蓉头上。郭蓉却一把将雨伞推开,大步只是走到萧言面前,抬起一张俏脸认真的看着萧言。萧言也毫不退避的迎着她的目光。
到了后来,郭蓉只是恨恨的咬了一下嘴唇,转头朝着马扩道:“表册正在我身上,一应事宜,你就和这个姓萧的谈吧!你们南人名堂太多,我只能着落在他身上!十日之内,我就要看到你们出兵援我爹爹,不然我就回去,劝爹爹还南什么向,另找出路要紧!”
她说完之后,恨恨跺脚,转头就朝内院走去。两个小丫鬟又赶紧掉头跟上。马扩看看郭蓉背影,再看看冷着脸不说话的萧言,心中明白,自己是绕不过去眼前这个小白脸直接搭上郭药师了。看来,还非得和他谈谈条件不可…………
只要这场燕地战事能够翻盘,又何在乎此人狮子大开口!
马扩看着萧言,心里只是琢磨。此人到底是什么人?籍籍无名不用说了,他出使过燕京城,燕京辽人当中宗室豪杰,他也大概都知道,再怎么也没有一个叫做萧言的。难道此等人物,平日椎处囊中,非要等到风云变幻,才会脱颖而出?在最关键的时候,拉大宋一把?
萧言微笑伸手肃客:“马宣赞,为何久立雨中,我们且进屋说话,有什么疑问,尽管放言,在下当是知无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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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言所居厢房之内,就他和马扩凛然对坐。岳飞他们,都不允许入内。只是在外头值守。
马扩进来之后,也不解身上湿透了的斗篷,只是定定看着萧言,良久良久,才低声问道:“你究竟是谁?”
这个答案,已经在萧言心中盘旋良久。反覆思量过不知道多少次。自己身份,轻不得,重不得,既要有一定地位,能取人之信——谁能相信默默无闻之辈能做到他这一步?又不能太树大招风,得让人没处查根去。
他也静静开口,语调当中,竟然带了三分凄然:“在下是辽东南面官,原是东京道咸州团练副使。祖辈颇有功绩,因赐姓萧…………陛下伐女真,在下转运粮草,提供军资得力。陛下赏拔,特命随军。孰料护步答岗一役,全军瓦解,横尸百里!陛下西走,在下南归辽东,女真横暴,辽东也翻为战场!燕京另立陛下叔父为天赐皇帝,在下受恩非浅,不能投顺。不如南归故土,还我汉儿面目…………
…………途中遭逢大宋哨探小队,前往打探常胜军虚实。在下既有自效之心,自当从中出力。幸而天佑大宋,在下竟然功成,郭都管欲举师而南向…………大辽瓦解在即,女真残暴,在下眼所亲见!既非人力可挽,则燕地归于女真,不如归于大宋!区区用心之诚,可表天日。女真实乃大敌,大辽精兵,竟然难当一击!若燕地不归于大宋,高屋建瓴之势失却,在下但恐大宋,亦有来日大难!
在下冒万死,行此说降之事。且冒宋使之名,但知有罪,不敢乞命!”
说着萧言已经起身,深深的就拜伏下去!
马扩也微微动容。萧言来历说得很清楚,他口中陛下,不是燕京城这个后来被拥立的天赐皇帝耶律淳,而是那个在后世以天祚帝称之的耶律延禧。他是耶律延禧故臣,不愿意投顺耶律淳而宁愿南归,也是正常。只是没想到他碰到了宋军的哨探小队,又做出了这么一番事业出来!
就算不信,又怎么样了?郭药师的降表,可是他实打实的带到了雄州!郭药师的独生女儿,似乎对他也是言听计从!
萧言口中对于女真的担忧,也说进了马扩的心底。女真的强悍,他是亲眼所见。这么一支狂飙突进的力量崛起于海东,要是燕云十六州不在大宋手中,而让女真取得高屋建瓴之势,那大宋就大势去矣!
马扩长笑一声,伸手扶起了正做诚惶诚恐状的萧言。萧言也一脸感动的看着马扩,心里面狂喊:“该许好处了吧,该许好处了吧!”
“大人…………不,就是我大宋萧宣赞!宣赞一片苦心,即使宣帅得闻,也宁不动容?这大宋出身,在下就在这里为宣赞拍胸脯了。你这宣赞使者身份,再不是假的,而是真的!一众得遇宣赞的我大宋士卒,也是大大有功,那个姓岳的兄弟,自然如宣赞所言,已经是我大宋的都指挥使了!现下要紧的事情,是我等速速回返河间府,但请宣帅,速速起兵接应郭都管…………时不我待!”
萧言在心里面吐了一口又长又重的气出来,到了这个时代辗转打滚这么久,他再不是一个在宋辽两国都没有身份的黑户,总算是有了出身,也有了安身立命的所在!大宋对降人一向宽厚,再加上自己如果立了替童贯将燕地局势翻盘的功绩,还怕出身之路不宽么?
不管从哪个角度而言,自己的确是要速速配合眼前这位马扩行事,早一步说动童贯和西军上下北上,这燕地局势,就把握多上一分!
当下萧言就拍起了胸脯:“在下敢不尽力!定将辽地虚实,一一相告!郭都管那里,在下也必然确保!”
马扩和萧言握手,对望一眼,同声哈哈大笑。只是马扩眉宇之间,仍然有抹不去的郁郁神色。萧言看见了,却没多说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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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飞他们守候在萧言厢房之外,都离开了几步,大家都是面面相觑,一句话也说不得。萧言这家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身边事情,拨弄得连他们也分不清楚了。这个时候就是想说什么,大家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几个人都转过头来。却看萧言和马扩并肩走了出来,萧言来到岳飞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收拾打点一下,我们立刻出发!”
岳飞一怔:“去哪里?”
萧言心中负担尽去,恨不得对着所有人大喊,老子终于洗白了!听到岳飞动问,他只是哈哈大笑:“去河间府,然后再度北上燕云,收复这汉家国土…………怎么,不愿意跟着我了么?岳都指挥使?”
岳飞浓眉一动,顿时脸上就是按捺不住的喜色,对萧言身份的揣测,这一刻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去:“飞一路跟着宣赞走来,等的就是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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